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每次往梦的深处搜寻,都是血雨腥风,极其可怖。

    他一时头昏脑胀,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都是些极其淡薄的影子,他一用力,所有的虚影都消失不见。

    这女子,到底是谁?

    李珺珵困于这种无力感之中,顿觉心身在被撕扯着。

    天素并未听到狼嚎之声,灰狼不在此处山中。她回头时,忽见树林里晃走一个黑影,她正疑惑,忽从林间窜出一群狼来。

    天素数一数,是十一头狼。头狼个头不小,只要驯服头狼,其他的便不敢造次。

    记忆虽都模糊,这些技巧却总能及时从她脑海之中冒出来。

    头狼带着狼群龇牙咧嘴匍匐前进,天素倒极其淡定,正在头狼发起攻击之时,天素身影一掠,往上飞起来,一枚石头打在头狼身上,头狼当即倒地狂吠。

    好厉害的身手,李珺珵看在眼里。

    其他狼群吓得退开六七丈。

    天素走到头狼身边,拿着笛子敲了敲头狼的头。

    天素道:“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了。以后你叫小灰。”

    头狼龇牙咧嘴,还想咬人,奈何痛得直喘急气。

    天素又丢了一颗石头打在头狼身上,头狼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要咬,天素一笛子下去,头狼便晕了。

    其余狼群跃跃欲试,大抵察觉到不是对手,根本不敢近前。

    天素走到旁边是竹子下,摘了一把叶子,用力一撒,所有的狼群应声倒地。

    李珺珵眉头微蹙,她身体如此虚弱,身手尚且如此,若是无恙,定然是个顶级高手。

    天素将所有狼身上的竹叶都取下。

    狼群东倒西歪嗷嗷直叫。

    天素拿着笛子在手中拍打了两下,吹了一声,向狼群道:“这一声,是主人唤你们的声音,若是听到,必须长啸回答。”

    狼群们气急败坏,哪有心思听天素训话。

    天素却不着急。这么大的山,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眼下的体力,不足以支撑她找天朗。

    这里泉水适合她疗养,她身体还未稳定,实在不适合长途奔波。找人的事,就只能交给这群狼。一时半刻是驯化不了这群狼,但可以让这群狼染上她的气息,只要这群狼逃走,定然会传出危险的信号,届时灰狼必然知道她在此处。

    李珺珵饿得不行,看天素样子没想过离开,他独自外出找吃的去。

    待李珺珵回到山谷之中时,天素和狼群早已离开。

    天素烤的栗子并未带走,她另外烤了一只鸡,她用荷叶包好,用石头码了一个“谢”字。

    李珺珵淡淡一笑,看来她知道有人在这里。如此聪明,如此身手,为何会中如此深的毒,受这般重的伤?

    不知怎的,他心中忽而一空,李珺珵随即飞走。

    天素赶着狼群在山中训练,她的身体能恢复得如此,是有人在她休眠时给她用药。若是天朗,必然会留下药材和其他东西,但此人,明显是避着她。那人精通药理,她等了半日,他始终不肯露面。是怎样的身份,又出于怎样的顾虑,要避着她呢?

    这里或许是别人的地盘,她就不便再多叨扰。

    天素找了三日,才找到之前和天朗躲避的溶洞。她的剑被水冲到潭底石缝之中,天素潜水下去找了一圈,除了佩剑,便是她之前脱下的衣衫和鞋袜。

    溶洞岩壁上的缝隙里,除了天朗留下的药材,什么都没有。

    天朗找了许多药材,天素需要药浴排毒,她立即拿着药材出山去。走了不多时,便见到一户人家有炊烟,天素本该找一个客栈最为稳妥,奈何这里都是山,她还要去找天朗。

    至于救他的人到底是谁,她心中倒有个猜测。

    天素看看自己身上所穿的这身男色衣衫的料子以及尺寸,大致推测出对方的身形。

    蓝色的衣衫,布料和花纹,都是等闲市面上见不到的。尽管天素觉得不可能是他,可除了他,还有谁呢?

    若是他,又为何不出来与她相见?

    或者,失去记忆之后的他,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前尘往事,忘了便忘了,各自重新开始?

    明明早已说服自己放下释然,心里却空落落的。

    风吹起她帽檐边的帷幔,天素将帷幔拢了拢,饶是很热,她这张脸,还是不适合示于人前。

    天素走到一条小河边,解开面纱,看看自己的面容,心头极其失落。

    她无能为力,做什么事都无能为力。

    她颓然坐在水边,不知怎的,身体里强撑的那股气,突然就消失了。

    她开始怀疑自己,不相信自己能治好这毒……她是一个毒人,是一具行尸走肉……

    风吹来,水中可怖的影子消散。

    蓝天白云,世上一切如旧。

    不,她不应该否定自己,不应该怀疑自己。即便一切只是一场梦境,她也要用力地去挣扎,去争取。

    隐隐哨声惊起树林的飞鸟,几只雄鹰在天上盘桓。有大军路过此地。

    她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眼神中似乎聚敛了光,她背了包裹,快速起身躲入树林之中。

    她来南境的目的不仅仅是寻找解药而已,还要寻找小九。

    至于说故人和记忆,忘了便忘了吧……

    天素飞过树林,落在高高的树冠之上,浓密的树林之中,几个骑马的人指挥大军进行。天素暗中观察,这群大军不是中原人,他们竟然悄悄来到此地。

    天素算算这些天走的路程,此地去南境还有一百多里。

    这群大军人数有两万。

    他们翻山跃岭,神不住鬼不觉来到中原军后,最后杀中原军一个措手不及。

    天素冷了冷眼神,既然这群人遇见她了,算他们倒霉。

    天素飞近了些,这群兵士做了手势,是要在此地歇脚。

    有不少士兵去河边取水。天素本想在河道中下毒,又想着下游的百姓若是靠打鱼为生,岂不遭殃。还是稍稍观察再作打算。

    天色已近黄昏。

    士兵们才分头行动,进入山中去找吃的。

    大军的头头也骑马去山中找吃的。

    擒贼先擒王,天素跟随那首领,待他离了人群约摸五里,天素飞身而下。不料,这首领也是个高手。

    他从马身上飞下来,转身取出大刀和天素拼杀,天素抽剑,她的剑削铁如泥,那人大刀顷刻断成两截。他身上还有众多暗器,盔甲上全是暗器。

    天素的身手虽只恢复了几成,对付此人绰绰有余。

    那人暗器放完,天素手中接住的暗器往前一打,不偏不倚,穿过那人盔甲,打入他的身体。

    他立即跪地用汉话求饶:“英雄饶命,好汉饶命。”

    “你是哪国军士?”天素易声,是男人的声音。

    天色暗黑,被捉之人跪着求饶的空隙,悄悄从袖中拿出焰火,正要拉,天素手中的暗标快速打出,将他右手的脉搏割断。

    天素上前,冷声问:“如实交代,留你一命。”

    “我,我……我是中原人……求好汉饶命,我也是为了混一口饭吃,求好汉饶命……”那人捂着手腕蜷缩在地上。

    “既然是中原人,为何做出如此卖国求荣的行径?”天素冷冷看着他。

    那人看着天素,咬牙切齿。

    天素眸子冷冷。

    那人道:“暗标上有剧毒,我死了,你的毒就解不了。”

    天素看看手指,她食指和中指之间,还夹了两枚暗器。天素细细看了看暗器,疑惑:“有剧毒?”

    “当然,这条河里,也都下毒了,到明日早上,沿河两旁的村庄凡是饮用此水的人畜都会死。”那人说着,便大笑起来。

    天素袖中的手紧握,她走近一步,踩着那人脑袋:“解药交出来。”

    “我身上没有解药,不过你若是放了我,老子看着心情好再说。”

    天素觉得此人没什么可留的了,暗标一出,堪堪打中那人喉咙。

    那人捂着脖颈,声音嘶哑,道:“暹罗王绝不会放过你,南越王也绝不会放过你。”

    天素取下这人身上的各种药瓶,又取下他身上的暗器。这人盔甲之下,竟是夜行衣,身上还藏着一张面具。看来这群军是流寇组织起来的。

    天素戴了面具,迅速去河边将那些放毒的人都杀了。

    沿河一带都有人放毒,天素一一将那些人解决掉。

    天素捉到一个士兵问:“你们此行目的地是何处,目标何在?”

    那人正要喊,天素将他脖颈紧紧捏住,一剑砍掉他一只手臂。

    那人痛得嗷嗷直叫,天素道:“反抗一次,断掉一肢,且我还能让你断掉四肢之后不死……没有手脚的你被遗弃在这山林,你知道后果么?”

    那人连连求饶:“我们此行的目的是阻击中原南下的大军,我们原也是中原人,后来跟着靖南王准备起兵长安,被孙武将军的兵逼着退到南境。求大侠饶命吧。”

    天素挑断了那人另一手的经脉,给他断臂处止了血。

    不想,那人口中还藏着暗器,正要吐出来,天素反手一剑将他脖颈割断。

    血腥气在空中弥漫,天素的心越发躁动。

    她这副躯体,曾经是被各种人血喂养的。

    喝血喝久了,竟然让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

    她正给自己点了穴道,身后忽然落下数个黑衣蒙面……

    一人道:“就是此人杀了我们其他的人。”

    血脉在沸腾,脑海中记忆在翻滚。

    嗜血的冲动和理智在她心中交战。虚弱的身体却让她不得不认清现实。

    背后飞快而来的脚步踏起阵阵惊风,雪白的刀在月光下放出死亡之光。

    夜,躁郁而血腥。

    风,溽热而沉闷。

    心,烦躁而不安。

    是杀,是忍,似乎已无选择。

    是生,是死,仿佛也无退路。

    很多时候,留着的一条退路,似乎并不是退路。寻的活路,也不一定有生机。

    刀光逼近之时,天素快速冲开穴道。她踏着树干直走翻身,手中的剑快速一挥,那几个杀来的人应声落地,另外一排飞来的人还未出刀,天素手中的暗标已打入他们的身体。

    天素戴着面具,头发散乱,如夜行的鬼魅。

    远处火光升起,大火迅速蔓延。

    一群群杀来的士兵围过来,放火箭的放火箭,投火石的投火石。

    天素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念,她的动作比平素更快,手法更狠。

    俨然是一个身法老练的杀手。

    “是东瀛杀手。”有一个人惊讶呼道。

    确实是东瀛杀手的手法,是天素骨血重塑失败之后,藤原抹去她记忆,重新训练出来的手法。

    那时候她完全忘记自己是个医者。人命,在那时的她的心里不过是倒下的一声尖叫。至于尖叫为何会出现在那具躯体里,当时的她并不明白。

    随着意识逐渐觉醒,她才知道,那是人最后的一声尖叫。

    天素很快落到一个指挥之人的身边,剑在她转身之时已经架在那人脖颈上:“让他们灭火,否则,你们全死。”

    “阁下,横岛浪人与我们而今是盟友,阁下这般行径,藤原大人可知道?”

    原来藤原已经和南境的人勾结。想来也是,藤原这人,向来无所不用其极。

    天素的手一快,那人应声倒地。

    远处也响起了拼杀之声,还有人来。

    两处的士兵逐渐合拢,对方人多势众,体力渐不支的天素节节后退。

    没过多久,另外一处厮杀的人也被逼到她这边来,天素这才看见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似乎体力也不支。

    这群大军有二万人,如果不是各个击破,一旦被围攻,单打独斗的人并不占优势。

    两万人,除非用毒,否则就算杀,慢慢也杀不死。

    天素这才想起方才从那头头的身上拿了好多毒药,她本想着拿着去配解药的,眼下,能用上,先脱身再说。

    一万多人将两个戴着面具的人团团围住,天素也不知对方身份是谁,南境五大势力,各自表面合作,内地里却都不想对方占了先机。

    另一位戴着面具的人是对方哪国的人也不好说。

    眼下,只能临时成为盟友。

    两人背对背,都是用剑,剑招快若旋风,二人所到之处,皆是丢盔弃甲。

    天素一边下毒,一边御敌。背后之人虽暂时和她一同御敌,她却也要防备对方反水。江湖行走,须知,不知名的高手身手太厉害,对自己也是一个威胁。

    毒药很厉害,中毒的士兵身上快速腐烂,抱头鼠窜。

    打斗之间,天素发现,对方也在撒毒药,看来也是个用毒高手。天素心想,待会若有脱身之机会,一定要快速离开,否则她一旦体力不支落到对方手上,就难了。

    剑招快准狠,激烈的打斗,四溅的鲜血,熊熊燃烧的大火,一切的一切,似曾相识。

    心照不宣之间,是十足的默契,是熟悉的招式。

    对方暗箭放出,天素快速错位,身后之人将她一揽,两人眼神快速交错。

    刹那交睫,两人心跳几乎都为之一停。

    两人又快速护住彼此的身后。

    是李珺珵,天素几乎不敢相信。

    是那人,李珺珵亦觉十分意外。

    兜兜转转之间,他们在忘记过去之后,依旧没能够轻装上阵。

    或许,命中注定,她们难以只为自己而活,而要为天下而活。

    舍一人之命而救天下,赚了……

    天素心口紧缩着,李珺珵的心也狂跳着。

    熟悉而陌生,陌生而熟悉。明明面具如此严实,明明黑夜如此杂乱,明明心如此烦躁,可在看到彼此眼光之时,天地万物,好像一切都尘埃落定。

    李珺珵会与这群人交手,天素并不意外。而天素为何会与这群人交手,李珺珵却未想明白。

    她知道他是李珺珵,他却不知她是天素。

    她知他是李珺珵,却也知道失忆之后,他淡看前尘往事。而她命不久矣,除非自救,旁人也救不了她。

    他不知道她是谁,却在心中怀疑,她是故人。是只需要一眼就能明白心意的故人。

    她是天素么?若是天素,为何不去找他们……

    李珺珵的心在希冀与害怕之间徘徊,天素的心在恐惧和不安中游走。

    两颗心明明距离如此之近,却又似隔着万水千山。

    若是不相逢,心中尚且有念想。一旦相逢,一旦相见,就要面对实质的失落和错过。

    而今她脆弱的生命已经承受不起那些生离死别了。天素在心底呼喊着李珺珵的名字,可是,也只想在心底呼喊。因为她也失忆了,很多事她也想不起来了,她有的只是念想,只是渴望,只是虚幻的梦境。

    他虚幻的记忆也承载不了那样重的相思,更不知如何面对一次次为她舍命的人。那样的付出太过沉重,沉重到一想起世上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便让人痛不欲生。他什么都不记得,他的心仿佛就像嵌入了无数块碎瓷片,只要一有意识,就痛得窒息。偏偏又不能死,偏偏又要去直面那些痛苦。

    天素,是你么?他在心头问。

    天素,是怨我失忆了么?我也想想起来,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李珺珵啊,我是天素,可我也失忆了。而今我的记忆,只有对你的幻想,没有我们之间的回忆。相思太重,生命太轻,我这条薄命,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深情厚谊。

    你的身边当有更好的人……

    手中的剑未停,心头早是惊涛骇浪。

    躁动的心需要安慰,破碎的梦需要慰藉,而人世,只有你,是唯一的安慰。

    不知如何靠近,更不知如何放下。只有若即若离的守护,才是最终的答案。

    熊熊大火烧过山头,空中弥漫着烧焦的尸臭。

    两万人被杀得四散奔逃,天素和李珺珵也终于喘口气,各自飞往不同的方向。

    两人都已精疲力竭,心中留下的,却是方才彼此背靠背的温度。

    天素扶着大树,心口越来越痛,忍不住呕出一口黑血来。也不知李珺珵去了何方,她回头望望后面,除了火光,什么也没有。

    李珺珵失忆了,连那个文天素都嫌弃,何况是萍水相逢的她呢。

    终究是她虚妄了。

    她就不该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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