?海潮逆上

    送别宴上,解九看起来很平静,我松了口气。

    宴上的人我大多不相熟,基本都是老板的亲朋好友,看到书店老板时我忍不住一乐,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宴席是传统的大圆桌,坐在一起,好几桌,我和书店老板准备待在角落,然后解九便走过来,坐在我另一边。

    我愣了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典当铺老板一看儿子跑那去了,也跟着往这边凑,黑压压的人群中心就这样偏移过来。反应过来时,这张桌子似乎沦为了主桌。

    啊?

    我默默拿起筷子,生啃席上的凉菜。

    旁边伸出一只手来,骨节分明,用公筷夹起一片香肠送到我碗里。我死鱼眼看他,少年依旧平静,仿佛什么争端都没有存在过,一如往常一般体贴照料。

    以前没发现他的心思时,我还不明所以地和他爸夸过他观察力强,会来事,注重细节呢。

    典当铺老板:啊?

    我一脸谴责,你家孩子这么优秀你都不知道,你对孩子关心不够啊。

    典当铺老板:啊?

    他点头,一脸惭愧地摸摸头,嘶,我还真没发现,确实哈,谢谢你,我回去一定好好关心他。

    我满意点头,觉得自己胸前的红领巾十分鲜艳,无形之中解决了一次家庭矛盾,不过怎么也想想不出来解九在暴雨之中崩溃大喊“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的感受”的样子。

    然而现在,知道后怎么都不对味儿,要不是怕太明显,我甚至想直接跑,换个地方坐。

    看着碗里的香肠片儿,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我犹豫了一下,埋头吃饭。

    他放下筷子,起身离开座位。

    我终于敢抬头松口气了,一抬头,对上段荣戏谑的脸,我僵住了。他似乎是路过,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跑。

    我的大脑终于从尴尬中苏醒,思考他这单要die的是哪个人,段荣这个段位,不是,这个身价,请他出手,一般都是杀政客军官这种大人物,不过,路过这里……这附近好像也没几个大人物吧……

    上菜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路。我放弃思考,开心地夹了个丸子回来。

    一道身影从我旁边坐下,解九又回来了。

    我:逐渐平静.JPG

    书店老板正在和熟人叙旧,没空往这边看,典当铺老板被围在人群中心和人敬酒。我的心淡淡地死了。没一个能捞捞我的,我怀念起远在红府的红官来。

    有一道我喜欢吃的菜摆得很远,我又不大好意思站起来夹,只能偶尔留恋地看一眼。

    又送上来一道排骨炖菜。桌上已经满了,解九起身帮忙调整一下菜盘的摆放,顺手把那道菜放在我面前不远的位置。

    我看他一眼,纠结地想咬筷子,他故意的?这情是承还是不承,这菜是吃还是不吃……

    我忍了三口,终于忍不住伸出了魔爪。

    席上还有一道水煮虾。我嫌麻烦,没人给我剥,我就不吃,解九某一次注意到了,之后每次都帮我剥虾。

    “想吃虾?”他说。

    我摇摇头。

    不对啊。这是冷战隔离桥段吧。我如梦初醒。

    这人怎么搞得我们就像是闹了小别扭但是还是一家人的感觉。

    像极了楚子航每次和我和好的雏形。

    不行!我警铃大作。不能这么发展啊!

    然而后面他并没有什么举动,甚至很少说话,只是每次亲戚夸他时冷静地笑笑,露出腼腆青涩的笑容,一副未经世事书呆子小伙儿骤然被夸的模样,维持着热情的氛围。

    偶尔有宾客看着我问起,这位是谁啊。

    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幸好有典当铺老板在,他乐呵呵地接话,没让气氛冷下一点儿,这我朋友。

    对,我是他爸的朋友,答案很简单,但不应该由我来说,我说就该是自我介绍了。

    他为什么怔住呢。我不愿细想。

    宴席已经接近尾声,门口却突然一阵骚乱。

    书店老板凑热闹挤进去了,听明白了大概,转头告诉我,“长沙的秘书长被刺杀了。”

    等等,秘书长?

    我呆住了,骤然惊恐,这不就是张启山的顶头上司吗!张启山可刚入职代秘书官还没三个月,论资历,这也顶不上去啊。

    等等,这个时间,段荣暗杀的就是他?

    书店老板跑回来,一脸兴奋的吃瓜表情,“据说是他出轨多年,还领回来一个私生子,他老婆趁他喝酒睡死,拿着菜刀就给他砍死了。”

    好家伙,我也没心情吃了,吃瓜都吃饱了。

    直到宴席结束,这场吃瓜的热度才慢慢消失,我津津有味地吃着书店老板从别的桌那里听来的瓜。

    “姐姐。”临别时,解九忽然叫我。衣角在瑟瑟秋风中鼓起,几片枯槁的黄叶落在地上,

    “姐姐。”稚女叫。

    他静默无言地看着我,然后点点头,转头离开了。我却恍惚地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大脑一边清醒地注视他。一边痛苦地上涌陌生的记忆。

    源稚女行云流水地点了点壶嘴,明净的水流注入茶具,淡雾与枯茶一同涌上来,在杯口摇晃不安。

    直至茶汤泛起泡沫,香气身体乳似的随着茶筅的搅动滑出来。他斟了一盏茶,推给她,过分阴柔清秀的脸像个女孩子,雌雄莫辨。

    我跪坐在榻榻米上,甩开衣摆,空空荡荡的衣服积在清瘦的锁骨,在午后的阳光下,堆砌浮艳的光,动作之间鱼鳞一样翕张着。

    里面是白色的丝绸裙,外面却披着华丽的和服,大片大片的红与黑白冲撞,金鱼,仙鹤,祥云——反而不太像日本的风格了。奇异地突出了阳光下的金色绣纹来。

    “姐姐,”轻轻地笑,走过来,我忽然动不了了,像身体下意识停住,某种预感一样选择了纵容无视。

    他从侧面抱住我,面颊陷进我的颈窝,吞吐着温热的呼吸,他抱了一会儿,用一种非常黏糊的眼神仰头看我,“姐姐,你还记得一点儿是不是?”

    他的脸忽然浮上病态的潮红,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的身体似乎也热起来,血液岩浆一般,透过白玉的肌肤和单薄的衣料烙在我的腰上。

    “姐姐,姐姐……”他吃吃地笑,眼尾延伸,微微上挑,显出一种暧昧的妩媚来,“你的身体记住我了,我好高兴啊。”

    “为什么不拒绝我?”他叫,“姐姐?”

    他压着我,凑近,滚烫,眼里有糜烂的贪婪和炽热的纯真,身躯像一尾鱼,结实又流畅,又像是水蛇,紧紧地缠着我,灵活又有力,炽热的身躯有点像烤炉,人类的身体都这么烫吗?我要被烤熟了。

    我生无可恋地想。

    源稚女看起来很高兴,耳鬓厮磨了一会儿,终于抬头凝视着我,目光忧郁,“我请求你,帮我控制另一个我。”

    不是,我何德何能啊。

    但他似乎是认真的,终于从我身上把自己撕了下来,递给我一个录音机。

    “里面录制了特定的梆子声,”

    “姐姐,只有你能救我了。”

    没错,记忆,我如此称呼它。

    但我混乱的几乎无法分辨这是否是“已发生过的”。全是似真似假的熟悉感。

    记忆是一团雾气——三叔雨村冥想写过一段话。

    ……如果你不刻意的,让你自己去记住所有的细节,那么所有的记忆最后都会变成一团有气味的雾气。有些恶臭让你都不想靠近,有些则美好,清冽,还有的浓烈,让人迷乱。

    人或许就无法永远记住细节,最终只能记得这些气味,时间越久,就越纯粹。

    逝去的那些朋友,我在这种时刻,都会一一回想他们,如今他们越来越开始呈现出这种雾气来,我一开始非常抗拒,觉得我开始淡忘了,后来我就接受了,在这里思考的时候,带他们气味的雾气就会浮现出来,笼罩我,我就觉得,我又和他们在一起了。

    这大概就是人灵魂记忆别人的方式,而又不至于困死在其中。

    我几乎感到荒谬。

    我被困在记忆里了。

    那些或真或假的“记忆”——比如我从未见过吴邪——那个追我到雪山上的年轻人。

    比如我并未进入卡塞尔学院,更遑论“屠龙”。

    更何况如果是我自己的记忆,为何一直是路明非视角?

    记忆,梦境,想象。

    或者真正地发生过——我感到头疼。

    过去与未来,1919与1925。

    陌生的“海琪”。

    我明白,我或许不是被困在“记忆”里,而是被困在“时间”里。

    那么现在呢?

    究竟是当下还是过去?

    这是记忆还是现实?

    不要去听,不要去想。我的心脏幻影般轰鸣,在抽搐中告诉我。

    然而无限的想象不断延伸,呼之欲出的疑问咆哮:

    “楚子航呢?”

    “我渴求的爱也是虚妄吗?”

    “叶家和苏阿姨呢?”

    “我获得的亲情也是虚妄吗?”

    我活着,是黄粱一梦,还是刻舟求剑?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艰,其退亦难。」

    然而人的本能就是渴望爱的啊。

    我呼了口气,试图放松自己,把泪水缩回去。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不要去听,不要去想。

    然后活下去,慢慢来。

    我对自己如是洗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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