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迎面吹着浓烟过来,前面已起了火势,天素呛得直咳嗽。

    她调转了方向,快速逃离扑过来的浓烟。

    乱窜的山风将火搅得到处都是。

    眼下,天素已经确认,在山洞之中救她的,就是李珺珵。

    天素沉沉一叹,既然李珺珵身边有个文天素,他又怎会绕那么大一圈去认一个只剩人形的陌生人呢。所以,他避着她,也在情理之中。

    天素摇头,怪自己太过苛刻。即便李珺珵是个天才,也绕不过这些实际的障碍,去猜测出她的身份。

    天素踉踉跄跄走到水边,郁结的心这才稍稍想开一些。

    李珺珵不认识她在正常不过,不必纠结,不必怨他。她最开始失忆救助李珺珵时,不也没认出他么。何况那时的李珺珵没毁容呢。

    天素从胸前解下包裹,拿出自己做的丹药。又解了衣衫下到清凉的水里,终于恢复了几许平静……

    火光照在水面,她垂眸看见水中的倒影,灰头土脸,是该洗个澡。可惜,那些蔓延的疤痕,在夜色中更加可怖……

    真可怖……天素看到自己满是痂壳的脸,这黑夜出现在人前,定然能吓死人。

    她在心中自嘲了两句,又把面具戴上。

    手臂上的痂壳脱落许多,身体前后的却还未脱落。体表又在渗血。她忙出水给自己行针。

    她需要药浴,得找个地方药浴才是。

    天素穿好衣衫,借着火光往河流下游走去。

    没走多久,忽见草地里仰躺着一个人。

    莫不是被杀的投毒之人?

    这么多死尸,等火烧过来,很快就要化成灰。

    天素准备绕过去,偏不巧,看到那人胸前被火光照得发亮的东西,委实有几分刺目。

    天素快步上前,是李珺珵。

    李珺珵嘴角是血,这才几日不见,他身体为何如此虚弱?

    天素连续给李珺珵行针,两人躲在一处尚算干净的山洞里,待他快好时,她也悄悄离开。

    这算扯平了。在他希望不被打扰时不去打扰他,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天素才吐口浊气,忽而又觉得这行径太过幼稚。

    奈何,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李珺珵。

    叙旧,无旧可叙。

    诉衷情?奈何心头茫茫然。

    李珺珵醒来时,天素给她留了烤野鸡和烤栗子,以及一些野果子。

    李珺珵躺在山洞里,细细想着她的一切,他在心底试图找到那个熟悉的眼神,那个只需要惊鸿一瞥,便能安抚心灵的眼神。

    李珺珵在山洞中等了半日,天素没出现。

    她是真的走了。

    他无可奈何。

    他连记忆都没能留住,如何能留住她?

    离开这几日,天素没闲着,逃窜的中原叛军窜入各个村庄烧杀抢掠,她追着那些将士,各个击破,一路斩杀。始终没遇见天朗和灰狼。

    莫不是灰狼循着那群还未被驯化的野狼找到深山中去了?

    李珺珵也随即去找那些叛军下落。

    方圆百十里的山头,有占山为王的强人,有生杀予夺的绿林,李珺珵亦一个也没放过。

    他一个山头翻过一个山头地追,那些匪徒不得不退回南境。

    翻越崇山峻岭,恰才看到一些村落,人物风情便与中原全然不同。

    李珺珵正欲去找柳文暄,便听见远处有女子呼喊的声音,他快速飞过去,便见一伙强人在强抢一个女子,女子的衣衫已被扯开,半边身子袒露。

    李珺珵飞身踢开那些匪徒,将女子护在身后。

    几个五短身材的黑汉拿着刀和斧头往李珺珵身上砍来,李珺珵飞身一扫,将几个人踢了数丈远。

    他手中的剑在眨眼间便将那些强人手中的剑斩断。

    强人们见不是对手,连忙四散逃开。

    被李珺珵解救的女子身上满是伤口,又瘦又黑,摇摇欲坠。

    见李珺珵戴着面具,女子正要往李珺珵怀中靠,李珺珵用剑鞘将她支开,她只得扶着一旁的草垛子。

    女子哭哭啼啼道:“这群强人抓了好些姐妹去山上了,希望神仙帮忙解救。”

    “你可知他们在何处?”

    “听说在落虎崖上的山洞之中。”女子指着远处崇山峻岭中最高的一座山。

    李珺珵飞身就往主峰去。

    恰到落虎崖,便听见里头有打斗之声。

    李珺珵正欲循着声音去,不妨迎面打来百十来支箭,紧接着一道铁网向他扑来。

    李珺珵手中的剑一横,那网断成两截。

    四下全是暗器,李珺珵快速飞身过陷阱。

    打斗声渐近,李珺珵近前,见一个黑衣斗篷人被十几个穿着极其清凉的女子围着天素厮杀,杀手女子们个个身手高绝。

    不由得李珺珵犹豫,他身后飞来数枚暗器,李珺珵的剑用力往后一绕,数枚暗器打在剑身,纷纷弹开。

    两个人迅速被这一群杀手围困在一起了,背对背而立,这次,没有像上次那般怀疑和不安,两人尚未打照面,从剑招之中,已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彼此心中的激动都隐藏得极好。

    李珺珵面具下的眸光冷静和凌厉,方才他救的那个皮肤黑色瘦弱的女子,身手极其快捷狠辣。李珺珵丝毫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犀利的招式和锋利的剑刃,打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

    天素和李珺珵背对背而战,这是第二次,他们又被杀手围困。

    这次全是女子杀手,这是南境杀手的据点,也即那二万中原叛军信息的联络之处。

    这处据点由七十二名女杀手组成。她们的武器都是月亮刀。弯刀如勾月,又细又锋利。

    偏偏,她们的对手是李珺珵和天素。

    天素手上有暗器,饶是这群女子身手了得,对上她二人,依旧没有胜算。

    黄昏日落之时,最后一抹黑影倒下,李珺珵和天素背对背而立,二人剑上还在滴血。

    杀手们的尸体东倒西歪,地上血迹斑斑。

    夕阳将天空染红,东边的月亮已经升起。

    两人也没看彼此,但同时飞向山洞之中。

    天色已晚,山洞之中有毒药和各种兵器还有火药,粮食。

    李珺珵和天素二人各自装备了暗器,便点燃炸药,没发现其他暗道,便将山洞炸掉。

    火光照着他们飞离的身影,震耳欲聋的响声在二人脑海之中回荡。仿佛想起了什么,分明又什么也没想起来。

    到了山下,便是一条宽阔的大河。

    远处的山还在回荡着方才的爆炸之声。

    李珺珵忍着心中的激动,眸光平静如水。他始终与天素隔着三步远,这三步,对于一个顶尖高手而言,是足以保命的距离。

    他很想假装不在意,快速跳动的心跳却在提醒着他不能忽视身边之人的存在。

    天素也不知如何开口。她将手中调好的丹药拿出来递给李珺珵:“这个给你。有稳定气血之效。”

    李珺珵很想拿,犹豫了片时,嘴上却说:“不必。”

    这似乎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对话。

    在脑海之中反刍了一万遍的话,到嘴边,还是拒绝。

    天素也猜到,李珺珵本就没认出自己,她所希望的尝试,也就这一次。再不会有下次。

    心头鼓起多日的勇气,到这一刻,全然化作压抑胸腔的毒物,让人喘不过气来。

    天素转身离去。胸腔的气血在沸腾,她再不走,怕是要被李珺珵气吐血。她赌气一般将那几粒补药倒进嘴里,用力嚼着,当饭吃。

    反正肚子也很饿。

    眼眶酸胀,却也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天素闷闷朝树林中走去。

    李珺珵心头忽而一慌,他本想,等她再劝劝他,与他多说一两句话,好让他们的距离再近一些,可是,她走了。

    李珺珵怅然若失,心口像是被铅块堵着。他呼吸越发急促,忽而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呛出来。

    天素尚未走远,空旷的山谷之中听见这一声,她的心似乎被撕扯一般。

    赌气无济于事,何况这在境外。周遭危险重重,不是置气的时候。天素一时后悔,为何要那这没剩几口气的命去和李珺珵赌气呢?她急忙飞身落回李珺珵身边,不过是一瞬的功夫。

    摇摇欲坠的李珺珵顺势一倒,栽进天素怀里。天素快速将李珺珵扶住。

    她给李珺珵把脉,果然,他体内气血翻涌,本是疲累之状,加上怒气攻心,便吐了血。天素立即点住李珺珵的穴道,又拿了另外一瓶护心丹出来给李珺珵喂了一粒。

    李珺珵很是安心。无需防备,无需顾虑。只需用心感受她身上的温度和令人心安的药草气息。

    好熟悉的气息……

    天素身上满是药味,他似乎是很喜欢也很习惯这个味道,脸稍侧了侧,额头正好碰到天素的下颌。

    两个人都戴着面具,不过这面具都只包裹住眼睛和鼻子、额头部分。

    天素微微叹息,似乎在吐胸腔中的浊气。他找来几片大椰树叶子给李珺珵垫上,有用草给李珺珵扎了一个枕头,在旁生了一堆火,又在周围洒了一圈药粉防止虫蛇。

    她去树林中找了一只蒲叶,将周围裁去,给李珺珵扇风。

    打斗了半日,两人衣衫早已湿透。李珺珵假装昏迷,她取下他的面具,给他擦脸。

    而后,天素又将李珺珵的衣衫全脱下来,用包裹里的布帕给他擦拭身体,将自己包裹里的那件蓝色衣衫给李珺珵穿上,再将那些汗湿的衣服都洗了。

    天素的手很冰凉,和他肌肤相触时,触感十分明显。

    男女授受不亲,她对他似乎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他们之间,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些顾虑,似乎,对彼此的心已经不许要去有那层顾虑。

    天素擦到李珺珵手腕处时,看见手腕处好多伤疤,她顿时愣神。脑海中某些恍惚的影子闪现,顷刻又消失。

    她曾经梦见过,李珺珵给他喂血,无从寻找身份的她以为那只是幻象,是梦境。

    可李珺珵手腕上的伤疤,却一条一条,那样明显。

    李珺珵感受到天素在抚摸他手腕处的伤疤,他在想,是不是她想起了些什么。是不是她想起来之后,就不会再离开他了。是不是在他醒来之时,她就要与他坦白一切……

    很快,天素放下了他的手腕,沉沉一叹。

    李珺珵的心也随之失落。

    天素并没有想起什么,她的身体很虚弱,强撑了许久,疲惫感和无力感已涌向全身。她在想,最开始她醒来时就救过李珺珵,那时候便知道他手腕上的疤痕。脑中的幻想,或许是那是看见了然后梦见那情形,也不好说。

    天下喜欢李珺珵的女子那么多,不止住在她的梦里吧。

    给李珺珵料理完毕,天素才解下自己的面具,去河里洗浴。

    她的衣衫极其简单,一块长长的布,两块相互交叠,往身上一裹,再把腰间系一条布带,就是了。

    先前她身上全是脓液,贴身的衣服需得时时更换,后来独自躲在山谷之中,物资匮乏,衣物就更简单。

    夜色如水。河畔的萤火虫成群,月亮倒影在水中,水纹荡漾时,不圆的月亮被折叠成长长的形状。

    河畔有风,只风不大。

    天素看看天上的月亮,当是七月二十左右。

    天素时不时给李珺珵把脉,李珺珵的脉象十分稳定,一点也不像是昏迷。从东瀛回到中原时,天朗一路给她讲了他所知道的事,当初李珺珵昏迷半年之久,一直不曾醒来。其脉象和常人无异,只因他困于梦境,所以不愿意从梦中醒过来。不愿面对失去她的事实。

    天素细细打量李珺珵的眉毛,黑浓的眉毛十分顺滑,火光之下,越发照得人光彩夺目。她总是在想,梦境中的那些,是不是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呢?他会不会也有相似的梦境?

    凉风阵阵,疲惫的天素时不时昏睡。李珺珵醒来几次,她都以为是梦境,也没和他说话。他也没开口说什么。

    自打失去记忆之后,前尘往事出现在梦里时,都是那样虚无缥缈的。有时候闪现出一个影子,没有前因后果,顷刻又消失无踪。

    李珺珵让昏迷的天素靠在自己身上,她很安稳地睡去,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到半夜,天素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趴在李珺珵胸膛上,她受惊一般起身,敲了敲自己脑袋,摸着面具还在,想着大抵李珺珵也不知,这才安心。

    李珺珵的衣衫已经干了,天素又将李珺珵身上的衣衫换下来。

    之前都是彼此不知道的情形,不管怎样,对方都不知道是彼此,眼下不行,他知道是她救的他。

    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不是。

    假装昏迷的李珺珵竭力可知着心的跳动,他感受着她的一切,明明想在什么时候睁开眼睛假装自己醒了,可天素一会儿给他戴面具,一会儿又给他行针,一会儿又给他喂药。

    她只有动作,只有气息,只有味道,全然也不说话。她和半梦半醒之时一般无二。

    单单一晚上,天素在他头上行了两次针,给他喂了三次药。

    耳边听着远处有鸡鸣之声,天素竟然也没再打算睡下……

    李珺珵本是想在她身边多留一时,却不想她竟操劳至此,他心头顿时后悔。

    他才睁开眼,却正见天素给自己身上上药。

    似乎感受到对方醒来,天素将身上搭着的布往背后一绕,将狰狞的伤口盖住。

    天素将药瓶子放下,径自起身,拿了包裹要走。

    “等等……”李珺珵快速起身。

    天素顿住脚步。

    阳光照在天素的背影上,瘦骨嶙峋的她已然支撑不起那宽大的黑纱布。

    “你……”

    天素戴着面具,戴上围帽,蒙头盖脸,回头看着李珺珵:“何事?”

    “这丹药你拿着吧,你比我更需要它?”

    “你不会担心这药有毒吧。”天素故意道,反正他昨天也拒绝一次,今天拒绝,她便也懒得跟他客气了。明明昨天还想好,不必和他置气,但醒来看着他的脸,心头还是不服气。

    “你既知道我防备你,为何还要帮我。”李珺珵不敢太和她辩驳什么,只得尽量让说出来的话委婉点。

    “行走江湖,多留个心总是不会错,且我自己确实没什么值得信任的。”天素冷声道。她自己都快不相信自己,如何让人相信自己?

    她容貌尚未完全恢复,身手也才恢复几成,周遭那么多杀手,指不定藤原什么时候就追过来了。李珺珵既然已经忘记,何必给他添麻烦呢。

    唉……她不知道她该做怎样的决定,才是对的。她好像问问以前的她,或者以前的他。

    天上有鹰在啸鸣,天素心道不好,是藤原的鹰,她点脚便飞走。

    李珺珵正要追去,却看见树林那厢,小红骑马追来的影子,李珺珵转身飞走。

    小红并未发现李珺珵,她跟着藤原的鹰隼,看到了飞去的身影,不免冷哼了一声,文天素这么短时间内就杀光了她培养了数年的杀手,这笔账,她一定要跟她好好算算。

    小红快马加鞭,追着文天素离去的方向,远远却瞧见一个白影踏着树枝飞过,是柳文暄。

    小红只得作罢。

    每次在他二人面前做戏,她都感觉自己跟个猴子似的,尤其是柳文暄看她的眼神,总有几分玩索。

    小红担心暴露身份,急忙从另外一个岔路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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