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日内,藤原的人几乎将整个鹿潭翻了个底朝天。此番动作倒不是为了找天素,而是因昨日夜,松藤和铃木手下的联军知道藤原到处查人,故意放了烟火设陷阱吸引藤原过去,重创了藤原。

    稍稍得以喘息的天朗发现鹿潭南下关卡稍微松懈,他当机立断扶着天素上了马车,准备南下。

    正要赶马车走出巷子,灰狼忽而汪了一声。声音不大,不是危险信号。似乎是在提示什么。

    天朗皱眉。稍等了片刻,灰狼又恢复了安静,天朗这才赶着马车出发。

    天朗不知,东瀛除了藤原的人,还有一拨人也在找他。

    不过此时草木皆兵,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虞信的人发现天朗的踪迹,待要接洽,藤原的人又来了。因乔婉妍假扮天素对事,他们也被木寒的人盯着,眼下这般情形,他们只得避开,再寻机会与天朗碰面。

    警觉的天朗环顾四周,无有动静,向车内道:“姐,我已联系好了商队,混进商队,我们便可出城。”

    昏睡了一宿的天素此时将将转醒,车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有些刺眼。她忍不住伸手挡了挡。可惜没有力气,手臂无力垂下。远处还有巡查的人影在晃动,天素无不担忧道:“如今城内查得如此之严,有商队愿意让我们混进去么?”

    若是顺利离开倒也罢了,若是圈套,怕是插翅难逃。

    藤原此人心思缜密,连通缉的画像,都画了男装的。这一路穷追不舍,几乎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是去往新罗的商队,走济州岛到新罗,给了一万镖金。等顺利出上岸,再给一万金。那商队我之前有所接触,类似中原的镖局,不过也干收金卖命的勾当。”天朗缓缓赶着马车,尽量不让人看出异样。

    透过窗帘飘开的缝隙,斜靠着的天素看着窗外的远天,这一路奔波躲避,她也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

    这几日精力消耗太大,无法养精蓄锐……

    天朗朝车里看了一眼,瞧见天素对着窗外愣神,又喊了一声。

    天素微微皱眉,低声道:“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藤原的。”天朗狡黠一笑,道,“他曾经以我的名义开了一家钱庄,我可以随时支取里头的钱。不过你放心,这次的钱是去年便支取出来的,他不会发现,到时商贩只要拿着金票去兑换,他或许才会察觉。”

    天际一丝微云被风吹散,空留一片青碧。天素收回远眺的目光,也不作声。

    天晴得极好,仿佛前几日将所有的雨都落尽,以后只有晴空万里。

    “就按照你的意思办,而今想要安然离开,这样逃,也不是办法。”天素微微一叹,“不过还是乔装一番得好。”

    “东西我准备好了,在灰狼身后的包裹里。”天朗又朝灰狼看了一眼,道:“见了人,尾巴摇欢点。”

    灰狼嗷呜了一声。天素打开包裹,化妆成中年男子模样。二人准备就绪,她示意天朗出发。

    天朗径自赶着马车找到了对接的商人,一个头顶剃得光亮的中年男人,五短身材,手臂上系着一条白布带,上绣着一只黑鹰。那中年男子带着二人到达一处商行,商行的门口上挂着一只木雕的黑鹰。

    天素细看,每个人手臂上都绑着一一条绣着黑鹰纹饰的白色带子。

    天朗说过,这商行的名字叫做黑鹰商行,是东瀛最大的□□势力所组建。

    商行交接的人打量了二人,天素戴着斗篷,天朗也挡住,不让人他们细看。核对了契约,见是两个中年人,倒也不觉得什么。又看他们牵着的大狗,惊忍不住蹙眉。

    “怎么那样大的狗?”商行的老大又黑又肥,满脸横肉,圆鼓鼓的眼睛看着灰狼,有些惊讶。

    天朗笑道:“家里是也是做生意的,总是养着狗照门,这家伙可是天下最罕见的狼狗品种。”

    灰狼也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但见那人望着自己,它张着嘴呼呼喘气,直摇尾巴。

    天朗摸了一把它的头,笑道:“好狗。”

    灰狼又汪了一声,商行里的伙计忍不住笑起来:“这个狗”听得懂人话。”

    灰狼又叫了两声。

    商行老大示意天朗进去。

    天素便跟着进去。二人顺利混入商队之中,准备出城。

    两人换了商行一样的衣衫,天朗以天素怕冷为由,给她拢了拢斗篷。

    姐弟二人不敢掉以轻心,处处留心。连人给的水都不敢喝。

    天朗和那商户黑老大在攀谈,黑老大问:“你们到底带什么宝贝,要花一万金的镖费。”

    天朗凑过去耳语了几句,天素自然是听不懂的,不过有天朗,她放心。

    而此时,虞信的人见天朗入了黑鹰商行,心头一紧,立即回去禀告。

    虞信得知后,立即安排人手暗中保护。也忙忙准备的商队,准备跟着一起出城。

    一行商队,在出鹿潭城门时检查了文书和报备的人数,又检查了货物,没有出现差错,便放了行。

    哪知一出城,才走了数里,那商队的首领见女扮男装的天素体力突然不支,怕是急着去投医,又想着天朗出手阔绰,不是等闲人家的,竟然反过来要挟天朗,要再给十万金。

    天朗就知道这群人不是好惹的,且与官方有关系,又与土匪相勾结,黑白两道通吃。他懒得跟他们废话,径直打了起来。

    那些人身上虽有些功夫,根本不是天朗的对手。

    天朗扶着体力不支的天素,飞身一跃,风吹开天素的斗篷。其中一人惊呼道:“那人是藤原大人要找的人,赶紧去报官。”

    天朗心头一慌,见势不妙,忙解了一匹马扶着天素飞身而上,向后丢类几个暗标,便疾驰而去。

    无论如何,出了鹿潭城总是要好的。

    走到半路,二人乔装成两个五十来岁的老汉,用马换了牛车,往西而去。

    养伤的藤原得知消息后,亲自领了一群人追出来,追了数里路,却只找到了那匹被抢走的马,听说换了牛车,藤原愈发确定,那就是天素。

    此时他得到确切的消息,是两个人。猎狗们纷纷往天朗离开的方向去。

    木寒得知出现天素的消息,也不敢再耽搁,将乔婉妍放了。

    虞信见乔婉妍无事,慌乱的神色稍微平复一二,他道:“闻说那人已去城西,我们出发吧。”

    乔婉妍点头。

    藤原下令:“近日所有出海的船只,所有人员,都要仔细查。”

    天朗和天素一路上从牛车换马车换驴车换骡车,行了半日,便到下关。天朗从四岁到东瀛,十二岁第一次回中原,在东瀛的这么多年,他对这里实在太熟悉,即便官道被封,他走小路也能顺利到达港口。

    下关码头是个小渔港,但离新罗最近,顺风一日便能到达新罗。

    可惜,当天朗到达下关码头时,眼前所见,令人失望。下关码头无大的商船,想要出海,需要渔船才行。

    天素看着码头那些渔船,全是新驻扎的士兵,忍不住皱眉。

    “没想到这里竟然聚集了这么多水军,似乎要发动战事。”天朗上了骡车,失望道:“鹿潭港是商贾往来的港口,有中原过来的官船和商船,不过那里已被藤原的人包围,等闲是走不了,姐,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吧。”

    “好。”天素看着那些水军,心头无不担忧。这阵仗,很可能是要攻击新罗。“你得空去打听,这些水军的动向和具体人数。”

    在荒僻的山里,天朗找了处隐蔽的地方将车停好,便出去。

    回来时,灰狼从远处荆棘中钻出来,对他们直叫,声音很是急促。

    “藤原的人来了。”天素有气无力。

    天朗赶着骡子示意灰狼上车,他告诉了天素,下关码头驻扎了四五万水军。那些水军原是反藤势力所组建,后不知怎的,准备向藤原投降,联合攻击新罗,向中原扩张。

    这是东瀛转移内部矛盾的惯用伎俩,中原沿海一带怕是不安宁了。天素无奈一叹,也不知中原现下如何了。

    "姐,其他的咱们也管不了,眼下逃命要紧。"他决定往南边的阪田港去。奈何,藤原驯养的猎狗很快就追来了。

    “才歇息了这么片刻,他们就来了,真是阴魂不散。”天朗骂道。

    灰狼在树林里叫,天素细听外头的动静,道:“应该只有猎狗追来了,人还没到。”

    天朗哼了一声,吹了一声口哨,灰狼轻轻一汪,一人一狼跳入丛林。他和灰狼将分散搜寻的猎狗一一猎杀。又绕了山路,准备找个隐蔽的地方先休息。

    围朗石头,找了木柴,天朗的火还没生起来,远处獒犬的声音便传来。

    天素有训狼的经验,知道那獒犬已锁定了他们。

    天朗立即灭了火,毁了痕迹,将骡车掩藏在灌木之中,在周围洒了毒药,便扶天素去山洞里躲起来。

    远处,獒犬一出现,木寒的人便现身了。

    树木掩映的山洞里,灰狼一直在低吠。危险在一步步靠近,身后却无路可退。

    天素此时已昏睡过去,她先前还能撑2个时辰,如今只能撑住一个时辰。若再不好好休息,怕是性命堪忧。天朗脸上满是愁容。

    獒犬朝着他们隐身之处走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洞内的灰狼亦拱起身体,想冲出去厮杀。

    忽而,咻的一声,暗处飞来一只短箭,堪堪将那獒犬射杀。

    须臾,便有几个玄色衣衫的少年骑马过来,高兴道:“看看我猎到了什么好东西。”

    几人七手八脚,将那獒犬扛上马背,扬长而去。

    那厢木寒的人见獒犬被人猎杀拖走,立即放了信号,追了过去。

    天朗听着不远处的动静,浑身紧绷,神经根本无法松下来,他向灰狼道:"出去探探什么情形?"

    灰狼嗷呜了一声,跳出灌木丛。跟着木寒等人的踪迹察看。

    待外面平静许久,他才扶天素出来。

    “受伤之人可是文天素?”一声清亮的嗓音突然从灌木中传出来。

    天朗吓得一惊,转身看这年轻人,却不认得。而他旁边女扮男装的乔婉妍,他是见过的。

    乔婉妍揖手道:“先救人要紧,后续再说。”

    “乔公子与他相熟?”虞信万分震惊。

    乔婉妍点头道:“见过而已,不算相熟。”

    乔婉妍几回看到他悄悄来乔府找她祖父,她看向天素道:"这位便是文天素吧?我们是来救她的。"

    天朗不知这二人来历,且当年乔家和藤原还有合作,他十分警觉,扶着昏迷的天素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握住手中的剑。他往后望了望,后面是山洞,地势不佳。

    灰狼怎么还么回,莫非是中埋伏了?

    天朗心中无不担忧。此时对狼的信任,远远超过眼前这几个人。

    虞信亦环顾了四周,随即从袖中拿出一个纸条和两张小像道:“公子可认得这个字迹。”

    天朗接过纸条细看,上写着:“吾之义弟义妹遭东瀛左相藤原所掳,流落异国经年,闻兄曾经商东瀛,如兄顺道,望能助我寻此二人,顿首。”

    是陈敬之的字迹。

    另外两张小像,一张是天朗,一张是天素。小像上盖了小印,那是陈敬之的印信。

    天素迷迷糊糊中醒来,便瞧见那个小印。她望了眼眼前的年轻人和女子,女子和乔卓然长得十分相似。

    天素方才朦胧听到他们的话,问女子:“你姓乔?可认识乔卓然?”

    “正是家兄。”乔婉妍揖手。

    天素面色惨白,向天朗道:“先跟他们走吧。”

    天朗不解:"姐,你可知金州之战程飞将军五万大军在连山阙被乔卓然和李承琪联手设伏一举歼灭,才导致……"

    才导致天素身死。

    虞信虽是商人,心中却有家国大义,听了此言,愕然大惊,他愤然向乔婉妍道:"金州之战原来是你兄长乔卓然的背叛才导致最后那般伤亡?"

    乔婉妍不知细节,不过从最后淮王掌握朝政来看,定然是父兄早和李承琪暗中勾结了。

    乔婉妍抿唇不语,未作辩解。

    天素早看出她是女儿身,又看她此时情状,或许也有隐情,便向天朗道:"先跟他们走吧,至少有可能回中原。"

    天朗牙关紧咬,道:"姐,若是……"

    "看在敬之的书信上,且信他们一回。"天素道。

    天朗虽犹豫,不过那陈敬之的小印,等闲的人是无法仿造的。

    虞信带着他们立即到达商队所在地。

    一路上,虞信讲了他和陈敬之在闽南相遇道过程。

    这时天朗和天素才发现,虞信还不知道乔婉妍是女儿身。

    天朗眉头蹙了一下,不过在虞信得知乔婉妍的兄长行背叛之事后,与乔婉妍生疏了许多,他反而担心乔婉妍泄漏他们的行踪。

    夜间,乔婉妍与天素洗浴更衣。

    天素倒未拒绝,她问:"长安如何了?"

    "我离开长安时,淮王和我祖父正把持朝局,皇后娘娘失踪,陛下昏迷,秦王殿下昏迷,江皓辰失踪,陈府被构陷,长安城风雨飘摇。不过我离开长安也有一年多了,也不知此是何情形。"乔婉妍神色黯然。

    闻此言,天素心头大恸,头涔涔而泪潸潸,长安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她扶在床头,体力不能支撑。

    乔婉妍扶着她,道:"这一切,不用说,都是淮王和我祖父从中操控的。"

    她眼中亦有泪光。

    天素大致猜出,她是负气出走。

    乔婉妍最后道:"我们正月下旬出发来东瀛,上元节时,便听闻陛下醒来临朝的消息,我想,如果陛下醒来,定然局势向好。"

    天素默然,如果是李承琪还控制朝局,绝不会让皇帝醒来。皇帝临朝至少说明,局势有所变化。长安中有柳文暄和陈仪等人,她相信他们一定会力挽狂澜。

    "你以后还会回去吗?"天素问。

    乔婉妍沉沉一叹,声音有些哽咽,道:"大概不会回长安了吧。我出来之后,一路南下,去了趟金州伤病营,也看了柳文暄为你题的墓碑。说来,当初秦王殿下是醒过几回的,但每次醒来有人提到你,他便吐血昏厥。"

    眼泪忍不住从眼角滑落,天素无暇擦拭。

    灯火灰暗,共谁剪西窗之烛。

    意兴阑珊,同谁话沧海桑田。

    人世这一遭啊,为何这样艰难?

    乔婉妍继续道:"人生前十几年,我也曾无忧无虑,可惜,后来发现,一切荣华富贵,都是一场空。"

    天素忍着泪,问道:"你不会武,一路流落,难道不怕吗?"

    乔婉妍淡淡一笑,眼中也有泪花:"开始身上还有盘缠,后来盘缠用尽,连身上的衣衫都被人抢尽,便扮作乞丐,亦差点……幸而被几位老神医所救,跟着虞家的商队,一路到江南。又恰巧去参加江南论枰盛会,得了头筹,便认识了虞老爷,得以暂时栖身。后来听说虞信要去东瀛经商,我也想彻底斩断过往,没想到,虞信是来找人,更没想到,他要找的人,竟然被传做是中原的秦王妃。其实我首先就想到你。"

    乔婉妍负手而立,这般看去,竟然看不出一点女儿情态,委实多了些疏阔。

    天素靠在软枕上,微微咳嗽起来。乔婉妍忙给她递水。

    原来,每个人的人生,即便是开局再好,结局总是不尽人意。她仿佛从乔婉妍身上看到了另外一种境遇的自己。只不过,乔家不择手段夺权,乔婉妍主动选择与过去割席。而她,是不得不断去前尘往事。

    要说哪一种方式更痛,似乎又没有太多可比性。

    要舍弃过去的一切,太难了。

    乔卓然曾经对李珺珵不也是忠心耿耿,可没想到,这一路他竟然是隐藏得最深的人。乔婉妍从未涉及朝局,若是从小被仁义礼智信所熏染,最后得到的结局却是自己最亲的人是始作俑者,这样的现实,她能欣然接受吗?

    天素看着男装的乔婉妍,眉清目秀,委实有几分翩翩君子之风。她道:"你不打算告诉虞信你是女儿身吗?"

    乔婉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她道:"不了吧,江南虞家曾为金州伤兵营支援过药材,那几位神医也是他们请过去的。对了,我在金州伤兵营里,还遇到一位姑娘,人们说她是文天素的妹妹,叫做小雨。"

    天素喉咙微微颤抖,小雨,在金州伤兵营……

    乔婉妍继续道:"她很好,住在那个墓附近。"

    她转向天素,接了方才避过的话,正色道:"虞公子是一个极其正派的人,他嫉恶如仇,但凡他知道我祖父和兄长所作所为,怕是此生都不会再见我。何况,这一年来,我已习惯以男装示人,这样也好,免去许多麻烦。"

    "婉妍,乔家是乔家,你是你。"天素道。

    "说来,我负气出走,还不是因为不愿面对。或者说,不敢面对。既不能阻拦他们肆无忌惮的杀人,也无能救助正道苍生。在沉沦的现实面前,我什么都改变不了。被这种极善与极恶的感觉撕裂着,我甚至觉得活着毫无意义。其实,出了长安城,哪怕流落为乞丐,吃残羹冷饭,我的心反而比在长安时更为轻松。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不过都是过眼云烟。我不过是生得幸运,但我不希望我所得的安逸,是踩着别人的性命得到的。尽管,现实确实如此。"乔婉妍笑道,"所以后来,即便差点遭遇不测,心头竟然想着,无所谓了,死了就解脱了。"

    "四处流落,于我而言,仿佛是获取重生的过程。尽管也有自欺欺人的味道,可是,如果一个有善心的人都去死,那世上岂不是都成了恶魔的天下。所以,我要活着。"她语气坚定了几分。"今天,我也很高兴遇见你。也很开心,你能听我说这些。"

    平静的言辞里何尝不是饱经风霜。天素静静听着,心头亦是黯然神伤。

    人间万事消磨,谁能在混沌之中辨清是非黑白呢?

    此际,亦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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