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神色凝重,每次听到姐姐这样吩咐,总像是在交代后事。他抽了抽鼻子,沉声问:“姐,你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天素微微叹了一口气,体内的痛来回拉扯,肺腑沉下去,似乎就吸不进来第二口气。她嘶哑着声音道:“我的身体……若是没有解药,撑不住几个月……”

    “不过我准备在此地休眠一个月。”天素怕天朗担心,“极寒之毒要用极热之药,但极寒的身体承受不住大热能天气。且而今,我出去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总有缓解之术,是么?”天朗追着问。

    天素无奈一笑,道:“我说个药方,你去找药,每十日我会醒来一次服药,李珺珵准备的这些药不够……”

    她本身是个毒人,喝了李珺珵的血之后,身体还未修养又遭遇重创,而今,想要续命,只能让身体进入沉睡状态来换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真的还有转机是么?”天朗忍着哭腔,他其实也看到,这希望极其渺茫……

    天素沉默下来,她抚了抚天朗的头,眼泪忍不住落下。她道:“不管如何,你都要竭力帮助他们,阻止倭乱。”

    断断续续的声音,昭示着不久于人世的生命。

    “姐,你都这样了,你还想着天下?”天朗抽泣起来,嘴巴下拉,鼻子一皱一皱,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天素擦去他的泪,若是父亲母亲泉下有知,看到天朗平安长大,定然也是欣慰的。

    遗憾就在,父亲明明和天朗相遇过,却未能相认。

    人生怎么总有那么多遗憾呢?

    天素轻轻拥着天朗,低声道:“我能做的,也不多了……”

    “你自己都保不住了。”天朗哭得一塌糊涂,所有的委屈和遗憾以及不甘,仿佛在顷刻间发泄出来,“姐,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天下怎么样,我不管,我只想你活着……”

    泪水模糊了双眼,天素淡然一笑:“那天下,也是父亲和祖父渴望太平的天下。不是吗?”

    即便没了亲人,还要靠着信念活下去。从父母那里继承的信念,只要那些念想还在,他们便永远活着……

    天朗听到此,抽泣声渐止。他当了许久的杀手,也杀了无数人,从前只觉得此生的宿命就是杀与被杀。可心中隐隐的念想,让他不愿那么放弃。好在上苍待他不薄,让他找到亲人,也找到另一种活着的可能……

    可是,天意弄人。

    天素道:“你还有与灵珠定下的娃娃亲,还有明月姐姐……还有你小时候最亲的玩伴小九,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即便我不在了,你也要为他们活着……

    天朗偏过脸去,任凭眼泪落下。

    天素目光落在寒潭里,气息稍微凝滞,道:“好不容易知道他没事,且不远万里来找我,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失望。你放心,我一定会竭力自救……也无论如何,不会让当时的悲剧重演……”

    天素用药之后,给自己行了三遍针,又让天朗给她凿了一口冰棺。她告诉天朗在她体表渗血之时,将她放入冰棺之中。

    冰棺盖合上之时,里头的人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起了一层薄薄的霜……

    他忍不住坐在冰棺边哭了半日,即便知道她只是休眠,可是合上棺盖的那一刻,心还是忍不住抽痛。

    体表涂满了血,血脉崩坏,想要活下去,只能骨血重塑。李珺珵的血本来可以为她续命,奈何与松本破军一战,还是去了半条命。

    天朗知,姐姐不告诉李珺珵,是担心李珺珵若知道,一定会拿自己的命来换姐姐的命……

    天朗守了一日,还是离去。他得去找药材,也得去劝住李珺珵,并告诉他,姐姐已回了中原……

    望海楼中,海风吹来,阁楼四下的帘幕一张一合。时而被风吹起,像是准备抟摇直上的葵蓬张开的羽翼。而后,兀然垂下……

    水田一郎跪坐在阁楼中的主位之上,藤原、琴门、松本、岸田分列左右。

    矮几中央一座博山香炉,是当初藤原为天素准备的。

    而今,再来此地,恍如隔世。

    藤原抬眸似顾,在此地养伤大半个月,他的身体其实并未完全恢复。先前为他马首是瞻的四煞,而今似乎连他也要听命于水田。

    十年风水轮流转,各自回头看后头。

    离他们当初比试,堪堪过去十年。那时候十几岁的少年目空一切,每人都为自己的豪情壮志筹谋着,每个人也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站在极端的权力之前,他们都无所不能。

    他叱咤于朝堂,琴门坐拥江湖,水田游走于人心,松本寄情于江山,岸田奔走于家仇……

    水田倒是几人之中,而今最为悠闲自在的一个。木寒站在他身后,似贴身随侍一般。

    水田沏茶,分递给四人。

    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面对而今的形势,都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又似乎在所有人预料之内。千叶秀奈、宫本晨风、川上俊郎几个人至今都在昏迷之中。

    山林中风来时树杪沙沙作响,满山遍野的绿,在雨后生出许多新嫩枝叶。

    飞鸟从檐下辗转落在檐角的风铃之上,眨眼间又飞走。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倒是松本先开口:“小光,你还要找那女子吗?”

    自打藤原和文天素大婚之日起,这风波就没止息过。松本看着藤原那一头如雪的白发,一时百感交集。

    藤原银发半挽,似中原道士的装扮。他的衣衫也穿的是中原人的衣衫。他捋了捋头发,道:“修养近一个月,也差不多了。”

    不说找,也不说不找,但他神情,就是要和文天素纠缠到死的模样。

    他看向已成为废人的岸田:“千秀已经走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不关心。你要找她,自去找便是,我从未干涉你们之间的事。”

    岸田忽然暴起,将手中的杯盏往藤原头上一砸,松本起身拦住:“岸田,你而今没了武功,何必再生这么大气呢?”

    岸田眼神中有杀人之意。

    水田当时故意透露那两个人的行踪给岸田,也知岸田一定会下手,却不料后来出现了个柳文暄,把岸田直接打残。他道:“柳文暄此人虽身受重伤,却不知怎的,他的大名传到和琴公主耳中,而今公主日日想见这个人,奈何柳文暄却避之不见。”

    除了藤原,其余几个对朝中事务不感兴趣。

    藤原开口道:“水田,这么多年你机关算尽,连我们几个也算计在其中,而今独揽大权,淳明更是对你言听计从。我听人说,淳明说情愿让位给你……他只留个虚名就行。”

    水田想起淳明的兄长淳智,便是被藤原控制的傀儡皇帝,他笑了笑:“我对权势不感兴趣。”

    他又点了点脑袋,动作很是优雅,道:“我只喜欢斗智。”

    藤原冷哼一声:“下一步怕是废左相,将藤原光贬谪为庶人……”

    “看来你在宫里的耳目实在不少。”水田淡淡一笑,“不过这不是我提的,毕竟中原的秦王被东瀛水军总师所杀,而水军总师又只听命于藤原大人,这样的大事,陛下为了拿回权力,自然顺水推舟,顺便卖柳文暄和中原一个人情。”

    藤原却丝毫不关心,只道:“随你。余生,我只想做一件事……”

    众人转过脸看他,他却又不继续说。

    不过所有人都猜到,他可以放弃滔天的权势,但无论如何,也会让文天素付出代价。

    眼下,问他是爱是恨,或许不重要了,只知道,文天素一日不臣服于他,他便一日与她纠缠到底。

    松本想了想,凑近藤原,眼神极尽暧昧:“藤原君,与其纠缠一个不喜欢你的人,还不如来纠缠我,我一定有求必应,嗯?”

    藤原压根也不看松本,松本似泄气一般,往后一颓,而后,神色闷闷,又自顾自喝茶。

    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东瀛四煞和权势滔天的藤原,眼下坐在这望海楼中喝茶,委实有几分望峰息心的味道。

    实际上,也都不曾心如止水。

    岸田忽而问:“藤原,你知道千秀已怀了你的孩子了吗?”

    此话问得极其突兀,也极其唐突。不过岸田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藤原神色一惊,手中的水杯骤然握紧,带着杀意看向岸田,“你听谁说的……”

    “文天素说的。”岸田淡淡道,“你一向以君子自诩,而今,也即将为人父,难不成还不肯收心?”

    听出来是岸田故意挑衅的话,藤原怒气忽而就消了,他支颐看着岸田,冷笑道:“行,那我就连千秀一起杀了。”

    “藤原,你若对千秀没有私情,你何以与她那般。”见藤原似无事的人一般,全然不在乎此时,岸田止不住的愤怒,“我打听过,你大婚当日,先帝赐了暖情酒,但文天素百毒不侵之身,不可能受此酒影响。而你藤原君,如何就失了清明,最后走到那一步?你口口声声说与千秀没有情爱,可最后呢,你还是跟她……发生了那样的事。若是真没有,以你知道她对你的用情,早容不下她在你身边。”

    藤原并不搭理他,此事拜文天素所赐,要算账找文天素就是,他也是受害者……对,受害者,所以,他必须要文天素用她的人生来偿还他。

    其余几个人又对他们这话不甚感兴趣。藤原对千秀到底有没有情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所有引以为傲的一切,都被一个女人所颠覆。而那个女人,是他得不到的人……

    “我请你们过来,不是看你们争风吃醋的。”水田止住了他二人的争执,“人生在世,除了女人,就不能有点别的追求?”

    琴门倒是认同水田这话,尽管而今他也身不由己。

    岸田不再看藤原,对于水田,尽管他利用了他,不过愿赌服输,他欠水田一个人情,冷冷道:“水田君,如今我也是个无用之人,你唤我来一没表现出愧疚之情,二也不能让我完全恢复,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我想你去南境一趟。”水田直言不讳。

    “南境?”岸田有几分诧异。

    “是。”水田喝了一口茶,“你曾经为了给千秀找毒药,去过南境。而今,要想征伐中原,新罗这样全然附属于中原的小国是指望不上了。”

    岸田不免觉得好笑:“你指望南境那群蛮夷帮你完成千秋大业?”

    不只是可笑,且十分荒唐。

    水田目光又落在藤原身上,道:“不如你去?而今你心不在朝廷,但这也曾是你所畅想的王图霸业。”

    藤原不动声色、不为所动。

    水田想了想:“若是文天素在南境,你去吗?”

    藤原这才看了眼水田。

    水田心中有数。只要文天素还没死,他可以让她出现在南境。南境一乱,能牵扯住中原大部分势力。那时候才是入主中原的最佳时机。

    百无聊赖的松本开口:“水田大人,如你这般一步百算的人,怎么就没算计过柳文暄呢?我听闻你几次设局杀他,都被他轻松化解。而今你看似牵制了柳文暄,握住了中原第一人这枚棋子,对下震慑百姓,对上利用君王。可这大半个月,柳文暄在宫中似乎如鱼得水。”

    水田淡淡一笑,道:“此人若是等闲之辈,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被称为中原第一人。也不会,一人击败你们六大高手。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你们救回来,这个人情,你们算是欠下了。不过还不还在你们……”

    藤原倒是没被其他的话扰乱注意,问:“所以,你是知道文天素的下落?”

    水田笑了笑:“小光也不要把我想得太神。中原的秦王虽已殒命,跟你较量如此之久的女人也非等闲之辈。这么久以来她始终不现身,柳文暄又被困在宫里。另外几个又是散兵游勇,所以,那文天素只能是你的囊中之物。我送你这样一份大礼,你难不成应该感激一番?”

    “也不是不可以。”藤原挑起眼皮子,轻轻一笑,道:“不过,要等到我和文天素成婚之后。”

    松本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喷出来,都这样了,还想着成亲?行吧,要成亲就成亲爸……他补充道:“你们成亲的时候可不可以多做一套新郎服啊,我觉得我跟你一起伺候文天素,也不是不可以。我情愿做她的裙下之臣。”

    “滚……”藤原手中的杯盏打向松本,松本避开,那杯盏落在地上,也没破,一直打着去旋。

    松本捡起身后的杯盏,用水洗了洗,放在自己跟前,把自己的换给藤原。

    他故作挑衅似的凑身近前道:“藤原君,当年你我一战,你输给我,你那时倒也愿赌服输,你我之间一夜风流,我见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怎么而今,总是这样避着我?难道你是真的将当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似是提起什么难以启齿的往事,藤原忽而暴怒,袖中的银鞭眨眼之间甩出,打向松本……

    清净的阁楼被这银鞭之声搅乱。

    松本飘然避开,哎哎直笑道:“答应你不向外人提这事,但他们几个又不是外人,且我也未向别人说此事。怎么,难不成你怕被文天素知道了?”

    藤原当年说自己喝了忘情药,他给文天素喝了那么多,文天素却什么都没忘记。可见,这药只对心智不坚的人有效。

    藤原身影一晃,飞向松本,松本踏步纵身飞下楼阁,躲入树林之中。

    藤原也跟着没入树林之中。

    余下三个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水田抬眼望向山林,只见两个白影扭缠在一起,也不甚在意。他收回目光,继续道:“岸田,你不去我也不拦你,不过而今的东瀛,局势如此,若是真完成东瀛一统中原的千秋伟业,你岸田一脉,也算是名垂青史了……”

    岸田知道水田最喜欢玩弄手段,而今搅起天下风云,不也是为了彰显他通天的手段。他哼笑一声道:“你找到千秀,我跟她一起离开。”

    “她一时半刻怕是走不了。”水田顿了顿,“她胎象极其不稳,我虽用药控制,却也不知能保她多久,而今能救她的,按她的说法,天下只有一个人。”

    “文天素……”岸田淡然道。“连你都束手无策,文天素未必能回天。”

    “千秀说她能。”一旁的木寒补充道,他也不知,为何千秀如此信任文天素的医术。

    忽而竹林之中发出一声尖叫,是藤原的声音。几人循声望过去,两人正交叠在一块毫无遮挡的山石斜壁之上。也不知松本使了什么手段,又将藤原的衣衫剥了个干净……

    阁内的人似是司空见惯一般,脸上的神情无任何变化。

    “她在何处?”岸田继续问。

    “浅川岛。”水田道:“眼下是夏季,海洋风暴影响不到那边,藤原更不会去那边,那是她熟悉的地方,反而有助于她修养。”

    “你答应她帮她找文天素了吗,你又为何答应她?”岸田不解。

    “怎么说我也是看着千秀长大,我帮下她怎么了?”水田笑了笑,温和得很。若是不了解他的看看到如此笑容,真以为他是个温润清朗的公子。

    这张脸实在太具迷惑性,真和那中原第一人不分伯仲。

    岸田这阵子受重伤,也想了许多事。岸田部覆灭,他心中的仇恨太多,太容易暴怒,是以总是容易失去理智。

    他忽而想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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