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府各色花树蓊蓊郁郁。梅花树已长满了绿叶。

    先前的胆瓶梅,已换成了山茶。

    从藤原拔毒到今,已过了七日。木寒日日安排人过来扶着天素练习走路。天素早已能够走路。因她用针控制脉象,在木寒和藤原看来,她的身体极为虚弱。

    这些,都是表象,她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逃离的时机。等到六月,那时已好得差不多,天素这样想着。

    每日过了正午,千秀便带天素去泡温泉。近来藤原府倒是平静了不少,千秀看她的眼神,越发带着恨意。

    扶天素上马车时千秀故意手一松,天素一个踉跄往地上跌去,幸而一旁的侍女眼疾手快,将天素扶住,才没摔倒。

    侍女道:“主人说了,这几日对夫人尤要小心伺候,若是耽误了拜堂,我等怕是不好。”

    说的是汉话,仿佛故意让天素听见。

    拜堂……天素心头微微一惊。

    千秀又狠狠盯了一眼天素,不说话,径自过去骑了马。

    回到藤原府时,府中一片繁忙景象。楼阁回廊之间,各处在挂红幔,铺红毯,贴红双喜,挂红灯笼。

    天素眉头微蹙,方才那侍女说的拜堂,难道是她和藤原,难道藤原并未推迟婚期,还是定在三月十五。

    在破庙中躲着的天朗得知这消息,心头震惊万分一时间有些慌乱无措。他这几日一直在找中原的商人,看能不能帮忙带信回去,竟没注意到藤原暗中筹备婚事。那藤原实在狂妄,敢忤逆圣旨,不按照皇帝赐婚日期举办婚典。

    不过也有人说,此番婚典,是个诱饵,引诱藤原的仇人来,他好一网打尽。

    尽管千秀也知道藤原此番婚典是设局诱敌,顺便试探文天素身体到底恢复得如何,她依旧不想与藤原拜堂的人是文天素。

    至夜,木寒打点完毕,过来太华殿禀告道:“大人,您为何要以婚典来设局诱敌呢?夫人伤情很是严重,受不得任何闪失。”

    将将洗浴完毕的藤原头发披散,黑色的发丝铺了一地,他伏在矮几上,揽镜自顾。听木寒说毕,他才将手中的镜子放下。他身上的伤都恢复,文天素说的法子,确实行之有效。他欣赏自己完美无瑕的容颜,又感叹一番自己医术之高明。

    “我自有安排。”藤原淡淡道。

    木寒又道:“大人,您此番,既然是真成婚,为何又对千秀说是假成婚呢?您还是在乎千秀的感受是吗?”

    藤原轻哼了一声,道:“不这么与千秀说,她能安分吗?她毒术天下无双,我舍不得杀她,不过,她若是不认清自己的位置,伤了我心爱之人,我也留不得她。”

    再问藤原是否真的心爱那个已残废的女子,似乎就有些不太识趣。木寒只得躬身退下。

    婚礼的前三天,藤原亲自拿来为天素量身定做的礼服。

    天素斜靠在榻上,刚泡温泉回来,还未深睡。

    “既然还未睡下,先试试婚服吧。”藤原道。

    天素微睁开眼,看见藤原身后跟着十二个侍女,每个侍女手中都端着木盘,里头盛着衣衫配饰。

    珠光宝气在烛光照耀之下,格外刺眼。

    藤原让左右扶天素换衣穿着试了试,他自己也换上了新郎的衣服。站在铜镜前,藤原欣喜地欣赏着这一切,想象这三天之后二人拜天地的情景,恨不得此刻便与天素拜了天地。

    千秀过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她还未开口,便被藤原冰冷的眼神制止住。

    天素依旧显得十分虚弱,藤原这厮,一次次试探她,先前定了婚期,后续就再也不提,临近日期,忽而来这一手,打得所有人措不及防。

    她收到天朗的消息,说藤原是借此婚礼诱敌,好一网打尽。她的身体经不起折腾,是以,她告诉天朗,婚礼当日,借机离开。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她实在待够了。

    红烛摇曳,大红色的婚服十分晃眼。

    藤原很是满意,道:“按照东瀛的婚典,是要穿白色的衣服,但我知道你一直想穿红色的婚服,一直没能穿上。后日的婚礼,全按照中原的仪程来。”

    他伸手要牵天素的手,被天素错开。

    藤原故作不悦,用力上前一握:“你是怪我没有跟你商量?”

    他靠近一步,扶着天素的手臂,道:“这些时日,我中毒,你需要修养,便着木寒在打理。他虽是出家人,却也是成过亲,也有妻子孩子,加之对中原又熟悉,婚礼全权交给他操办,我是放心的,不会让你这位御前藤原失了身份。”

    天素避开藤原的眼睛,她无动于衷,不悲不喜。在藤原看来,她没生气,便是接受。他为天素整理了衣衫,最后道:“先前你陪葬的棺中有一套红衣,那件太丑,我扔了,你看这件,是不是很好看。”

    衣衫上的缂丝花纹极尽繁复,缂丝只有中原才有,或许,藤原从最开始说三月十六那次起,就已经在准备了。那么,近一个月,藤原故作中毒,诱她出手。天素心头微震,藤原所中之毒,有她配的毒药,还有别的毒,或许,就是在试探她的态度。此人心机太深,实在可怕。天素也不说话,神色苍白。

    她想起天朗说找中原人送信回去,眼下,藤原怕是借着做婚服的当儿,将所有中原人都盯上,不给她任何机会。眼下,她只希望,天朗千万不要暴露,否则,便是插翅难逃。

    千秀在一旁看着,泪眼婆娑,她多么希望,穿着新娘服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藤原握着天素的手,语言甚是温柔,道:“此番礼仪都是学习的中原礼仪,成亲前一日是不能见新娘的,我明天就不能来看你了。我想你也跟我一样激动,是不是?后天,我们将正式成为结发夫妻。你这两日好生休息,后天的礼仪有些繁琐,到时候怕是要劳顿一番。”

    烛火摇晃着,天素已显疲惫神色,没答话,随后便被侍女扶着去更衣。

    藤原又嘱咐了左右,又冷冷与千秀说了一句,让千秀这两日出去寻找药材,不要到处晃荡。

    千秀不敢忤逆藤原的意思,等下人都离开,她才悄悄潜进来。

    天素已经睡下,千秀袖中的短刀抽出来,刀上闪过一丝银光,心中嫉妒万分,脸上却只剩扭曲的五官。

    正巧侍女进来给天素送药,天素喝了,禀退了左右。千秀才绕过帷幔,站在天素跟前。

    天素对镜中的千秀道:“这本来是属于你的,夺人所好,并非我所愿。我这个人,向来只愿成全别人。”

    “文天素,你别得意得太早?主人此番举办婚礼,不过是为了引诱那些杀手,好一网打尽。你不过是个诱饵罢了,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千秀根本无法冷静,手中的刀藏也懒得藏。

    “千秀,你既然知道这是一个局,为何还要气成这样?”天素冷冷问她。

    “如今,你这算是对我的报复了?”千秀语气极冷,想一刀杀了天素。

    “我从来没想着报复什么人,毕竟,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勉强……”天素停顿了片刻,神情略微有些失落,面容憔悴地看着千秀,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目光,道:“不如,后天你代我去举行婚礼,如何?”

    “我?”千秀瞳孔一震,惊吓得后退了半步,手中的刀差点滑落。在她知道藤原说要三月十五举行婚典时,她日日都在想,在成婚当日杀了眼前这个人,取代她与藤原成亲,那时,即便藤原发现,她也死而无憾。

    藤原说是一场局,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万一,他假戏真做,后续又说这就是他的婚礼,她又能如何?她知道藤原的谋划,更知道,藤原也将她算计在其中。

    可是,既然是假成亲,为何不随便找个人代替,而要弱不禁风的文天素亲自上阵?千秀心狠歹毒,她却不傻。她知道,藤原想继续留着她使唤,却不肯给她一个名分。他藤原跟谁成亲都可以,唯独不能跟她千秀……

    千秀的心颤抖着,手心冒着冷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痛恨藤原洞悉她的心思,任意作贱她。这叫她如何不能恨呢?而今文天素这般一说,同样是切中她心中所想。藤原和文天素之间的较量,都是在利用她,那她为何不能自己控制主动权。

    她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不能在文天素面前现实太过激动的情绪。

    天素眼睛的余光盯着千秀的一举一动,眼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心狠手辣,阴鸷、隐忍、狠戾、果决。她思绪缜密,心思细腻。这样的人,狠起来,她绝对不是她的对手。可千秀终究有所求,终究有所动。

    天素神色平静如水,又道:“我知道你很想,你也知道我的态度。我从未想插足你和藤原之前的感情。藤原何尝不是拿对我好的幌子来虐你?不过,我方才所说之事,有风险的,婚典过后,藤原若是发现,你我都讨不到好处。我已是个废人,我无所谓,至于你,你可以自己选择。”

    “他若知道是我,肯定会杀了我的。”千秀眼中噙着泪花,她终于忍不住激动,说出了这句话。

    她太爱藤原了。饶是赴汤蹈火,只要藤原开口,她都义务反顾。而她心底,其实是不甘的。

    天素目光中带着怜悯,不无同情道:“我主要是想着,我并不想参加这婚礼,加之我的身体你也是知道,一日的劳累,我是撑不下来的。我好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再这般点灯熬油,我怕是三个月都撑不下去。何况你如此希冀,若是中途没被发现,能顺利回洞房,我换回来便无事。这对你我来说,都是最好的境况。”

    天素条分缕析,言辞中竟是两全其美,说得千秀心神动摇。

    千秀没有理由拒绝她,她也没有理由不成全千秀。各取所需罢了。

    冷风过境,吹彻肌骨。天素偏过脸,看向窗外摇曳的银杏树,淡淡道:“若是按照中原的礼仪,新郎直到夜间所有的礼仪都结束,才会在洞房之中看到真人,那时候我可以换回来。我体内有蚀骨散,加之是毒人之身,他不会急着圆房,所以这场婚礼,你完全可以参加。”

    千秀想起藤原这几日说已经有药可以防范文天素毒人之身,她越发觉得,先前藤原中毒,是对文天素的一个试探。或者说,是藤原在试用破解之毒……

    一切,都是藤原安排好的。千秀呼吸急促,原来,藤原是真的想得到文天素,不惜以身试毒……

    天素已想到这一点,藤原府不是久留之地。她又问千秀:“我的性格,你再了解不过,我此生选择一人,便不会选择第二人。只不过此时我受制于人,而你对我的恨,实在因他迁怒于我。此局若是诱敌,我不想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若藤原假戏真做,我更不想与他纠葛太深。”

    千秀听着,心头幻想着,她竭力忍者心颤,手握成拳,十分用力,似乎只有掐在掌心的痛,才能证实眼前不是梦境。她此时有些看不透眼前之人,她素来心思狠辣,觉得文天素不值一哂。可她又感觉文天素的目的绝非如此,她低声道:“你在策划什么?你想离开,对吗?”

    “我当然想离开,可我此时,又能如何离开?你比谁都了解我的身体,我若是离开,无异于是自寻死路。何况,藤原前几日说过,等我身体好了若是还想走,他会放我走。”天素的语气依旧淡然。“只是,不管如何,我都不想与他牵扯太深。”

    这话是打消千秀的疑心。反正也是诱敌的幌子,反正,她代替文天素,还能帮她减损消耗。站在藤原的立场,于情于理得找个人代替天素和他拜堂。

    千秀恨文天素的有恃无恐,可这件事,正是她所渴望的。内心极其强烈的渴望,渴望到心尖儿发颤,五内发痒。钻心的欲念在蛊惑着她,令她失去理智。

    天素点到即止,随后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道:“你不想也罢了,藤原虽宽待于我,我这般做无异于是触他的逆鳞。说实话,我并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若是他一怒对我下手,我可能命都保不住。”

    死过一次的人,实在不想死第二次。

    千秀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藤原几乎为她而疯狂,如果她敢拿藤原的婚礼来做文章,藤原可能再也不会这么怀柔对她了。文天素现在的样子,无法做出任何反击的。且她的身子极其虚弱,藤原一怒之下伤了她,她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千秀是很想看到藤原发现自己后会怎么对付文天素。她很想看到文天素死在藤原的愤怒之下,然后看到藤原后悔不跌的样子。到时候不管藤原再如何虐她,她都甘之如饴。想到这里,她竟有些期待。

    她等着文天素继续来劝她,良久,文天素竟坐在那,一言不发。

    难道,是真害怕藤原惩罚她杀了她?千秀握紧拳头,试探道:“藤原是宰相,婚典过了晌午便要去皇宫,中间这么长的时间,若是出了意外……”

    “如若出了意外,被发现,你只要告诉她是我的意思就行了。我如今的情形,本来就走不了许多路,据说从你们宫门到行礼的祭天台再到祭地台再到天子处,这就得消耗两个时辰。我如今的身体状况他不是不知道,别说两个时辰,我怕是一盏茶的路也走不了。他若是体谅这点,也断然不会责怪于你。反正也是诱敌,我实在没必要拿着命去陪他玩这个游戏。”天素说得十分诚恳,每一句,都说到千秀心里。

    “仪典当天早上主事的嬷嬷可是会来剪一缕头发……”千秀纠结着,心动着。

    “我知道,等头发剪了,上了盖头,再换你就是了。”天素看千秀犹豫却万分动心,又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终的决定还是看你自己。”

    天素的言辞合情合理,每一点都说到千秀心坎上,于千秀而言,极尽诱惑。千秀即便是再怎么冷静,她也会为藤原疯狂。

    “你为什么要帮我?”千秀冷着眼问。

    “一则,我对藤原实在没有任何感情。另外,我如今身体状况,根本没法坚持完成那一套繁缛的礼仪。我惜命,你是知道的。我不过觉得这样是各取所需罢了,并没有说完全是帮你。”天素顺着千秀的心思,言千秀之所想。

    千秀的身体才微微颤抖,她明明心中激动万分,脸上却风平浪静:“你这话倒是实在。我去举行婚礼,那你呢?你若逃走怎么办?”

    “你的蚀骨散你最了解,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弄个绳子把我捆起来便是。”天素目光诚挚,言辞温和,她苍白虚弱的神色在心思深沉的天下第一毒手面前,像是一只随时都可以捏死的蚂蚁。

    千秀看着文天素几近无力的目光,心中有些得意,她当然想到这一点。不过这件事风险还是太大,她承担不起文天素逃走这一后果,便要将所有的细节都考虑进去。如果真的能如愿以偿,死又何妨?她最后淡淡道:“我先考虑考虑,后天早上再给你答复吧。”

    天素目送千秀远去的背影,神色柔和而淡然。她取了针,再度给自己的双腿行针。眼下这般情景,若是逃走,就要废许多周章了。不过,这个牢笼,她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多待。目下这般情形,她还是有些把握的。

    千秀心思缜密,不是头脑发热之人。可是她看到千秀方才手中的匕首,她知道千秀是真想杀她,也敢杀了她。

    现在,就看,千秀到底答不答应她这事。她不是没想过千秀会去向藤原告状,不过,以她对千秀的了解,千秀更愿意冒死与藤原拜堂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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