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物总是被烟雨所裹挟,缠绕着世间丝丝缕缕的爱恨情仇,再将人拉入繁芜的渊薮,谁也不得解脱。

    天朗赶着马车,山一程水一程,可惜此地,不是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江南。满目所见,只是凄风苦雨,天涯飘零。

    藤原的百十只猎犬紧紧跟着天朗和天素的行踪,穷追不舍。

    烟雨中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和猎犬身上的恶臭,灰狼每回闻见,都忍不住龇牙咧嘴。

    雨丝风片,愁云惨淡。随风飘摇的柳絮像是挣扎的人。

    天素的画像已张贴得到处都是,还有她画像的男装像。天朗啐了一口,这藤原可真是够扭曲的。

    暗中打听了几日,虞信的人已经确定,陈敬之要他找的人,那位亲王妃,便是那通缉画像中的人,已经被救走了。此时,他需要尽快找到他们,带他们离开东瀛。

    藤原拿着一件天素穿过的衣衫,每当雨后追踪速度减慢,木寒便让那些猎狗们闻闻毒药和那衣衫的味道。

    猎犬们都往一个方向寻找,正是天朗他们所走的路线。

    从京都到鹿潭,过济州岛,就能到达新罗。再找接应的人,便是极为便宜。

    虞信的商队紧跟着藤原他们猎犬搜寻的路线,一连两三日,猎犬都是在一个范围内寻找,且越缩越小。

    虞信在商号的阁楼上,凭栏眺望延绵烟雨,心头怅然。

    “虞兄,你在担心那位秦王妃?”乔婉妍身着白色的东瀛男装,甚是清雅。她先前亦有所耳闻,李珺珵先前遇到一个女子,后来,听说死在金州城下。

    每想到此,她便恼恨起祖父来,为了替表哥争夺皇位,不择手段。

    当初她一路流落,不想而今,竟然与那位有这样的交集。

    虞信点点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退一万步来说,此人是我中原之人,怎能忍心看同胞流落于异国他乡而不顾。”

    乔婉妍温婉一笑,倒想起先前自己负气出走,也是与江南虞家的商队一道,才少了许多风险。“

    身着男装的她向虞信揖手,无不膺服。

    春雨又细又密,时而飘过屋檐。只眼前迷离的风物,叫人黯然神伤。

    远处一声哨响,虞信警觉,立即着人出去查看。

    天素的身体未愈,经不起奔波。好在,赶了几日的路,已快到鹿潭港口了,从那里过济州经过新罗便到辽东。

    不过,藤原动作更快,或者说,东瀛土地偏狭,消息很快就传到各处就近关隘。天朗一路往鹿潭港口赶,奈何港口都被封闭,到处都是搜查的人马。

    忽几只猎犬向他们过来,天朗迅速赶着马车躲进小巷。猎犬越靠越近,马车内的灰狼见状,纵身一跃,一口咬死几条猎狗。

    天朗亦用暗标,迅速解决掉跟来的猎犬。

    藤原到处搜查的人马很快就发现被杀死的猎犬,立即去通报在鹿潭府中下榻的藤原,藤原立即赶过来。

    距离很近了。

    天朗和天素的心不由得紧缩起来。

    细雨落在马车顶,渐渐汇聚成一小股,顺着檐角滴落,滴在车沿上,尖锐的声音似利刃一般剜入人心。

    大灰狼保持警惕,在马车内护着主人,天朗赶着马车掉头躲避。

    天素身体越来越虚弱,她靠在车壁上,手中紧紧握着暗弩。在藤原府时,哪怕她已恢复到每日能醒两个时辰,依旧只装作醒一个时辰。只一贯浅眠,十分耗费精神。加之这一路躲避,对身体的消耗极大。

    天朗赶着马车小心翼翼躲避。奈何,鹿潭所有的路都被堵住,天朗只得往南,希冀寻找出路。

    藤原之怒,雷霆万钧。

    鹿潭下一个有中原商人往来的便是横岗,在五百里之外,藤原步步紧逼,根本不给他们逃离的机会。

    晌午过后,天色暗了下来。雨下得稍大,藤原的人撤了些许。天朗见四处无人,将天素隐藏在隐秘的角落,急忙去买了吃食。

    天朗见搜查的人有所减少,前边出鹿潭的关卡处在给人放行,他急忙扶天素上马,将马车稍微赶近。谁知,还未靠近,灰狼忽而闷声低呼。天朗知有危险,他忙赶马车回转,往无人处的荒郊走。灰狼躁动不安,忽而外边的灌木丛中跳出一只硕大的猎犬,拦在马车前。天朗心口一窒,拦路的这只是獒犬,的个头和灰狼的体型差不多。

    獒犬是一种猎杀能力极强的犬种,等闲的狼都不是它的对手。

    獒犬龇牙咧嘴,口中流着涎。它背脊上的毛竖起,四脚蹬直,整个身体略微拱起,这是进攻的姿态。

    天朗啧了一声,而今的灰狼体型瘦弱,根本不是獒犬的对手。怪不得,它方才如此躁动。

    僵持间,军队装扮的人疾驰而过,口中喝道:“封鹿潭城,所有人不经审查不得出入。”

    天朗撩开窗帘,已见路边贴着天素的画像,男女装均有。

    有人看见獒犬拦着天朗的马车,准备走过来。

    前头关卡又被关上,他皱眉低声道:“南下的路又被堵了。”

    车内躺着的天素眉头蹙了蹙,藤原动作可真够快。她身体这几日没怎么休息,实在熬不住。

    不及天素想这么多,大批的铠甲军士整齐的脚步震得地面隆隆作响。

    数只毛色黑白相间的猎犬已向四边围拢过来。远处的武士也往这边过来。他要退,已无路可退。

    天朗将头上的斗笠拉得很低,靠在车壁上休息,他在等,等獒犬靠近。

    武士们指了指天朗的马车,他们用东瀛话交流道:“上去看看。”

    一人道是。

    马车内的天素强打着精神。靠近车门处,低声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她给自己喂了一粒丹药,护住心脉。

    天朗低声道:“姐,你还撑得住么?”

    “还好。”天素声音很低。只可惜,她现在无法用武,否则,这些人也困不住她。

    东瀛武士牵着猎狗慢慢靠近。

    收到消息的虞信看那被猎犬围着的马车,心头微微颤抖。那赶马车的少年,虽戴着一圈络腮胡子,他已确定,是陈敬之先前给他画像中所画的人。越来越多的猎犬向马车围拢,这说明,马车内很可能就是那位秦王妃了。

    眼见前头路口有军士守着审查,最可气的还是摸每个人的脸,饶是易容,也逃不过。藤原虽喜怒无常,却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的。

    雨丝又密又急,天朗故作避雨之状调转了马车。獒犬嗷呜一吼,周遭其他猎犬吓得往后退。

    车内的灰狼喉间发出低吼,天素示意安静,它耷拉着脑袋趴下。

    天朗知道,獒犬不敢靠近,是闻到灰狼的气味。灰狼最近咬死了那么多猎狗,这獒犬定然是闻出来了,也知道灰狼的厉害。

    天朗将药粉藏在手中,马车才在泥地里转弯,对面又过来几个武士,手中均牵着猎犬。

    看来是走不了了。天朗向身后的人道:"姐,可能要打一场了。"

    打起来,意味彻底地暴露。再要躲,就更难了。但和再度被囚来说,这已不算什么。

    天素挣扎着撑在车壁上,低声道:"那就只有拼死一搏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落到藤原手上。"

    远处雨过天青,头顶却汇聚着许多乌云,形成一道暗影。暗影下方的积雨云挡住日光,隐隐戳戳的白光将乌云照出一道淡漠的轮廓。更远的天还是天青色,舒卷着四野的薄云。

    阴霾笼罩,想要一片澄明,必须逃离此地。

    霎时间,大风起兮,吹得天地间风云涌动。四野的树木被大风折断。泥地里的马车也摇摇晃晃。

    獒犬似乎决定攻击了,天朗见状躲入马车,捂住灰狼的鼻子,放了极其刺鼻的药粉,那猎犬最厌恶此味,避之不及,纷纷掉头走。

    本将靠近的武士们见猎狗要逃,以为其他地方有情况,只得跟过去。

    天朗心头稍稍一松,忙将马车赶出泥坑。

    城中到处都是军士,挨家挨户地搜查。

    天朗趁隙扶着天素躲进废弃的庭院。灰狼闻着气味,给他们提醒。

    一场急雨落下来。天朗洒的药粉被大雨冲淡。猎犬又向他们这边找来。

    该死,天朗忍不住骂了一句。这群猎狗真的穷追不舍。

    忽而闻猎狗大叫,远处有士兵吼的声音,天朗向天素道:“我先将马车赶走,你在这里躲着。”

    将天素藏好,天朗正出来赶马车,却发现前面带队过来之人是木寒。他心头微缩,木寒这个人身手与他相当,手段老练,要想从他手下蒙混过去实在太难。

    跟过来的虞信正要去和天朗碰头,奈何藤原的人认得他们。他不敢贸然行动。

    虞信见木寒亲自赶马车过去,心道不妙。

    天朗硬着头皮赶着马车,木寒带着人马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天朗握紧了手中的剑,若是被木寒发现,简单的易容根本逃不过木寒的眼睛。

    “前面的马车停下来……”木寒喊道。

    天朗心头慌乱,只能赶着马车在雨中奔驰,不回头。

    “停下!”木寒的声音变得严肃,向空中放了一束信号弹。

    天朗心道不妙,这是给藤原发送信号了。

    就在这时,有人骑马过来向木寒禀告,说西城驿站发现一女子,与夫人画像十分相似。

    木寒用力勒住缰绳,眼神一凛,西城出城可以到达最近的码头,便能离海去新罗。木寒吩咐几个人继续追踪那辆马车,忙转了马头,往西城奔去。

    天朗很快就被人拦住,那些武士们一查,什么也没有。骂天朗为何跑得这样快。

    天朗只说下起大雨,根本没听见喊声,他说的是地道的鹿潭话,武士们很快就放了他。天朗摸了脸上方才被武士们的鞭子溅起的泥,看向城西方向。他不知,城西码头与文天素十分相似的女子,是乔婉妍。虞信根本不晓得乔婉妍是女子,饶是此时画得与天素容貌相似,他也只认为那是易容之术。

    大雨淅淅沥沥,天素身子极弱,虽是暮春,冷雨袭来,还是让他忍不住打了寒噤。

    天朗见木寒的人都去了城西,且将空马车在那些武士面前晃了一圈才回来将天素接上了马车,往城南方向走去。

    木寒到达西城时,藤原已在西城城门口,那名与天素长得有五分相似的女子,正跪在大雨中。

    乔婉妍吓得瑟瑟发抖,妆容被雨水冲淡,倒是一副极其清致的脸。

    藤原就那么寂静地站着,不让人与他打伞,其他人见藤原这么淋着,也只能跟着一起淋雨。

    滂沱的雨砸在藤原脸上,汩汩雨水顺着他的面颊顺流而下,在下巴处汇集成一条水珠子,进而流往脖颈滴落在衣衫里。

    三月的雨,还是极冷的。

    他看着乔婉妍,原本颀长的身影,忽然狂吼起来,道:“你为什么要与她长得相似?为什么?”

    藤原忽然抽出银鞭。虞信正要出手,木寒上前去拦住道:“主上,找人要紧。猎犬一直在这一带搜寻,且十分躁动,夫人很可能就在鹿潭县。现在雨大,夫人身子弱,定然是在避雨,若是冒雨急行,是熬不住的。”

    四野的景物已被淫雨染成苍凉之色,红得黯然,绿得愀怆。

    粲然红颜,怎能经得起如此狂风骤雨?

    藤原身子颤抖了几下,他眼神昏蒙,看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哽咽道:“让那些军士不要挨家挨户地查了,守好关隘,十里驿站,百里驿站,码头。”

    木寒不解问:“为何不挨家挨户查?”

    藤原丢下鞭子,拖着一身的雨,低声道:“她身子不好,若是查严,她肯定会到处躲避,到时候淋了雨怎么办?”

    木寒点头揖手。

    藤原看了看天,浓云稍稍散了些许。他又回头过来道:“等雨停了再挨家挨户搜查。”

    暴雨来得急,没落多久便停了。

    藤原跪坐在鹿潭府衙的廊檐下,千秀被挂在树上,雨水顺着她的伤口滴落,地面对应之处是一滩红色的水。

    藤原换了衣衫,怀中抱着天素穿过的衣衫,兀然坐着。

    他呆呆望着千秀,没让她死,似乎是还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什么线索。文天素被救走,很可能是千秀安排的人。他没杀千秀,是担心千秀的人在千秀死后杀了天素。

    其实千秀一直在说什么,只是发不出声音,无人敢与藤原求情,因为这个女人,竟然敢代替夫人与主人成婚,这样的罪大恶极,结局只有死。

    木寒回来道:“主上,已经派人挨家挨户的搜查了。”

    “整个鹿潭县三十万人,就是一个一个的查,也不要遗漏一个。”

    “是。”

    木寒揖手正欲离开,藤原冷眸落在他滴水的衣衫上,道:“去换身干衣服吧。”

    木寒重重地揖手。

    大雨过后,天色并未转晴,苍白而淡漠的天空令人压抑。

    藤原似被抽走了灵魂一般,再未笑过,亦不怎么说话。他将天素的画像挂在架子上,立在他跟前。

    伸手,触摸画中人物的脸。

    他一向爱护她,不让她有一丝不悦。对她百依百顺,对她相敬如宾。

    她喜欢喝汤,他便日日命人给她熬不同的汤药。

    她身子极弱,说话总是有气无力的。

    她的面色总是有些苍白,却不喜化妆。

    她总是那么素雅,淡然。她笑得很少,偶尔浅浅的笑,都能把他的心融化。

    她喜欢穿浅色的衣衫。

    可是,离开的时候,她除了身上穿的那件底衣,一件衣衫都未带走。

    藤原的目光散漫,捧着画轴,脸轻轻蹭着画中人物的脸。眼前浮现她的种种,他低泣道:“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抛下我?”

    他不是没担心过她离开,却从未想到她以这种方式离开。

    黄昏时,天色终于转晴,柔软的斜阳把天空映照成暖红。斜阳与庙宇内的经幡交相辉映,真真是极好看的。

    泪从藤原眼角滑落,他喃喃道:“若是你没走,此时,我便将为你准备的解药都给你。”

    藤原又从袖中掏出那缕发丝,发丝与他的交缠在一起,用红绳子绑起来。他问过喜娘,这发丝确实是从她头上剪下来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你既与我结发,为何不肯与我拜堂成亲?

    东瀛传统的婚礼上原不是穿红色的,但他为了满足她,所有的都可以改。可为何到最后,却是一场空?

    晚风带着一阵阵湿溽,送不来一丁点暖意。东躲西藏的天素已十分疲累,天朗问:“姐,你没事吧?”

    “没事。”她实在需要休息,已经撑不住了。

    天色暗了下来。天朗为天素把脉,面色上更添了三分愁容。

    天素需要喝药,再这么下去,便是油尽灯枯。天朗为天素装扮了一番准备找个人家借厨房用用,奈何到处有军士把守,挨家挨户搜查。进出都有男女检查面容,还要检查包裹。此时,那些老百姓谁敢收留陌生人呢?

    天素在马车内靠着。

    雨后的天还是冷的,在马车里睡一晚定然会感风寒。

    天素道:“找处茅屋先避一避,等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出城。”

    天朗对东瀛极其熟悉,他道:“姐,我们先去神庙里,前边雪山下有处废弃的庙宇,白天的时候他们定然派人去查过,此时想必不会再查了。”

    天素轻轻嗯了一声,便昏迷过去。天朗无法,只得赶着马车往雪山而去。

    幸而一路避开巡查的官兵,二人顺利到达雪山脚下的神庙。

    神庙围墙已坍圮,蔓草从墙体中穿凿生长,青苔蔓延至台阶。

    门口的石阶踩得倒算光滑。

    天朗扶着天素,敲门用东瀛话询问是否可以收留。神庙中尚有僧人,几个老僧大概老眼昏蒙,也不甚清楚外头发生了何事,只知道白天几回武士来搜查什么。原先他这里有些避难的人,见武士来搜几回,纷纷逃生去了。

    几个小僧人穿着破烂的褂子,面黄肌瘦,见衣衫褴褛的天朗,也不意外。天朗之前就与天素讲过,在东瀛,出家也是要讲门第的,且僧人可以婚娶。不过此处庙宇,是最落魄的乞丐庙,原先都是乞丐聚集,后来才出家的。

    也无怪神庙会废弃。他们几人待在这里,其实和乞丐没有什么区别。但说是僧人,终归还是要受些尊敬的。

    枯瘦的老僧人见两位年轻的少年过来,又见天素昏迷,忙忙地在神龛前铺好蒲团。

    天朗扶着天素入内,对着巍峨的神像拜了两拜。

    老僧人见天素昏迷着,问道:“这位公子是何情况?”

    天朗用东瀛语道:“我与兄长来京都寻亲的,兄长身体不好,也不会说话,今日淋了雨,病又发了,我们手上没钱去客栈,叨扰了。”

    老僧人是看出来那人气息微弱,微微皱眉,念了句我佛慈悲,又无奈摇头。

    他端着两只缺口的瓷碗过来,道:“我这里有些米汤,先给你二人打些来。”

    “有劳。”

    天朗又低声与天素道:“这里有炉子,我们可以借来熬药。”

    灰狼在外巡查着,随时警惕。

    天素在一旁的草垫子上睡着。

    天朗给天素喂了两碗米汤,便开始熬药。须臾整个神庙都被浓重的药味萦绕。

    天朗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奈何庙中已无粮食。老僧人只当是那人常年多病,身上一直带着药,故而未多想,只与一个瘦弱的小和尚道:“阿布,去化些斋饭来给二位施主。”

    小和尚应了声,拿着碗便出去了。老和尚跟上前又耳语了几句,天朗看见,心头略微有些不安。怕就怕,他们给藤原通风报信。

    神庙破旧,门槛已经腐朽,窗户七零八落,唯独神龛完好,神像高高在上,庄严巍峨。

    天朗身上其实是有银两的,却不好让那小和尚去买东西,否则会叫人察觉。

    老和尚过来帮忙,他道:“熬药要用文火,火力太猛,药效就散发了。”

    天朗微微点头。

    时夜色渐深,小和尚拿着钵盂出去化斋,到处都是军士,他踏着坑坑洼洼的水,在街巷中穿梭着。

    因为太瘦弱,对面疾驰而来的马车溅了他满身水,他又踉跄爬起来,端着钵盂继续走。

    马车上的人是藤原,藤原撩开车帘,见小沙弥在化缘,心想,这么晚了,还在到处化缘,这人生天地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藤原有些茫然,忽而眼神一凛,他向窗外道:“木寒,鹿潭方圆百里内的各寺庙可派人去搜了。”

    “启禀大人,都去过。”

    “去把刚才的小沙弥找过来。”

    “是……”

    “不,去跟着他。”藤原马上道。

    木寒领了命,着人去跟着小沙弥。

    只见瘦弱的小沙弥挨家挨户的敲门,因四处戒严,大家都很惧怕敲门的人,却不得不打开门,见是穿着破衣衫的沙弥,毫不犹豫地轰了出来。

    最后到了一位老伯家,老伯给了饭菜,问怎么这么晚还出来化缘,沙弥说寺庙里有个病人,身体很虚弱,流落到京都找亲人,没盘缠,又淋了雨,病发了。

    木寒听到这话,忙去禀告了藤原,道:“那沙弥说庙里来了一位病人,说是去京都寻亲,没有盘缠,淋了雨,发了病。”

    藤原瞳孔微缩,胸腔剧烈起伏,他的手紧紧握着衣衫,那极好的绡纱都握出褶子。

    “可知是哪家寺庙的僧人?”

    “尚不知。”

    藤原咬了咬嘴唇,鼻头微红,他道:“跟着他,不要打草惊蛇。”

    小沙弥抱着一碗饭菜,小心翼翼的,他很馋,凑在饭香上闻了闻,又小心翼翼地端好,加快步子往寺庙里去。

    到处戒严,夜间街道上了无人影。藤原下了马车,亲自跟着。木寒躲在暗处,查访着动静。

    天又落起雨来,小沙弥怕菜饭凉了没法吃,又加快了步子,哪知因太过心急,不小心踩空了一个台阶,整碗饭都洒在地上,小沙弥唔唔直哭。

    打在他身上的雨忽然停住,藤原的伞遮过来,他扶起小沙弥,温声道:“别哭,我带你去买吃的。”

    小沙弥揉着眼睛,仰头看见藤原,顾不得鼻涕流下,他拿袖子擦去鼻涕哽咽道:“现在天晚了,没有地方卖吃的。”

    “你是哪个庙里的,我回家着人送吃的来,好不好。”藤原轻声细语的。

    小沙弥揉开眼,才看到面前这人恍若神仙,他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生得如此好看的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只能跪下道:“大人,你给碗饭吃吧,庙里来了位身体虚弱的少年,病发了,好像快要死了。师父说,化碗好的斋饭,送他最后一程。”

    一阵冰凉从藤原的手心蔓延进身体。他蹲下来,柔声道:“我已经着人回家给你打饭了,你带我去看看那位少年好不好,说不定我能救他。”

    沙弥告诉他,那人似乎许久没进食,面上毫无血色,是个哑巴。

    沙弥告诉他,她身边还有个弟弟……

    弟弟……

    藤原在想这个弟弟是谁,天素这几个月,在府里未与任何人接触,更不说通消息,所以,这个弟弟到底是谁?

    会不会是千秀的人?

    不对。

    又或者,庙里的那个垂死的少年,并不是天素。

    他太心急了,看他不愿意放弃哪怕一丁点希望。藤原牵着小沙弥,往雪山的寺庙里去。他不敢派太多人过去,若真的是她,得知有人过来,又要东躲西藏,她的身体定然撑不住。

    藤原的心内满是苦涩,在某个时刻,他甚至想放她走算了,这样处处是关卡,她躲避追查要耗费许多精力。可他又想,他放她走,那谁来解救他?他如疯如魔,如痴如狂,谁来解救呢?

    她不愿意嫁给他,竟在他的婚宴上逃走,他太痛太恨,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树叶上的雨滴落在伞面,声音沉闷。

    半路上,木寒提了一个大食盒过来,藤原接过,便让木寒退下。

    他要一个人去,去把她带回来。

    到了雪山的寺庙,庙门前牌匾上写着“广济寺”三个字,墨迹被陈年的雨水清洗得只剩下木匾的凿痕深处的印记,又被斑驳的青苔所覆盖。

    藤原提着食盒入内,不过片刻便闻道一阵浓浓的药味。那药和天素每日喝的药味是一样的。他曾亲自给天素熬药,味道太熟悉。

    藤原向里走,只见几个老僧在吟唱。

    见藤原过来,都微微低头示意,继续吟唱着经书,这是超度亡灵的经书。

    藤原没有说话,小沙弥道:“师父,这位施主给病人送饭过来了,说是病人的亲人。”

    老僧人终于抬眼望了望藤原,俯身道:“施主节哀。那位病重的公子已经死了,他的弟弟正将他拖去西陵了。”

    西陵是乱葬岗。藤原感觉心在抽痛。

    老僧人又道:“施主赶过去,或许还能遇见亡者的生魂。”

    藤原流下眼泪,生魂,她怕是死也不要与他相见。

    他向寺庙内揖手,便飞快出去,让木寒派顶级忍者暗中查,不要打草惊蛇。

    藤原始终想不明白,文天素的身边,怎么还会有个男子。

    那男子到底是谁?知道她活着的人并不多,与中原有关联的,只有千秀和木森。

    木森和木寒是兄弟,绝不会背叛藤原家。唯有千秀,不知道她是否将此消息泄露出去,找人接应了文天素。

    藤原健步如飞,很快到了西陵,除了尸体的腐臭味,什么都没有……

    忽而,远处的夜空一亮,藤原一怔,跃身而起,踩踏着树枝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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