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起伏,江河被火烧得有些苍老。旭日洒满大地,才略微留住人间一丝生气。

    日光温柔,落在他们的脸上。晨风柔和,将他们汗湿浸血的衣衫吹干。衣衫的纹理都是血渍,原本柔软的料子,此时成了一个硬壳子。

    朝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最大的是程子弢,也才二十多岁。

    他们脸上尚有倦意,不过更多的是欣喜之色。此时,他们没有流落异国他乡的悲怀,胸腔里满是豪情壮志。

    被挑断手脚筋的淳明重伤倒地。小雨稍微给他包扎了下伤口,防止他失血过多死去。

    淳明浑身蜷缩在一起颤抖着,因失血过多,他脸色有些苍白。淳明夜间几次想逃,被天朗抽了几鞭子,手臂上清晰可见的血印子。

    张宇晚上熬鹰一般守着他,一会儿捉蛇来吓他,淳明压根不怕。那些无聊的士兵便找了许多癞蛤蟆放在他身上,淳明倒也不怕,就是太恶心,一宿没睡。

    李珺珵和柳文暄两人下马,程子弢才翻身跳下马,将手脚筋都挑断的萧风扔到淳明身边,萧风重重一跌,从昏迷中惊醒过来。

    他不敢相信,淳明竟然落到这步田地。淳明头发散乱,许多发丝都粘在脸上的血污里,涂了一脸。他衣衫亦破烂不堪,哪里像一个帝王。

    淳明和萧风两人面面相觑。萧风这般,李承琪那厮更加不会出面了。淳明暗嘶一声,他有些后悔,后悔与藤原抢政权。藤原要的是一个傀儡皇帝,可他却希望成为东瀛千古第一帝。若是当初听藤原的,眼下还不是攻打中原的最佳时机,东瀛也不会成为如今的样子。东瀛这么多年四分五裂各自为政,藤原统一东瀛以来,也才不过十年,他却是还不如藤原,他当初是被皇室挤压逃离,当年在宫里都没斗赢,而今回来,便输得这样惨。

    “东瀛军彻底败了吗?”淳明趴在地上挣扎了两下,想要站起来,最后还是无力坐回土堆里。

    “是的,陛下,镜宗潭明得知儿子镜宗泽野已战死之后,便切腹自杀了。是鸿宾雁一帮镜宗潭明收的尸。”抓到的东瀛俘虏如实说。

    “东瀛还剩多少人了?”淳明的声音也跟着身体一起颤抖。

    “所有军民加起来,不到就剩一百多万了。”

    “先前六百多万人口,而今就剩一百多万了?”淳明犹犹豫豫,望着腰间的匕首,他很想抽出来,一死了之。

    李珺珵并不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清风徐来,抚着朝霞。这样的凉风和日色,委实能抚慰人心。好像一路所有的艰辛,在这一刻终于觉得值得。

    李珺珵望着朝阳,眼神有些空洞。柳文暄瞥过李珺珵的眼睛,心头有些疑虑。

    承瑜和程子弢几个则不同,打了胜仗,是最值得开心的。他们许久没有看到这样的阳光。若是再来一阵雨,当真是极好。

    淳明软坐在地,萧风嫌弃他身上脏,又挪开一些。淳明冷笑了一声,想说什么,却转向李珺珵:“中原秦王殿下,而今东瀛举国战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珺珵神色漠然,并未理他。

    “淳明,东瀛自你以下,谁都可以死,唯独你不可以。战争由你发起,那么多军民因你而死亡,你可知其中罪孽?”承瑜下了马,过来呵斥道。

    淳明再也不能动武,也无法死去,他跪坐在地上,无可奈何道:“东瀛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甚至连重建都不可能,你们要这片土地也没多大作用。”

    “中原无数将士死在这场战争之中,都是死在你一己私念之中。而今,你当先献降书,再作为战犯,与我一同回中原,接受惩罚。”李承瑜淡淡道。

    “降书……本王绝不会献降,要头一颗,要命一条。”淳明嘴很硬。

    “那你身后的二十万残兵呢?你天下的这些子民呢?”承瑜恨不得一剑砍了他,“他们都陪着你一起死是吗?”

    “我都不想活了,我管他们做什么。”淳明冷声道。

    萧风在一旁看笑话,他双手颤巍巍拿起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似乎要从草根上咬出些汁液解渴。他的胸腔剧痛,痛得没法喘息。那枚暗器,钉在他的胸骨上,疼痛难耐,且浑身酸软无力。他中的毒标里,应该有分量不轻的蚀骨散。

    好厉害的毒。

    “陛下,献降吧。”一个不想死的士兵高呼道。昨夜,张宇等人没少恐吓他,他吓得屁滚尿流,加之张宇他们用蛇啊虫的把这些人都吓破了胆,一个个早就想投降了之。

    “献降吧陛下……”一声,两声,千声,万声……

    淳明被淹没在这种恐惧里头,几乎发疯。逞强好胜的人面对失败的结局,心里头的绝望和窒息是无以复加的。

    淳明头昏脑涨,用力往地上撞,额头青筋暴起,牙关紧咬,表情十分狰狞:“不要逼我……”

    他牙齿里渗出血来。

    “小心,淳明要自尽。”程子弢道。

    柳文暄手中弹出一颗石头,点了淳明的穴道。李珺珵看到这情形也无动于衷。

    忽而,人群一声高喝:“皇帝驾到。”

    却见,东瀛两大将军,铃木和松藤护着一个十五岁模样的少年乘马车逶迤从东边过来,后头跟着一群人。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淳智的长子,淳义。

    淳义先向李珺珵道:“东瀛国门不幸,东瀛皇室家门不幸,以至于让几个好战分子夺了国权,导致今日生灵涂炭之局面,还望天使恕罪。”

    李珺珵和柳文暄都未开口。李珺珵是淡漠,柳文暄是沉重。

    铃木道鞠躬道:“中原殿下,此番战局,确实错在我东瀛,我朝愿接受一切战败惩罚。”

    李珺珵依旧清冷,他的眼神里,似乎判定他们的结局,只有死。

    柳文暄沉声道:“此番东瀛挑起争端,宁我军民死伤无数,并不是一句‘恕罪’便能平复国人伤疤的。多少壮士家中父母其子在等着他们回家,却永远也等不到团聚的那一天?多少人默默无名倒下,或坠入大海,葬于鱼腹,或殒命于大火,或焚身于炮火……你们可曾想过,他们曾经有一副有血有肉的身躯,有一颗万丈豪情的心,到最后,他们连坟墓也没有。甚至很多人,从出生来到这世上,姓名都不曾留下。当初征兵的册页被焚毁,最后谁又记得谁是谁呢?”

    柳文暄此言一出,中原军莫不暗自落泪。

    柳文暄默了默,他喉结滚动,颈部的血管似乎因隐忍愤怒而鼓起,十分明显。他继续道:“国虽大,好战必亡。哪怕中原国土无疆,却从不曾想去占领别国领土,欺压邻国百姓。”

    淳明啐了一口:“不曾占领别国领土?那中原的疆土又是哪里来的?”

    柳文暄冷声道:“中原除了‘国虽大好战必亡’这一句,还有一句,犯我疆土者,虽远必诛……”

    中原将士听到此,莫不高呼:“犯我疆土者,虽远必诛。”

    山呼海喝之声铺天盖地,是豪情,是壮志,是愤怒,是煌煌天威,是不可侵犯的王师。

    柳文暄道:“若非东瀛侵凌我土,我华夏礼仪之邦,有怎会不远万里漂洋过海与贼寇厮杀?况且东瀛文脉百工皆源于中原,使用的文字,居住的房子,使用的衣食住行,如纸张、书籍、医药典籍、罗盘、食物、碗筷、雨伞、折扇、衣衫、木屐……凡目之所及,无一不来源于中原。东瀛弱时,极其善于虚心学习,中原慷慨,往往也亲囊相守。”

    “呸,东瀛不远万里去中原学习,难道不是用无数金银财宝换来的吗?说白了还是东瀛向中原纳贡,才换得一些东西。”淳明咬牙切齿。

    “无利不起早的东瀛会在不获利的情况下不远万里进贡中原?”柳文暄觉得有些有些可笑,“东瀛几座孤零零岛漂浮在海洋上,若是物阜民丰,又何必出现那么多海盗?若是国殷民富,又何必觊觎中原土地?所以,淳明君和无数东瀛人为何把占领中原视为国策?宁愿毁弃这块土地,也要不远万里号令百万雄师西征?”

    淳明被问得哑口无言,鼻中哼哼出气,恨不立即起身杀了柳文暄。

    柳文暄继续道:“不管是淳明也好,还是东瀛将士也好,你们首先是嫌弃自己的国土,才觊觎中原的。不是吗?你们嫌弃自己国土褊狭贫瘠,究其本源,其实是在嫌弃你们自己。所以西征失败之后,许多东瀛人剖腹自尽,或遁入空门。因为你们被困在这座孤岛之上,上无明主,下无仁心,一味逞凶斗狠,好武好斗,不修人善,才至于此。”

    “柳文暄你别说了,你说了他们也听不懂?”萧风忍不住嘲笑一句。“这群东瀛人,和中原人想的根本不一样,他们心底就没有仁义礼智信可言。譬如三国事,中原人多崇尚刘备诸葛亮,但东瀛人就崇尚无所不用其极的吕布。说来,吕布除了能打之外,就是脸皮厚,东瀛人就是如此,说白了,两个字,无耻。”

    淳明听后眼框鼓起,狠狠地往萧风身上一撞,萧风胸前的暗标被衣服拉扯下来,又是一阵剜心的痛。他狠狠朝淳明耳朵上一咬,两个残废之人相互撕咬起来,真如野狗打架一般。

    张宇一脚把他踢开:“别丢中原人的脸。”

    淳义终于开口:“天使息怒。我愿代表东瀛皇室,担下此罪。”

    承瑜道:“你们东瀛现在几个皇帝,口径不一致,恐难服众。”

    淳义提着一把刀,走向淳明,一刀刺下去,鲜血四溅,淳明痉挛了片刻,便咽气呜呼了……

    就这么死了?

    所有东瀛将士这才傻了眼。,面面相觑,不知道眼前这一切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风擦去溅在脸上的血,在淳明脸上的血流向他衣衫边时,他用力地挪了挪。

    张宇一脚过去,他又滚回血窝,染了半身血。

    李珺珵道:“还有一个淳明呢?”

    松藤将另外一个眼瞎的淳明提过来,丢在地上,道:“这两个,其实是双胞胎兄弟,他们共用一个身份,神出鬼没,作奸犯科。”

    众将士更是疑惑。

    淳义又是一刀下去,这个淳明也死了。

    周遭东瀛败军惶恐不安,淳义不会将他们都杀了吧?

    铃木揖手,道:“天使,先前淳智陛下在时,从无伤害天使之心,且十分欣赏天使。至于后来种种,皆受奸人胁迫,才令天使遭厄。还望天使饶恕我主罪过。而今先主已死,我少主流落之今,无论如何,我等皆愿承担一切罪责,还望天使止战和谈,留我东瀛军民一条活路。”

    当年被藤原追杀的松藤并没有死,铃木当初也早被陈敬之移花接木,得回东瀛。

    而今二人回东瀛,见到如此惨象,恨不以死谢罪。

    铃木取一紫檀匣子,将降书金印玉玺等物一一奉上,淳义接过,跪地叩首:“臣,淳义,谨代表东瀛所有军民,向中原王师献降。自今日起,所有东瀛领土,军民,愿归于中原王师麾下。自此之后,永世称臣,千年万载,如违此言,当如此刀。”

    淳义将腰间王刀取出,借柳文暄中的剑一斫,断为两截。

    东瀛军民见此情形,皆跪地哭泣,如丧考妣。有不忍者,有不甘者,有无奈者。

    战争除了留下一片废墟,便什么也没留下。

    李承瑜道:“献降,便有献降该有的样子。”

    淳义俯首道:“我愿写下降书,递交国玺王印。”

    如此,李承瑜便定下三日后在京都城废城之下接受倭王献降,

    中原为表诚意,放归四万倭兵。

    李珺珵柳文暄等依旧驻扎在八卦山上。

    淳义等人离开后,李承瑜跺跺脚,心头还是有些不自在。不过他不知道自己不自在什么。

    张宇将昏迷过去的萧风关押起来,柳文暄才看到从他身上落下的那枚暗器。他拿了帕子将那枚暗器捡起来,问承瑜:“你昨天从乔卓群身上抢下来的暗器给我瞧瞧。”

    承瑜将暗器拿出来,递给柳文暄。暗器匣如人食指粗细,纯钢锻造,暗器发出的那端像莲花包,暗器身则是八瓣钢片合在一起,形状类似竹管。旁边有机关,稍稍一拉,暗器便会发出。

    柳文暄和李珺珵回了营帐。

    柳文暄只问了一些萧风昨夜在悬崖之上的情形,以萧风的能力,即便手脚筋皆断,想逃走也未必无法。

    承瑜只说时昏迷时醒,并没有逃跑之意。

    柳文暄小心翼翼将暗器打开,拿一枚毒针比对,承瑜手中的暗器和萧风所中的那一枚,不一样。萧风中的一枚是中空的,空隙里装了蚀骨散,其他的暗针是实心的,表面淬毒。

    不过也不排除他安排几种暗针的可能。

    所有人皆去准备受降之事,营帐之中只留下柳文暄和李珺珵两个人,昏迷的天素和楚天朗被安排在别的营帐之中。因为天朗发现,李珺珵看到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天素时,似乎不大高兴。天朗甚至觉得,李珺珵把他姐忘得一干二净。

    谁也没敢问他想没想起什么,或者又忘记了什么,因为李珺珵而今一直板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

    营帐之中只剩下柳文暄和李珺珵,柳文暄还在比对暗器中的银针,他将中空的银针装回去,银针长出一截。若拿出中空的暗器,其余刚好可以封进铁壳之中,将那一枚按进去,暗器壳便关不上。若关不上,触动机关很容易自伤。若想暗器便于携带,那一定是关上的。

    李珺珵看了眼暗器,问:“昨夜在谷底找到天亮,你并没有看地下,不是在找玉璧吧?”

    “那你还陪我找了半夜。”柳文暄淡淡一笑,他也不问李珺珵是否想起什么或者忘记什么,只要他眼下情形还算正常,他身体状态平稳,什么都好说。

    “你觉得谷底藏着人……”李珺珵道。

    柳文暄神色一沉,抬眸起来看着李珺珵。

    李珺珵直接拿起那枚银针,放在一边道:“这不是从这个暗器匣里头发出来的。谷底确实有人,要不然狼群也不会只攻击他们不攻击我们。”

    柳文暄知道李珺珵是百毒不侵之身,也不在意他用手拿那暗针。

    李珺珵忽而问:“你怀疑是谁?”

    柳文暄很想说是天素,他又怕刺激李珺珵,只道:“我怀疑是琴门十二郎。”

    “他又是谁?”李珺珵声音很平静。

    “东瀛四煞之一,方才子弢说他们回去找水田的尸体,水田的尸体已经不见了,我便怀疑是琴门。”

    李珺珵便也没有继续问这个问题,而是问其他:“那个躺着的天素又是谁?”

    李珺珵这话问得极其有意思,那个躺着的天素,难道还有站着的天素?

    柳文暄只道:“是那少年的姐姐。他叫贪狼。”

    有个楚天朗在这里,天朗便只能是贪狼。

    两人聊没多久,天朗气喘吁吁过来:“哥,灰狼不见了……”

    柳文暄惊愕起身:“何时不见的?”

    “应该是淳义来的时候,我找了半天没找到。”他满头大汗,一粒粒顺着脸颊受伤的纹路滑落。

    柳文暄又派几个人找灰狼去。

    一连三日,灰狼都没出现,李珺珵和柳文暄去了两回那个悬崖,连下边的狼群也不见了。

    峡谷里头确实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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