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南的十里亭,柳文暄穿着青色缂丝大袖衫,临风而立。柳丝一把一把,把亭子半掩在葱茏之中。

    前几日落了雨,路上有些泥泞。马车轧出的痕迹清晰可见。

    一芳草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染绿了天涯。山头的杜鹃花开得一丛一丛。远处山坡上的桃花,次第开落,将山坡染得红红绿绿。

    近半个月,他日日来此处等人。青林和照南在一旁牵着马匹守着马车。

    过往的人络绎不绝,远处农田已开始耕作。

    “公子,先回去吧,太阳又偏西了。”青林牵着两匹马放草。那马嘴啃在地上,擦着地把那青草一口咬进嘴里。

    “无碍,再等等。”柳文暄眺望着远处。

    照南笑道:“就这么几日,这里的一片草都被它们啃干净了。”

    终于,远处有一个飞驰的黑点,柳文暄忍不住往前走到土丘上。

    黑影绕过一棵槐树,迅速移动,黑团越来越大。

    不一会儿,便能看出是一个人影。远处的人在向他们招手。

    柳文暄快步上前,须臾,奔驰的骏马和人已近跟前。

    “兄弟!”陈敬之翻身下马,两人紧紧相拥。

    青林和照南牵马过来,惊讶于陈敬之的变化。黝黑,劲瘦,他此时和柳文暄站在一处,一个白似云团,一个黑似木炭,两个人都瘦瘦高高,柳文暄至少脸上不那么凹陷。这叫对比愈发强烈。

    “快上马车。”柳文选扶着陈敬之上了马车。

    青林接了陈敬之的马匹,照南自去赶马车。

    “我路上看到邸报说三月廿五会试,殿试在四月初九。好在我是赶回来了,想必,今年跨马游金山十分热闹。”陈敬之十分高兴,两个人从小便如亲兄弟一般,这一年多不见,似是阔别了许久。

    “陛下的意思,今年的跨马游金山确实要弄热闹一些。他还说,三年前因秦王殿下之事取消的游金山,今年要补上。”柳文暄容色温和,这是他提出来的。他和敬之从小都在伯仲之间,两人心底,偶尔也会暗自较量。是以,三年前的科举,众人虽先已评好三甲之人,陈敬之却是一刻也不肯松懈。

    后来他虽得了状元,终究美中不足。那时柳文暄命悬一线,他心中是懊悔的,想着,若是与他们一同去了猎场,或许结局不一样。哪怕,他也受伤,错过那次科举,能与兄弟们同生共死,他心头也是值得的。

    陈敬之知这是柳文暄的意思,倒也不挑破,笑道:“到时候我给新科状元郎牵马。”

    柳文暄将这一年大小诸事都与陈敬之说了,陈敬之亦说了修路开山之事,不想到最后被贾锡年算计,听得外头的阿文阿武都忍不住笑起来。

    柳文暄道:“你真是深藏不露,要么不娶,要么一次娶五个。”

    陈敬之恨得牙痒痒,气愤道:“他这次回京,就别想离开了。”

    长安城外,车水马龙,陈敬之看着外间络绎不绝的行人,不远处高耸的巍峨城楼,不免感叹了一句:“真是繁华呀。”

    马车停在明德门外,守城卫一一检查过往行人。见到青林骑马在前,后边青照南赶马车,忙忙上前给青林点头行礼,并清了一条道出来。

    陈敬之微微挑开窗帘,看到各色挑着担牵着马或者驴子骆驼的行人。有金发碧眼的人,有头上卷着布的,有商队,有读书人。

    他往东边看了看,旁边今年特意为科举士子单开一门,有礼部的人在登记。

    久经风尘之人,一路北上,也见识了许多繁华景象。,只不过,他一直都在赶路,像个江湖人,像个游子,一人一马,不舍昼夜。

    柳文暄将陈敬之那满眼的血丝和一脸疲惫看在眼里。永宁二十三年冬一别,一年来,他在岭南,所经所历,未必如说得那般容易。

    只是,谁都不肯多说心酸,毕竟,一切,都过去了。

    车马入了长安城,马蹄在朱雀街的御道上踏出清脆的声音,马车行得十分平稳。周围各种吆喝声,更是比城外热闹。

    时不时有人与青林照南招呼,陈敬之到没像往常一样凑出去要跟各个司部的人寒暄两声,此时的他风尘仆仆,有些狼狈,他可不想辱没了风流才子的美名。

    只偶尔从被风吹开的车帘缝隙中看到茶楼上的人们在认真讨论什么,酒馆中的人揎拳捋袖,喊着“五魁首啊六个六啊”……清音坊的歌子们唱着《阳关三叠》,把那一声“西出阳关无故人,阳关无故人,无故人”调子拉得老长。

    陈敬之往身后的软枕上一靠,手臂枕在脑后,将悲伤敛去,反而跟着外头悠长的笛声哼起来,忽又起身正色道:“我之前不是有一只笛子来着,好像落在你家里是不是?”

    外间照南听见,笑道:“陈将军,那笛子在我们公子熙照阁收着呢。”

    “幸好我想起来,要不然时间久了就成你的了。”陈敬之故意道,复又靠回去。

    青林忍不住补充:“陈将军,那笛子在我们公子那放了好多年了,我们家公子先前可提醒过你几回。”

    每次一,陈敬之都呛他:“你家那么宽敞,放一下又不占地儿。”

    这会子反说别人想昧他的笛子,也就柳文暄由他欺负。

    马车径自到了陈府,陈敬之入府拜见了母亲,换了衣衫便跟着柳文暄一同入宫。

    此时,给程飞行完针的李珺珵也刚刚回宫,两厢正巧碰见。

    陈敬之知李珺珵失忆,到底久别重逢,还是没忍住开心喊道:“殿下,好久不见,想我了没?”

    他长得黝黑,脸上没一点肉,颧骨便很突出。这般咧嘴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眼睛眯着,活像一头没心没肺的蠢驴。这是李珺珵对陈敬之的第一印象。

    “想,想得不得了,今夜你就别出宫了,咱几个好好喝酒聚聚。”李珺珵抬头看看日头,心头想,这黑炭头就是柳文暄日日提起的陈敬之了。他又道:“坐我马车一起入宫吧。”

    为李珺珵赶马车的是乔卓群,向二人揖手,陈敬之也道了句好久不见。

    李珺珵最近与李承琪走得极近,还医好李承琪那烧得不成样子的背。他也不知在想什么,和李承琪无话不谈。这倒叫柳文暄江皓辰几个十分莫名。

    李珺珵最后给出的答案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柳文暄也就不多管他。李珺珵虽性情大变,骨子里的想法却是未变,大概先前假装昏迷时,已知道李承琪的手段,而今故意与他走近,怕也是想与他再好好较量一番。

    柳文暄与陈敬之两人毫不客气坐在李珺珵一左一右,让照南独自赶马车回去。

    马车内明明有三个方位可坐,柳文暄和陈敬之偏偏一人挤一边,李珺珵脸上扯了扯,看着柳文暄,意思是陈敬之胡闹,你也跟着胡闹。

    柳文暄只是笑了笑,把李珺珵往陈敬之身边挤了挤。陈敬之坐稳就拿起李珺珵的手腕给他把脉,片刻皱眉,道:“你这身体是彻底好全了,看来我这个新学成的神医无用武之地了。”

    “当然好全了。”李珺珵嫌弃地抽开手,将两个人撞开一些,示意外头有赶马车之人,此不是说话的地儿,陈敬之微微点头。李珺珵不免哂笑道:“新学成的,就成了神医,你就这般爱戴高帽子?”

    “那当然,你也不想想,文暄都不会医术,我嘛,这点上没必要谦虚。”陈敬之颇为自得。

    李珺珵嘴角一斜,道:“那可不好说。”

    柳文暄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并不辩白。在他们跟前,他更多的是倾听。

    几人一路也未说什么要紧的话,乔卓群在外听着,无聊极了。他心道,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三个男的在一起,丝毫不输三个女的。李珺珵这次醒来后,性情大变,极其聒噪,这会子他是遇到知己了,他是真信这两个就空聊,能聊三天三夜不睡觉。

    大概上辈子都是女人投的胎,赶马车的乔卓群在心底总结。

    才到承天门外,青林便驰马追上来喊道:“殿下留步……”

    “吁……”青林勒住马嚼子:“程子弢将军回长安了,乔卓然和陈将军的两个妹妹也回长安了。”

    陈敬之方才归府拜见了母亲便匆匆换衣入宫,问母亲筱之和熙之两个,母亲只说还未回,没想到没回是这个没回。他眉头一蹙,又想着乔卓群在外头,也不好说什么,只装作不知道:“我两个妹妹难道和卓然一起查案去了?”

    李珺珵也未细说,只吩咐道:“请程将军和乔领卫入宫。”

    下了马车,李珺珵示意乔卓群先退下。三人一起入了宫。谁也不愿先说起李珺珵失忆之事,都是心照不宣。

    慵慵懒懒走着,到了金水桥,陈敬之才道:“去年冬,筱之和熙之与卓然一同被困在闽南千峰岭,我那时去剿匪,恰巧遇到他们三个,让他们先回长安。想不到,如今我先回了长安,他们竟未回。不过说来也巧,我今日方回,他们也回了,子弢也回了。”陈敬之用胳膊肘推了下李珺珵的胳膊,又道:“你的左膀右臂回来,殿下这会子可是要如虎添翼了。”

    柳文暄先时便知乔卓然忽然失踪是另有隐情。而今听陈敬之话语中似有所指,大致也猜到了乔卓然的立场。

    只是,曾经十几年的信任,最后竟是背叛收场,乔家大势已去,卓然此时处境更是尴尬。

    柳文暄看了眼陈敬之,陈敬之咧嘴一笑,他靠在金水桥的栏杆上,望着李珺珵,道:“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从前种种,皆一笔勾销。而今重头来过,谁的命运如何,都在自己手中,殿下说是吧……”

    柳文暄欣然一笑,李珺珵都肯给李承琪机会,如何不肯给乔卓然机会呢?他已经失忆,愿意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毫无偏私,任何有私心想使手段的人尽量过来,他都会给人一个与他交手的机会。

    陈敬之望一眼柳文暄,依旧笑意盈盈。

    李珺珵一手端在身前,一首背在身后,很嫌弃地扫了陈敬之一眼,冷声道:“以别人的短处来彰显自己的能力,可不太讨人喜欢。”

    “我这一年多不在长安,是以,我们知道的东西其实都差不多。反而,少了羁绊的人能更加随心自在。殿下不觉得吗?”陈敬之一摊手。

    柳文暄望着他那搭在围栏雕花上的脚,抿了抿嘴,忍俊不禁。陈敬之忙忙将腿放下,笑道:“山野之人初到长安,让大家见笑了。”

    他将弄皱的官服抚平,抬着腰间的玉带,笑道:“看,这样是不是正经多了?”

    一句话逗得两个人笑起来。果然是活宝,李珺珵说。

    在河畔笑着闹着,李珺珵心头忽而生出一丝萧瑟。近来,每当入梦,他耳旁总是回想起那声“珵哥哥”,偶尔夜半从梦中惊醒,却根本不记得梦中发生的一切,每次一,都很令人窒息。

    李承琪那厮,大致也看出他失忆,想误导他,天天在他耳边说他自小和柳思颖如何如何亲密无间,如何如何耳鬓厮磨,若非他装昏迷时已将事情摸熟了八九分,他几乎真相信了李承琪的话。

    偏偏,脑海中也真有柳思颖的影子,以至于他十分不愿意去回想。他假装昏迷时见过柳思颖几回,那女子聒噪得令人十分烦躁。加上李承琪误导,他都几乎以为,梦中的那个女子,就是柳思颖。

    那么,文天素又是谁?他没主动问起这个人,谁也不曾主动跟他说。哪怕柳文暄,知道他并不会再对文天素这个名字有什么反应,也避着不提这事。

    从先前听到的话中,文天素已经不在了,想必,她于他们,也是极其重要的人。是以,他也不便再多问什么了。

    千步廊那头,给明月行过针的小雨正出宫,她过来给李珺珵和柳文暄行礼过后,瞥了一眼李珺珵身边黑不溜秋的男子,身材颀长,好生眼熟。因是男子,她也不好过多关注,只颔首起身便走,心里还在想着,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陈敬之掬着嘴,小雨竟然没认出他来?他一脸难以置信,堂堂京城第二,他扫了一眼李珺珵和柳文暄,不对,堂堂京城第三美男兼才子,竟然有人不记得他……

    小雨走了两步,转身过来,仔细一想,惊讶道:“是陈敬之将军。”

    陈敬之这才满意点点头,大笑道:“我难道变化这么大么?”

    小雨难免尴尬,道:“昔日救治将军时,多是姐姐给将军换药,且将军先时一直坐着轮椅,而今玉树临风,着实教人没想起来。”

    “玉树临风是说他的。”陈敬之指着柳文暄。又指着李珺珵:“说他也行。”

    什么叫也行?李珺珵冷哼一声,懒得附和,也没看小雨。小雨似乎对他失忆之事有些耿耿于怀。哪怕这两个月她时长入宫给明月行针,见了他,每回都是神色黯然。

    或许在小雨眼中,他只是失忆,她姐姐,却永远不再回来。所有人都活在悲伤之中,唯独他,忘记过去,身无挂碍。

    小雨和陈敬之寒暄了一会儿,因要回去给程飞将军熬药,便也不多耽搁。

    小雨走后,李珺珵才问陈敬之:“你和文天素很熟?”

    陈敬之和柳文暄皆是头皮一麻,心底一沉,没想到这话是从李珺珵口中问出的。也不承想,李珺珵能问得这么直接,他当真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陈敬之忽而心头一涩,说了永宁二十三年腿断,在巴中伤兵营中遇到天素之事,他笑道:“你看,全好了。”

    他将腿轮流在空中绕了两个圈,恨不得翻两个跟头,以表现自己完全恢复。全然不提李珺珵和天素之间的纠葛。对于一个失忆且多番死里逃生的人,眼下要他接受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毕竟,他也不能确定天素是否还活着。

    退一万步讲,天素若是活着,藤原会放过她吗?

    前路何其渺茫。柳文暄给陈敬之递了个眼色。陈敬之笑嘻嘻走两步颠一下,走两步颠一下,活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李珺珵这才看到平时假装随性自在的他,是多么幼稚。他最后忍不住道:“你老大不小了,还穿着官服,能正经些么?”

    陈敬之一个眉毛高一个眉毛低,道:“人家明明才十几岁的少年郎,装那么老成做什么。你不看如文暄这样日日端着,不累么?”

    柳文暄哑然失笑,这些全是李珺珵对他说过的话。某个时刻,李珺珵几乎以为,是柳文暄在信中说了他说的这些话,不过一想到柳文暄每天忙得屁股不沾地,又太过正经,便知这种事他不会做。

    一切,皆因眼前这个家伙,太了解自己,曾经的,和现在的。李珺珵垂着眸,神色不悦。

    几人在千布廊上慢悠悠走着,陈敬之回头一望,见远处一幕,哎呀了一声。

    李珺珵和柳文暄应声回头看,远远瞧见程子弢乔卓然和小雨对面而立。程子弢似乎看见他们,于是先走一步,留小雨和乔卓然两个人呆呆愣在原地,最后小雨匆匆一福身,便出了宫。

    柳文暄瞟了一眼陈敬之,陈敬之摊手,道:“我知道可不多,不过,只隐隐觉得,雨姑娘和卓然似乎……有些纠葛……”

    李珺珵不予评置。他至今,除了小雨和程飞他们一同入宫那次,没和小雨正面打过交道。小雨似乎也有意避着他。

    三人径自转身入了太极殿。

    殿中皇帝柳相陈仪孔怀璋江皓辰几个都在,见陈敬之黑炭似的脸,骨瘦如柴,皇帝忙将要跪的他扶住。

    皇帝给陈敬之整理了官服,还是武将的官服,他道:“敬之瘦了好些。”

    陈敬之给父亲请安,陈仪欣慰道:“很好,你从不让为父失望。”

    柳相笑道:“我还记得当初和陈仪相识时,陈仪也才十几岁。”

    “二十多年了,都老了。”皇帝捋着胡子笑呵呵,“而今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咯。”

    陈敬之向皇帝禀告了岭南的情形,又与孔怀璋几个商议了六部尚书空缺之事。

    这会子换江皓辰坐轮椅。陈敬之忍不住把了个脉,最后他拍了拍江皓辰的肩膀道:“别担心,我现在是神医,治得好的。”

    这话教人怎么听怎么虚。

    “敬之~”承瑜兴冲冲过来,十分开心,承瑾也跟着。两个人过来也不管尊卑,用力将陈敬之一抱,承瑜道:“可想死我了。”

    陈敬之皱眉一笑:“我就知道大家最喜欢我了,”他看了眼李珺珵,笑道,“瞧见了么,就是这么受欢迎。”

    李珺珵白了他一眼,好讨人嫌的家伙。

    忽而外头黄门喊道:“程子弢将军到,乔领卫到。”

    程子弢的铠甲褪去,里头还是武靠的装扮。他面色略微憔悴,身材比先前更威武雄壮。一旁的乔卓然,则显得有些沧桑。两个人明明同岁,眼下这么一看,竟都似三四十岁的人。

    程子弢向皇帝说了岭北府的情况,虽偶有流寇侵扰,大致上平稳。

    皇帝点头道:“这一年岭北安好,十分不易,辛苦了,虎父无犬子,不愧是程将军的儿子。”

    程子弢憨憨一笑,方才那沉稳的模样瞬间无,还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他向柳文暄江皓辰揖手道:“多谢文暄和江大人的锦囊妙计。”

    乔卓然本就沉默寡言,当时离开长安,还是私自出走。

    柳相却道:“卓然这一年领了秘密任务出去,也辛苦了。”

    皇帝点头,问:“南境眼下是何情形。”

    陈敬之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乔卓然为何此时才回长安。必定是当时和筱之她们回长安时拦截到了来自南境的密信,然后飞书给长安,还飞书给了他。

    乔卓然揖手,将先前所截获的信息一五一十说了,并顺道去了一趟交趾,已有南境兵马潜入中原,暗中活动。他和陈家两姐妹还端了几个南境的据点,后来被人发现,加之寡不敌众,又听说陈敬之要回京述职,便也决定北上,得调兵南下才是。

    太极殿议事毕,日已西斜。

    没想到,最重要的信息,竟然是乔卓然带回来的。

    李珺珵和柳文暄孔怀璋几个还在讨论南境之事,乔卓然先一步告辞,离去时,被陈敬之喊住。

    陈敬之追上前去,将李珺珵几个丢在远处,他压低声音道:“你可有婉妍的消息?”

    “没有。”乔卓然道。

    陈敬之具将漳州知府告诉他的话与乔卓然说了,并告诉他,婉妍去了东瀛。

    乔卓然倒是听出了重点:“你想让我去东瀛?应该不是找婉妍,还有别的事吧?”

    陈敬之眼神闪躲片刻,啧了一声,才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

    乔卓然只道:“我先回府一趟,稍后再与你计议。”

    陈敬之终究放心不下,明知贸然让乔卓然去,根本也行不通。他此时,更想亲自去一趟东瀛。奈何长安百废待兴,需要人手,以至于,他心底生了许多烦乱。

    李珺珵和柳文暄已过来,李珺珵直问陈敬之为何要乔卓然去东瀛。

    陈敬之纳罕:“我方才说话声音那么低,你都能听见?”

    柳文暄指李珺珵,陈敬之这才想起来,道:“你先前眼睛受过伤,嗅觉和听觉异常灵敏,我倒快忘了这茬,是我的不是。”

    柳文暄见陈敬之未直说,便知天素的消息,他也不确定。

    哪知,李珺珵却认真起来:“你为何要他去东瀛,东瀛有什么事吗?”

    陈敬之顾左右而言他:“卓然的妹妹,去东瀛了。东瀛现在乱得很,我这不是关心朋友么。”

    “你让卓然去东瀛的顾虑有两个,一是找妹妹,二是避开一部分人的耳目,因为卓然身份特殊,只有他去,危险要比旁人都少。所以,到底有什么事,需要顾虑第二层?”李珺珵直问他。

    陈敬之手一摊,眼前较真的李珺珵,真像没失忆一般。他推开李珺珵抓着的手臂,道:“我呢,先前不是有腿疾嘛,一直没好全,当时让一个朋友去东瀛帮我找药材,但他去后杳无音信。于是,我又联系另外一个朋友去找那个朋友,这第二个便是救了乔婉妍的人,其实我并不确定乔婉妍去了东瀛,但我那两个朋友定然是在东瀛的,何况他家又救了婉妍,刚好卓然去,能带回自己妹妹,这不一举两得。”

    “你有事瞒着我们。”李珺珵戳破他。他抱着手臂挡在陈敬之跟前,大有他不交代清楚,就不放他走的架势。

    后面孔怀璋和江皓辰还在聊着什么,慢慢走了过来。陈敬之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最后李珺珵直接拉着他俩去了神龙殿。

    陈敬之无奈极了,怎么失忆后的李珺珵,性格大变之后,有点不可理喻了?

    承瑜和承瑾跟着程子弢去了,还没回来,神龙殿清净得很。陈敬之故作疲累状:“殿下,我在漳州差点被人杀了逃回来,一个月不眠不休,真的太累了,我先回去睡个觉,过两天再跟您细说,你看好不好。”

    “很累是么,就在神龙殿歇下,正好我们三个切磋切磋医术。”李珺珵还是不让他走。

    陈敬之躺在贵妃靠上,管他三期二十七,鞋子一脱,躺起来被子一盖,真就呼呼大睡起来。

    他挑起一个眼皮子看了眼李珺珵,李珺珵正气呼呼地看着他,他就势往里一翻,彻底不打算与他细说,睡觉。

    柳文暄知道陈敬之的顾虑,若是确定了的事,他必然会说,只是此事不确定,多说无益。何况,李珺珵但凡恢复关于天素的记忆,知道天素不在了,又不知是什么情形。

    不过他好奇,李珺珵这般不依不饶想问个究竟,他是想知道什么呢。

    陈敬之大概是真的睡着了,倒没打呼噜。柳文暄为他掖好被子,便与李珺珵出来。

    两人绕过梅园,远处被焚毁的长庆殿已快修好。

    李珺珵对此不甚感兴趣,记忆和实物,关于他的前尘往事,真的一点也不剩下。这,或许就是天意。

    柳文暄见他不甚在乎的模样,心头隐隐担忧。李珺珵将过往撇得一干二净,他自己倒潇洒自在,若如敬之推测,天素真的活着呢?

    二人漫无目的,任凭夕阳低垂。

    本欲问天素之事的柳文暄,欲言又止。李珺珵其实想柳文暄主动提起这事的,不过他听闻先前几回因文天素这个名字吐血昏迷。而今好容易恢复正常,众人依旧担心他情况不稳定。

    “殿下……”

    两人回头时,发现过来的乔卓群。他手里拿着幅卷轴。

    柳文暄一看,心道不好,当初这卷轴失踪,后来李珺珵病情反复,他们也都不大提这事,哪晓得这画在李承琪手上。

    乔卓群走过来道:“殿下,方才工部的清理长庆殿旧物,发现这个,让我拿给您。”

    李珺珵径自接过画轴,柳文暄正要抽走,李珺珵躲过,将那丝绦一扯,画轴赫然展现出来。

    是一个穿着月白衣衫的少女,立在银杏树下。可惜,大片血污涂在画上,已看不清少女的容颜。

    “这画工还不错。”李珺珵不吝赞美,然后,淡漠地将画轴递给柳文暄。

    承瑜承瑾抱着从程子弢那处分回来的宝贝,过来正瞧见李珺珵递给柳文暄的画轴。

    承瑾一看便知那画轴是那位亡故之人的,不过此时李珺珵毫无反应,也不知他看了没有。

    不想,柳文暄朝二人点了点头,示意李珺珵已经看过。

    承瑜也不想过多刺激李珺珵,抱着手里好几个盒子朝李珺珵道:“哥,中间那个紫檀木的,是给你的,下面一个是给明月姐姐的。上头这个小的是给文暄哥的。”

    这时灵珠也过来:“什么好东西,有没有我的?”

    正巧,灵璇和明月与几个婢子过来。

    灵璇见了乔卓群,乔卓群颔首致意,随口道:“殿下,长庆殿那边我先过去看看。”

    李珺珵也不留他,众人都有意无意撇过柳文暄手中的卷轴。

    灵珠在一旁和承瑾分礼物,李珺珵嗔道:“这么多东西,怎的也不叫个小厮,非要自己拿?”

    承瑾笑了笑,道:“子弢说这些都是他在北境好容易找到的一些宝贝,我们怕哪些粗使的弄坏了。”

    “既然是稀世罕见的宝贝,还不赶紧拿回去收好,敬之在殿内休息,你们动静小点,别吵到他了。”李珺珵淡淡道。

    二人要走,柳文暄将画轴递给承瑾道:“这个也带回去吧。”

    承瑾默默接过。

    明月道:“先前长庆殿废墟中之前清出不少物品,如今新的长庆典将竣工,内监们也大多按照原样放置旧物,都在明月阁,你若想看,随时去拿。“

    李珺珵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一直跟着那画轴。

    承瑾笑道:“正好我待会儿过去看看我的《古今医典》还在不在。”

    “珵哥哥……”忽而一声尖细的喊叫从回廊那头传过来,是柳思颖。一向穿得花红柳绿的她,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衣衫。

    放要走的承瑜承瑾顿住步子,回过头来,柳思颖已缓缓踱步靠近。

    几个人心头一沉,柳思颖这身装扮,和画中之人一模一样。她平时浓妆艳抹,此时却是极其素雅的打扮。

    他们都注意到,柳思颖从来不喊李珺珵“珵哥哥”的……

    本也是倾国倾城的一张脸,褪去脂粉之气,竟有几分天外飞仙的味道。

    她缓步靠近,微微朝李珺珵福身,又朝明月柳文暄灵璇几个行礼,最后朝承瑜承瑾两个颔首点头。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不过大家很快就看出,柳思颖这是和乔卓群搞在一起了。

    她怎么每次都选择站李珺珵的对立面。

    李珺珵只是觉得头有些胀痛,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脑海中闪现出无数个影子,好像是人影,又好像是牛头马面。柳思颖见状,上前要扶,被柳文暄先一步扶住了,他道:“许是累着了,我先扶李珺珵回去休息。”

    “我来扶吧。”柳思颖借一步上前。

    明月已先一步伸手扶住李珺珵另一只手,道:“我送他回神龙殿,敬之在李珺珵处,你过去不方便。”

    柳思颖气得面红耳赤,因和承琪商量过想,一定要装出一副温婉的样子,才能俘获李珺珵的心,是以,只能忍着怒火。

    李珺珵此时神色不虞,必然是想起画中之人,承琪说过,李珺珵此生都不可能完全想起旧事。那幅画已被血污毁坏,看不清人物容颜,这是他打入李珺珵心中最好的机会。

    柳文暄扶着李珺珵要走,柳思颖又故意喊了声珵哥哥,李珺珵眼神冷冷,示意柳文暄回殿。

    柳思颖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心头想着李承琪接下来的安排,心中竟有几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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