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卡瓦夏的故事【上】
卡卡瓦夏的故事
卡卡瓦夏觉得自己遇到了很好的人。
“不要回头。”
“不要害怕。”
当初姐姐用什么语气说出这些话，在一遍遍地回忆后反而感觉越模糊。
因为那个时候他只能逃。
只能与唯一的家人分别，跑到山的另一边去。
哪怕他的家人决定踏上复仇的道路。
每一个无眠的长夜，他都会回忆起过去。
他曾拥有过的好意与无条件的善。
哪怕很快就又一次失去。
彻底的。
不留余地。
那些善意和对他好的人就像是沙子，越想握住越是没办法留住。
他一直记得。
什么都留不住的人，只能依靠记忆来留住。
在成为石心十人后，想要报答曾帮助过自己的人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句话，他们已经不在了。
后来，他自己去查过。
翡翠女士没有骗他的必要，但人不会那么容易死心。
在调查过后【砂金】得到的答案是，不止是他们而是包括那颗星球本身在内的一切都没能存活。
如果星球本身都湮灭，那么生活在那里的人存活的可能性会有多高。
不是疑问，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这只是星际和平播报中的一则新闻。
积攒了太多便会难以入睡。
如果不让自己精疲力尽，那么就像是和睡眠绝缘一般。
平静地躺在床上直到黎明的到来。
因为空闲的时候，寂静的深夜总是适合回忆起过去。
一桩桩一件件。
和姐姐在茨冈尼亚的荒漠相依为命的时候。
荒芜的沙漠。
母神恩赐的雨。
会和姐姐靠在一起。
在昏迷被收留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醒来以为会看见黑暗的天空，却看见了洁白的天花板。
准备起身的时候，一下子就在旁边看见了被叠好放的整齐的自己的衣服和他藏在身上的妈妈留下的首饰和护身符。看见衣服才会下意识去看自己，有人给他换了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觉很舒服。
他没有听见除了他以外的声音。
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没有看见什么臆想中的危险。
一栋很普通的房子，一个家。大大的照片挂在墙上，一定是很幸福的一家人。这就是他看见的全部。
在看见桌子上的说明和一瓶奇怪的饮料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大概是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
一份很简单的食用说明，和一些禁忌。
其他的随便他怎么做。
所以卡卡瓦夏想，他得等到收留他的人回来和那个人道谢再离开。
他什么都没有办法给，至少一声道谢是他能做到的。
他知道捡到他的人是很好的人。
但这个姐姐比他想的好要好上更多。
好心到让人觉得奇怪。
太好心了，会很容易遇到坏人。
但这不是他应该说的事。
卡卡瓦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了一连串的问题，问他为什么会倒在那里，问他要不要先留在这里。她最关注的，是他的身体情况。就好像其他的都不重要，哪怕连名字都不知道。
明明这才是应该关注的。
明亮的眼睛只能看到关心。
所以，他就这样留了下来。
不知不觉，也许她的眼睛有奇特的魔法所以他无法拒绝。
她大方地对他自我介绍，他也终于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完全敞开了自己。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太危险了。
卡卡瓦夏听着她说的话，在心里想。
太危险了。
流沙是暗藏的杀机。
他曾见过陷入流沙的卡提卡人，那群赶尽杀绝的剥皮刀。
卡提卡人不愿意遵守承诺，面对恶意玩弄猎物的猎手他只能逃。
如果当时那个卡提卡人没有陷入流沙，他活不下来。
他看着流沙吞没了一切。
那个人死了。
他活着。
他觉得他现在也像那个人一样陷进了流沙，哪怕这里没有沙子。
流沙只依靠自己是无法挣脱的。
他平静地陷进去，没有离开的打算。
少年对面前的人说出自己的名字，“卡卡瓦夏。”
就像她说的那样，在养好身体前不会离开。
与家人分别没多久的少年只能依靠自己，对一切都存在警戒心。
他选择相信，相信存在好意这件事不是谎言。
他在这个家停留了超过一年的时间。
一年太短也太漫长。
回忆起来的时候每一件每一件都是快乐的。
纯粹的，不会在事后令人觉得虚无和空洞的快乐。
快乐是短暂的，但在回忆的时候又让人觉得无比漫长。
也许存在不幸，也许存在难过。
能够跨过去，就不会是问题。
【砂金】看着手上自己编织的轮回扭结回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弄丢伊莱恩送的礼物。
他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他留在屋子里等待被发现的礼物和信。
也许随着星球的湮灭也一起不在了。
最初的相处有许多磨合期。
他们都在尽力配合彼此，尽力贴合两个人的生活习惯。
哪怕再怎么忙碌，也会抽出时间来教他基础的知识。
她拿着课本在那边重温，学完了再教他。
没有机会接受过教育的他磕磕绊绊地学着这些内容，囫囵吞枣地尽力触碰能够学习的知识。
醒来时会发现自己在床上，被子被盖好。
在她给他擦药忍耐着疼痛因为明明受伤的是他，她看上去比他还痛。
摇摇欲坠的眼泪说明了她的心情，但她也在忍耐。
因为伤口不会因为什么都不做就好转。
她的学业让她的眼底常常挂着青黑，卡卡瓦夏最开始是这么想的。
是为了赚取其他孩子的学费和生活所需，这是侧面看到的真相。
她的成绩足够优秀，获得的奖学金丰厚到如果只是独身一人完全绰绰有余。
她选择了其他的路，选择不跳级也是因为这样。
埃维金人的高情商派上用场。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他有这样的天赋。
在离开那个地方后她兴奋地抱着他差点就要把他举起来转圈圈，如果他没有成功阻止的话。
这样一来接下来一年都不用紧迫地做出成果了，对数字很敏感的女孩子这样说然后直接兴冲冲地跑去买了个蛋糕。
“谢谢你，卡卡瓦夏。”
她的目光像是糖果一样。
他问过墙上挂着的照片为什么没有大人。
她一个一个地点着照片上的人和他介绍他们都是谁为什么不在这里。
长相相似的双胞胎比他大三岁，被某户人家收养。
红发的莎拉看上去有些腼腆害羞，现在在寄宿学校。
卡卡瓦夏安静地听着，他知道了在这里住着的人曾收留过多少孩子。
就连她自己也曾是被收留的孩子之一，像是某种循环一样。
她们并不相似。
卡卡瓦夏知道。
只是某个瞬间说出的话露出的微笑。
让人重合到一起。
他会固执地亲昵地叫姐姐。
因为这么做就好像没有失去什么。
一直都拥有家人。
长大以后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蠢货。
每个星球的历法都不一样。
他不记得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但约定过要每年都庆祝，哪怕那天不是他真正的生日。哪怕也不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是他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
他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来到这个家一年了。
“生日快乐，卡卡瓦夏。”
不擅长手工的女孩子向他递出了自己手中的礼物。
卡卡瓦夏看着手中的织物，是伊莱恩单凭他的口述所做出来的轮回扭结。
这里不存在绿松陨石，是相似的宝石。
“没有花费什么，宝石也是用机器做出来的。”
只是一份心意。
“你能和我说说你们那边的习俗吗？，至少多一个人记下来也是很好的事。”
在还没忘记之前去记忆。
想要相互了解的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变得更贴近。
不会想到那个时候的询问是为了现在。
“谢谢姐姐。”
收到礼物的少年握住了礼物露出了能看见牙的笑容，他只能说这句。
“我很喜欢。”
他一直都在这么说。
房子的墙上有许多划痕。
营养跟上后个子在迅速抽条的少年，安静地靠在墙上让女生给他划线。
伊莱恩看着跟之前的划痕相比又高出不少的新鲜痕迹。
“看来得给你买新衣服准备着，按照这个进度你会比我高出一个头吧。”
女生开始碎碎念。
“要是你再长高一点我就背不动你了，”女生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其实现在也已经背不动了。”
“那以后我来背你。”
就这样脱口而出的话语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以后。
会有以后吗？卡卡瓦夏有些恍惚地想着。
她听了之后露出很感动的表情，却说没关系的。
明明准备养好身体就离开。
但却还是等到了另一个人先道别。
哪怕那个人还在犹豫，但她会决定离开的。
卡卡瓦夏比任何人都肯定这件事。
所以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他没有回应但她还是开门露出一个脑袋看着他，然后就这样走进来。
已经快毕业的她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开始自言自语。
“教授说会给我写推荐信，是一所很优秀的学府。”
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能够做出判断。
“你想去。”
“嗯，我想去。”
“那就不用犹豫。”
这个星球从一开始就很糟糕，近乎大半都被污染的能源，她想要改变就得先获得力量。
现在的她就算很努力，发出的声音也很难被听见。
大家不想成为她的负担。
她应当先重视她自己，她应当去追逐她的理想。
这是所有人都达成的共识。
下定决心之后，所有孩子都很快就知道了。
在离开之前会有饯别的派对似乎是这个家的惯例。
从家里偷溜出来的双胞胎。
从寄宿学校翘课的沙拉。
再加上大人们的帮忙，在她回到家之前匆匆忙忙地做好了布置。
卡卡瓦夏很少有机会和他们一起做些什么，过于繁重的课业、几乎完全限制了他们的行动。
他还没来得及上学，基本上没有碰面的机会。
除了假期的时候这个家会稍微热闹一点。
吵吵闹闹的这个家是以伊莱恩为中心存在。
毕竟这个家的孩子都是她捡回来的。
所有人都在依赖伊莱恩，包括他自己。
他们会熟起来的原因也只会是因为伊莱恩，会谈起自己的过往。
他们的过去足够不幸，但他们的现在很幸福。
孩子之间流通的故事，不会坦率说出自己的喜欢和依赖。
她对来送她的每个人都说了悄悄话。
所以他也有，他是最后一个。
大家都选择默契地不去听，那是自己的礼物。
“宇宙那么大，我们一定会有重逢的一天。”
她一直知道他会离开。
“这里一直欢迎你回来。”
她让他把手伸出来，然后将一把钥匙放在他手上。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向来沉稳的女孩子露出了符合年龄的活泼，“没有人说一个人不能有两个家不是吗？”
“低头，卡卡瓦夏。”
少年顺从地低下头，她靠得很近。
额头上有温热的什么碰过之后就没了。
“要幸福啊。”
真诚的希望他能够幸福。
女孩子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出发，说完就走没有回头。
是不一样的。
是一样的，又是不一样的。
只有某个瞬间重合。
在她离开后，他也准备启程。
因为已经停留了很久，他还有要做的事。
少年将家打扰得一尘不染，孑然一身除了收到的两个礼物什么都不准备带走。
重要的事物越少，越能专心保护好。
在离开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将手贴着镜子，这样像是两个人在对掌一样。
从掌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卡卡瓦夏的内心充满了宁静。
“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
空旷房间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存在。
“令你的血脉永远鼓动。”
他一字一句如同在诉说誓言一般郑重。
“旅途永远坦然。”
回忆在不断闪回。
“诡计永不败露。”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转身离开。
他已经收到了最好的礼物。
那些礼物是他永远不会被夺走的、能够永远珍藏的花（心意）。
花会生机勃勃地活在荒芜中。
常年被乌云笼罩的这个地方，准备前进的日子是万里无云。
是个出发的好天气。
“雨会长伴你。”
“雨会保佑你。”
姐姐说过的话总会在不同的时候响起，他也总是会遇到对应的事。
他不在乎雨。
他的人生中本就阴雨不停。
每次的博弈都获得胜利。
以生命押注的赌局从未输过。
所有或一无所有。
活下来就代表没有输吗？
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确实如此。
因为什么都没有，只要不是一无所有就是所有就是胜利。
离开前的最后一次通讯。
从她那里听到了很多琐碎的小事，比如认识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遇上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在说到她感兴趣的知识和课题时喋喋不休。
他听不懂她说的一切。
他能看见伊莱恩的眼睛在泛着光。
那双眼睛，比在夜晚的沙漠所见到的星光还要璀璨和明亮。
在挂断之前她提起了最近会回来一趟，说了个时间。
“我准备回去采样，维里答应了和我一起研究星球能源。”
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交集。
人会去想如果。
他会去想，也不会让自己去想。
谎言说上一千次不会成为现实。
他知道茨冈尼亚已经没有埃维金。
他知道那颗星球已经覆灭。
他的家人没有一个活下来，包括原本可能还幸存的伊莱恩。
如果她选择回来的话。
只要她在那天回来了就不会出现奇迹。
情感不会轻易就会被理智给压制住，但他向来擅长伪装。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只要去想如果那天他也在的话，这种假设就会开始平静。
因为什么都不会改变，只是在死亡人数上加上一位或者不会被记录死亡。
对于宇宙来说哪怕是一个星球的消亡也许也足够无足轻重。
至少，他是那样想的。
那个时候的他们，不管是谁的声音都不会被听见。
现在他开始期待起可能是莫须有的重逢。
能够心怀些许的期许入睡。
直到约定的日子到来。
因为一件失物。
他捡到了一条以绿色的宝石为主的手链，只不过这条手链的链子是用丝线编制而成。
比起手链更像是护身符。
他努力地回忆为什么会觉得手链眼熟，他看向了自己尝试过的半成品。
因为如果换个名字的话，一切都显而易见。
茨冈尼亚的轮回扭结。
哪怕其实没有那么相似，他会觉得眼熟的原因因为那是不擅长手工的女孩子送给他的礼物。
他一直记得，那些以为已经遗忘的一切。
因为一张照片。
技术研发部的职员，在看见名字的那刻砂金锁定了答案。
照片里端正看着镜头，看上去不苟言笑的年轻学者。
稚嫩的少女如果长大就应当是这个样子。
伊莱恩这个名字仿佛是一把钥匙。
还停留在过去的面容，被现在的记忆取代。
他需要和那位女士亲自见一面。
“宇宙那么大，我们一定会有重逢的一天。”
直到重逢真的到来之前。
与很久没见的人有机会重逢应当是值得高兴的事。
砂金是这样认为的。
想象和实际永远存在差距。
他对重逢所拥有的情绪，不是那么单一的存在。
是更复杂，是无数好与不好混合在一起。
是高兴的。
能和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重逢当然是高兴的。
是害怕的。
害怕得到的不是想要的回答。
是怀疑的。
是与不是，是绝对到百分之百的答案。
不存在中间值。
就像博弈，输和赢是两个不需要任何修饰的答案。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没有只差一点点这种说法。
他是在恐惧这个吗？他是在因为这个而犹豫吗？
这不是自身能察觉到的答案。
独自坐在包厢中比预定地早到了太多，哪怕没有早到的必要。
在等待时想起她说的话。
“有能够期待的事，是很好的事。”
这句话不是对卡卡瓦夏说的，但他记得。
期待、雀跃随着重逢到来而活跃。
曾以为会变成永恒的遗憾被补足。
他有机会也真的对着久别重逢的故人说好久不见，伊莱恩姐姐。
经历了漫长的沉默后，他听见了比任何乐曲都更动听的答案。
一句同样的好久不见。
以及他的名字。
验证了明知正确的答案后，失而复得的喜悦将他淹没。
只有在这一刻才能真正松懈下来。
与自己的赌局，这一刻他才真正赌赢了。
哪怕不孤注一掷，胜利依然向他微笑。
他被紧紧地抱住。
砂金设想过无数种反应，但眼下的情形令他自己都感到困惑。
伊莱恩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是很温柔的好人。
他想报答她。
为了自己所受到的照顾，为了少女对自己付出的关心和爱。
那是投入星星的许愿瓶，每一颗折好的星星都是记忆与愿望。
对他来说那是为数不多摒除和家人一起的回忆外所拥有的宁静与和平。
但砂金不觉得他对伊莱恩来说有多重要。
对伊莱恩来说重要的人很多而卡卡瓦夏绝对不是最重要的，砂金安静地想着。
可现在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否定砂金自以为的没那么重要，他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为什么？
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在一起，所以那些可能只是浅薄的了解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带来的距离而开始变得陌生吗。
眼下的反应太过奇怪。
“太好了，你还活着。”
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她的情绪像是雨一样突然但已经松开了怀抱，也幸好、他们两个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平复情绪。
他们有着足够长的时间去梳理分别后的一切。
一起。
只要能够沟通一切都会有能够解释的机会，一切都能够解释得通。
比如看上去自然而然却又比什么都突兀的失联。
他比任何人都擅长玩弄文字。
但在以赤诚与爱面对他的人面前他总是坦诚的，所有诡计都不会起效。
所以在伊莱恩关切的目光下，他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顶多做一下加减法。
具体地交待了一下为什么将通讯设备留下，因为他要将那些留在原地等到回来时再启封。
离开之前做好了回来后会被责怪的心理准备，但没有用上。
三言两语，将所有的好与不好都缩减成一句话。
“经历了一些事之后我成为了石心十人。”
已经过去的事，不需要再让她担心，不需要再让她难过。
听着他说的话她点点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只是一句这样啊。
“如果我能关注一下其他部门的话，”一心扑在研究上的职员平和地说出了自己想法，“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更早重逢了吧。”
“现在也不算太晚。”
不管什么时候都不算晚，永远都来得及。
默默听完了他的故事后，她也说着自己的起因。
出发之前被一场实验的事故给波及到，所以没能按照原定计划启程。
之后也没机会启程了。
就像他三言两语带过那些事，她也用短短几句话概括分别后的过去。
从大学顺利毕业之后，就在公司工作做到了p40这个位置。
她其实很不擅长撒谎和隐瞒。
过去每次想隐瞒些什么的时候总是会变得很不自然。
很多时候他不会拆穿而是会选择帮忙隐瞒。
理由只是单纯地因为她的眼神，她总是对的。
所以这一次他也同样不会拆穿她，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得到答案。
伊莱恩经历的绝对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轻松。
就像他自己也同样选择了拙劣地隐瞒，因为明知不会被拆穿。
在她面前她一直都这么有恃无恐。
不是掩耳盗铃。
是——。
是什么呢。
现在的话。
是心照不宣。
是某种程度的默契。
默认了不追问，也许有一天会问但不是现在。
他们没有故意揭人伤疤的癖好。
想要知道简单带过去的过去发生了什么，哪怕自己都不想说。
伊莱恩只需要知道卡卡瓦夏现在过得很好，砂金经历的事又和卡卡瓦夏有什么关系。
明明只要她想，在公司稍微打听一下就会知道【砂金】接手过的项目以及其他的会被人在背后议论的事。
但卡卡瓦夏知道伊莱恩不会这样做，她只会等待有一天他亲口对他说，说不定还会因此主动捂住自己的耳朵。
也许有一天会开诚布公谈一谈，但不是今天。
今天什么难过的事都不会存在。
是一日限定的惊喜重逢。
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未来。
未来真是一个好词，光是想一想就会扬起嘴角。
砂金的经历一直都很波澜起伏，因此哪怕剔除了那些伤口和痛苦他还有很多的事能说。
比如他常去的靶场以及他经常练习的技术。
能够在伊莱恩面前很自信地说自己已经很厉害了。
坐在他旁边的女人搅拌着咖啡安静地倾听。
“我知道。”
她展露得像是过去一样伪装成大人过于游刃有余的纵容和从容。
这是他想要的吗？
这是他想听到的吗？
比如他现在所拥有的，他能做到的。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的含义都只有。
来依靠我。
请相信我。
现在的我能够保护好想要守护的。
曾经无力的孩童，现在身姿挺拔的青年。
现在的他能够实现他承诺过的所有约定。
现在的他们需要重新去磨合，需要重新相处，用新的记忆来转换现在的习惯。
虽然会因为过去的记忆将习惯带到现在，要磨去一部分来适应新的习惯。
再比如他交到的朋友。
比如星穹列车的开拓者们。
比如他的同事，在匹诺康尼给他搭把手的托帕。
再比如教授。
他不会骗她，所以在她细问在匹诺康尼的‘度假’时。
他将[同谐]引发的两个幻影和经历的那些步步为谋的算计与计划。
经过润色来将故事的脉络编织成一场美妙的能让人放松的梦，一次有些特别的旅行。
他的朋友帮助他。
他的幸运让他替公司拿下了匹诺康尼这颗盛会之星，仅此而已。
该说永远是‘自己’最了解自己吗。
翻了一场又一场的旧账，说着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连伊莱恩都拿出来说嘴。
存在的情绪在重逢时消融。
他们能够再见到彼此，过去的遗憾能够被弥补对他来说暂时足够。
“你之后有空吗？”，伊莱恩犹豫了一会后对砂金开口。
他们聊了足够长的时间，大概是好几个系统时也说不定，这大概打乱了她原先的预定。
“怎么了吗？”
伊莱恩露出了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要不要见见我的朋友。”
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是朋友，也是导师。”
在朋友到之前听到了她有些像是抱怨的吐槽，但不是不高兴的语气。
像是抱怨更像是分享。
他们两个原先是同期，只是他比她更早拿到了博士学位。
所以发生了像是在准备上课的时候开心地和朋友打招呼，结果原来朋友是自己的导师这样的惨案。
虽然只有百分之三的通过率而她的朋友不是会因为是朋友所以放水的人。
至于有没有过，看着现在的她砂金也知道答案。
砂金听着她分享的和朋友相关的点点滴滴，只觉得这个人很熟悉。
来人也确实是个熟人。
那位时常戴着石膏头，自称有洁癖看见笨蛋、傻瓜、白痴就想死的朋友。
在看见拉帝奥的瞬间，确实会有种也许阿哈给他开了个有些恶劣的玩笑这样有些不着调的想法。
他们其实有着共同认识的人，也许他们其实还能更早重逢。
砂金冷静掐灭了自己的情绪，没必要在已经重逢的现在想这些。
他看着伊莱恩亲昵地喊着维里，拥有着强健体魄的学者回应了她的称呼。
直言不讳的学者，在摘下头套后沉默了一会直接开口。
“我诚挚地建议你去看看医生，我的朋友，”虽然他是对伊莱恩说的这句话，但砂金觉得自己可能也会被扫射到，“眼科还有心理医生。”
现在砂金能肯定教授也在说他，听上去攻击性很强的这些话对他来说大概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以及建议。
“温柔善良值得被保护的好孩子？”，谁？。
伊莱恩听到这些话的反应只是很认真地说，“他确实是好孩子。”然后反驳，“你知道的，我每年都会做身体检查，当然也包括眼科。”
为什么需要每年都去做身体检查？是因为她刚刚提到的让她无法启程的实验室事故吗。
“之后我会带着卡卡瓦夏一起去。”
习惯当家做主的学者一锤定音，她不会允许他有拒绝的答案。
哪怕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拒绝。
虽然之后伊莱恩姐姐看到体检报告大概会很生气。
先躲过现在再说。
所以，“嗯，之后我们一起去。”
没过多久教授就离开。
面对挽留他只是直言，“我们之间的合作没有紧迫到现在就得定下，我没有留在这里强行打扰的必要。”
伊莱恩点点头道谢，然后对他挥手道别。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学者离开，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
既然是店总有关门的时候，所以他递出了邀请。
哪怕听上去很突兀，但也就这样脱口而出。
就像是过去伊莱恩对他做的一样。
认识的第一天。
重逢的第一天。
“要来我家吗？”
考虑到一些问题砂金也做好了她会拒绝的心理准备。
她很爽利地答应了他的邀请这件事，反而让人感到有些意外。
哪怕是久别重逢，熟悉的人也不代表依旧熟悉哪怕想这样说但也不会这样说。
因为确实为了她的不假思索答应感到高兴。
因为关心和在意出现的矛盾。
不管他怎么想，但现在他们两人已经回到了家。
其他的事交给明天来解决。
卡卡瓦夏觉得自己遇到了很好的人。
“不要回头。”
“不要害怕。”
当初姐姐用什么语气说出这些话，在一遍遍地回忆后反而感觉越模糊。
因为那个时候他只能逃。
只能与唯一的家人分别，跑到山的另一边去。
哪怕他的家人决定踏上复仇的道路。
每一个无眠的长夜，他都会回忆起过去。
他曾拥有过的好意与无条件的善。
哪怕很快就又一次失去。
彻底的。
不留余地。
那些善意和对他好的人就像是沙子，越想握住越是没办法留住。
他一直记得。
什么都留不住的人，只能依靠记忆来留住。
在成为石心十人后，想要报答曾帮助过自己的人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句话，他们已经不在了。
后来，他自己去查过。
翡翠女士没有骗他的必要，但人不会那么容易死心。
在调查过后【砂金】得到的答案是，不止是他们而是包括那颗星球本身在内的一切都没能存活。
如果星球本身都湮灭，那么生活在那里的人存活的可能性会有多高。
不是疑问，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这只是星际和平播报中的一则新闻。
积攒了太多便会难以入睡。
如果不让自己精疲力尽，那么就像是和睡眠绝缘一般。
平静地躺在床上直到黎明的到来。
因为空闲的时候，寂静的深夜总是适合回忆起过去。
一桩桩一件件。
和姐姐在茨冈尼亚的荒漠相依为命的时候。
荒芜的沙漠。
母神恩赐的雨。
会和姐姐靠在一起。
在昏迷被收留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醒来以为会看见黑暗的天空，却看见了洁白的天花板。
准备起身的时候，一下子就在旁边看见了被叠好放的整齐的自己的衣服和他藏在身上的妈妈留下的首饰和护身符。看见衣服才会下意识去看自己，有人给他换了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觉很舒服。
他没有听见除了他以外的声音。
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没有看见什么臆想中的危险。
一栋很普通的房子，一个家。大大的照片挂在墙上，一定是很幸福的一家人。这就是他看见的全部。
在看见桌子上的说明和一瓶奇怪的饮料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大概是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
一份很简单的食用说明，和一些禁忌。
其他的随便他怎么做。
所以卡卡瓦夏想，他得等到收留他的人回来和那个人道谢再离开。
他什么都没有办法给，至少一声道谢是他能做到的。
他知道捡到他的人是很好的人。
但这个姐姐比他想的好要好上更多。
好心到让人觉得奇怪。
太好心了，会很容易遇到坏人。
但这不是他应该说的事。
卡卡瓦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了一连串的问题，问他为什么会倒在那里，问他要不要先留在这里。她最关注的，是他的身体情况。就好像其他的都不重要，哪怕连名字都不知道。
明明这才是应该关注的。
明亮的眼睛只能看到关心。
所以，他就这样留了下来。
不知不觉，也许她的眼睛有奇特的魔法所以他无法拒绝。
她大方地对他自我介绍，他也终于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完全敞开了自己。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太危险了。
卡卡瓦夏听着她说的话，在心里想。
太危险了。
流沙是暗藏的杀机。
他曾见过陷入流沙的卡提卡人，那群赶尽杀绝的剥皮刀。
卡提卡人不愿意遵守承诺，面对恶意玩弄猎物的猎手他只能逃。
如果当时那个卡提卡人没有陷入流沙，他活不下来。
他看着流沙吞没了一切。
那个人死了。
他活着。
他觉得他现在也像那个人一样陷进了流沙，哪怕这里没有沙子。
流沙只依靠自己是无法挣脱的。
他平静地陷进去，没有离开的打算。
少年对面前的人说出自己的名字，“卡卡瓦夏。”
就像她说的那样，在养好身体前不会离开。
与家人分别没多久的少年只能依靠自己，对一切都存在警戒心。
他选择相信，相信存在好意这件事不是谎言。
他在这个家停留了超过一年的时间。
一年太短也太漫长。
回忆起来的时候每一件每一件都是快乐的。
纯粹的，不会在事后令人觉得虚无和空洞的快乐。
快乐是短暂的，但在回忆的时候又让人觉得无比漫长。
也许存在不幸，也许存在难过。
能够跨过去，就不会是问题。
【砂金】看着手上自己编织的轮回扭结回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弄丢伊莱恩送的礼物。
他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他留在屋子里等待被发现的礼物和信。
也许随着星球的湮灭也一起不在了。
最初的相处有许多磨合期。
他们都在尽力配合彼此，尽力贴合两个人的生活习惯。
哪怕再怎么忙碌，也会抽出时间来教他基础的知识。
她拿着课本在那边重温，学完了再教他。
没有机会接受过教育的他磕磕绊绊地学着这些内容，囫囵吞枣地尽力触碰能够学习的知识。
醒来时会发现自己在床上，被子被盖好。
在她给他擦药忍耐着疼痛因为明明受伤的是他，她看上去比他还痛。
摇摇欲坠的眼泪说明了她的心情，但她也在忍耐。
因为伤口不会因为什么都不做就好转。
她的学业让她的眼底常常挂着青黑，卡卡瓦夏最开始是这么想的。
是为了赚取其他孩子的学费和生活所需，这是侧面看到的真相。
她的成绩足够优秀，获得的奖学金丰厚到如果只是独身一人完全绰绰有余。
她选择了其他的路，选择不跳级也是因为这样。
埃维金人的高情商派上用场。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他有这样的天赋。
在离开那个地方后她兴奋地抱着他差点就要把他举起来转圈圈，如果他没有成功阻止的话。
这样一来接下来一年都不用紧迫地做出成果了，对数字很敏感的女孩子这样说然后直接兴冲冲地跑去买了个蛋糕。
“谢谢你，卡卡瓦夏。”
她的目光像是糖果一样。
他问过墙上挂着的照片为什么没有大人。
她一个一个地点着照片上的人和他介绍他们都是谁为什么不在这里。
长相相似的双胞胎比他大三岁，被某户人家收养。
红发的莎拉看上去有些腼腆害羞，现在在寄宿学校。
卡卡瓦夏安静地听着，他知道了在这里住着的人曾收留过多少孩子。
就连她自己也曾是被收留的孩子之一，像是某种循环一样。
她们并不相似。
卡卡瓦夏知道。
只是某个瞬间说出的话露出的微笑。
让人重合到一起。
他会固执地亲昵地叫姐姐。
因为这么做就好像没有失去什么。
一直都拥有家人。
长大以后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蠢货。
每个星球的历法都不一样。
他不记得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但约定过要每年都庆祝，哪怕那天不是他真正的生日。哪怕也不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是他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
他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来到这个家一年了。
“生日快乐，卡卡瓦夏。”
不擅长手工的女孩子向他递出了自己手中的礼物。
卡卡瓦夏看着手中的织物，是伊莱恩单凭他的口述所做出来的轮回扭结。
这里不存在绿松陨石，是相似的宝石。
“没有花费什么，宝石也是用机器做出来的。”
只是一份心意。
“你能和我说说你们那边的习俗吗？，至少多一个人记下来也是很好的事。”
在还没忘记之前去记忆。
想要相互了解的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变得更贴近。
不会想到那个时候的询问是为了现在。
“谢谢姐姐。”
收到礼物的少年握住了礼物露出了能看见牙的笑容，他只能说这句。
“我很喜欢。”
他一直都在这么说。
房子的墙上有许多划痕。
营养跟上后个子在迅速抽条的少年，安静地靠在墙上让女生给他划线。
伊莱恩看着跟之前的划痕相比又高出不少的新鲜痕迹。
“看来得给你买新衣服准备着，按照这个进度你会比我高出一个头吧。”
女生开始碎碎念。
“要是你再长高一点我就背不动你了，”女生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其实现在也已经背不动了。”
“那以后我来背你。”
就这样脱口而出的话语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以后。
会有以后吗？卡卡瓦夏有些恍惚地想着。
她听了之后露出很感动的表情，却说没关系的。
明明准备养好身体就离开。
但却还是等到了另一个人先道别。
哪怕那个人还在犹豫，但她会决定离开的。
卡卡瓦夏比任何人都肯定这件事。
所以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他没有回应但她还是开门露出一个脑袋看着他，然后就这样走进来。
已经快毕业的她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开始自言自语。
“教授说会给我写推荐信，是一所很优秀的学府。”
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能够做出判断。
“你想去。”
“嗯，我想去。”
“那就不用犹豫。”
这个星球从一开始就很糟糕，近乎大半都被污染的能源，她想要改变就得先获得力量。
现在的她就算很努力，发出的声音也很难被听见。
大家不想成为她的负担。
她应当先重视她自己，她应当去追逐她的理想。
这是所有人都达成的共识。
下定决心之后，所有孩子都很快就知道了。
在离开之前会有饯别的派对似乎是这个家的惯例。
从家里偷溜出来的双胞胎。
从寄宿学校翘课的沙拉。
再加上大人们的帮忙，在她回到家之前匆匆忙忙地做好了布置。
卡卡瓦夏很少有机会和他们一起做些什么，过于繁重的课业、几乎完全限制了他们的行动。
他还没来得及上学，基本上没有碰面的机会。
除了假期的时候这个家会稍微热闹一点。
吵吵闹闹的这个家是以伊莱恩为中心存在。
毕竟这个家的孩子都是她捡回来的。
所有人都在依赖伊莱恩，包括他自己。
他们会熟起来的原因也只会是因为伊莱恩，会谈起自己的过往。
他们的过去足够不幸，但他们的现在很幸福。
孩子之间流通的故事，不会坦率说出自己的喜欢和依赖。
她对来送她的每个人都说了悄悄话。
所以他也有，他是最后一个。
大家都选择默契地不去听，那是自己的礼物。
“宇宙那么大，我们一定会有重逢的一天。”
她一直知道他会离开。
“这里一直欢迎你回来。”
她让他把手伸出来，然后将一把钥匙放在他手上。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向来沉稳的女孩子露出了符合年龄的活泼，“没有人说一个人不能有两个家不是吗？”
“低头，卡卡瓦夏。”
少年顺从地低下头，她靠得很近。
额头上有温热的什么碰过之后就没了。
“要幸福啊。”
真诚的希望他能够幸福。
女孩子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出发，说完就走没有回头。
是不一样的。
是一样的，又是不一样的。
只有某个瞬间重合。
在她离开后，他也准备启程。
因为已经停留了很久，他还有要做的事。
少年将家打扰得一尘不染，孑然一身除了收到的两个礼物什么都不准备带走。
重要的事物越少，越能专心保护好。
在离开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将手贴着镜子，这样像是两个人在对掌一样。
从掌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卡卡瓦夏的内心充满了宁静。
“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
空旷房间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存在。
“令你的血脉永远鼓动。”
他一字一句如同在诉说誓言一般郑重。
“旅途永远坦然。”
回忆在不断闪回。
“诡计永不败露。”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转身离开。
他已经收到了最好的礼物。
那些礼物是他永远不会被夺走的、能够永远珍藏的花（心意）。
花会生机勃勃地活在荒芜中。
常年被乌云笼罩的这个地方，准备前进的日子是万里无云。
是个出发的好天气。
“雨会长伴你。”
“雨会保佑你。”
姐姐说过的话总会在不同的时候响起，他也总是会遇到对应的事。
他不在乎雨。
他的人生中本就阴雨不停。
每次的博弈都获得胜利。
以生命押注的赌局从未输过。
所有或一无所有。
活下来就代表没有输吗？
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确实如此。
因为什么都没有，只要不是一无所有就是所有就是胜利。
离开前的最后一次通讯。
从她那里听到了很多琐碎的小事，比如认识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遇上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在说到她感兴趣的知识和课题时喋喋不休。
他听不懂她说的一切。
他能看见伊莱恩的眼睛在泛着光。
那双眼睛，比在夜晚的沙漠所见到的星光还要璀璨和明亮。
在挂断之前她提起了最近会回来一趟，说了个时间。
“我准备回去采样，维里答应了和我一起研究星球能源。”
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交集。
人会去想如果。
他会去想，也不会让自己去想。
谎言说上一千次不会成为现实。
他知道茨冈尼亚已经没有埃维金。
他知道那颗星球已经覆灭。
他的家人没有一个活下来，包括原本可能还幸存的伊莱恩。
如果她选择回来的话。
只要她在那天回来了就不会出现奇迹。
情感不会轻易就会被理智给压制住，但他向来擅长伪装。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只要去想如果那天他也在的话，这种假设就会开始平静。
因为什么都不会改变，只是在死亡人数上加上一位或者不会被记录死亡。
对于宇宙来说哪怕是一个星球的消亡也许也足够无足轻重。
至少，他是那样想的。
那个时候的他们，不管是谁的声音都不会被听见。
现在他开始期待起可能是莫须有的重逢。
能够心怀些许的期许入睡。
直到约定的日子到来。
因为一件失物。
他捡到了一条以绿色的宝石为主的手链，只不过这条手链的链子是用丝线编制而成。
比起手链更像是护身符。
他努力地回忆为什么会觉得手链眼熟，他看向了自己尝试过的半成品。
因为如果换个名字的话，一切都显而易见。
茨冈尼亚的轮回扭结。
哪怕其实没有那么相似，他会觉得眼熟的原因因为那是不擅长手工的女孩子送给他的礼物。
他一直记得，那些以为已经遗忘的一切。
因为一张照片。
技术研发部的职员，在看见名字的那刻砂金锁定了答案。
照片里端正看着镜头，看上去不苟言笑的年轻学者。
稚嫩的少女如果长大就应当是这个样子。
伊莱恩这个名字仿佛是一把钥匙。
还停留在过去的面容，被现在的记忆取代。
他需要和那位女士亲自见一面。
“宇宙那么大，我们一定会有重逢的一天。”
直到重逢真的到来之前。
与很久没见的人有机会重逢应当是值得高兴的事。
砂金是这样认为的。
想象和实际永远存在差距。
他对重逢所拥有的情绪，不是那么单一的存在。
是更复杂，是无数好与不好混合在一起。
是高兴的。
能和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重逢当然是高兴的。
是害怕的。
害怕得到的不是想要的回答。
是怀疑的。
是与不是，是绝对到百分之百的答案。
不存在中间值。
就像博弈，输和赢是两个不需要任何修饰的答案。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没有只差一点点这种说法。
他是在恐惧这个吗？他是在因为这个而犹豫吗？
这不是自身能察觉到的答案。
独自坐在包厢中比预定地早到了太多，哪怕没有早到的必要。
在等待时想起她说的话。
“有能够期待的事，是很好的事。”
这句话不是对卡卡瓦夏说的，但他记得。
期待、雀跃随着重逢到来而活跃。
曾以为会变成永恒的遗憾被补足。
他有机会也真的对着久别重逢的故人说好久不见，伊莱恩姐姐。
经历了漫长的沉默后，他听见了比任何乐曲都更动听的答案。
一句同样的好久不见。
以及他的名字。
验证了明知正确的答案后，失而复得的喜悦将他淹没。
只有在这一刻才能真正松懈下来。
与自己的赌局，这一刻他才真正赌赢了。
哪怕不孤注一掷，胜利依然向他微笑。
他被紧紧地抱住。
砂金设想过无数种反应，但眼下的情形令他自己都感到困惑。
伊莱恩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是很温柔的好人。
他想报答她。
为了自己所受到的照顾，为了少女对自己付出的关心和爱。
那是投入星星的许愿瓶，每一颗折好的星星都是记忆与愿望。
对他来说那是为数不多摒除和家人一起的回忆外所拥有的宁静与和平。
但砂金不觉得他对伊莱恩来说有多重要。
对伊莱恩来说重要的人很多而卡卡瓦夏绝对不是最重要的，砂金安静地想着。
可现在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否定砂金自以为的没那么重要，他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为什么？
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在一起，所以那些可能只是浅薄的了解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带来的距离而开始变得陌生吗。
眼下的反应太过奇怪。
“太好了，你还活着。”
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她的情绪像是雨一样突然但已经松开了怀抱，也幸好、他们两个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平复情绪。
他们有着足够长的时间去梳理分别后的一切。
一起。
只要能够沟通一切都会有能够解释的机会，一切都能够解释得通。
比如看上去自然而然却又比什么都突兀的失联。
他比任何人都擅长玩弄文字。
但在以赤诚与爱面对他的人面前他总是坦诚的，所有诡计都不会起效。
所以在伊莱恩关切的目光下，他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顶多做一下加减法。
具体地交待了一下为什么将通讯设备留下，因为他要将那些留在原地等到回来时再启封。
离开之前做好了回来后会被责怪的心理准备，但没有用上。
三言两语，将所有的好与不好都缩减成一句话。
“经历了一些事之后我成为了石心十人。”
已经过去的事，不需要再让她担心，不需要再让她难过。
听着他说的话她点点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只是一句这样啊。
“如果我能关注一下其他部门的话，”一心扑在研究上的职员平和地说出了自己想法，“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更早重逢了吧。”
“现在也不算太晚。”
不管什么时候都不算晚，永远都来得及。
默默听完了他的故事后，她也说着自己的起因。
出发之前被一场实验的事故给波及到，所以没能按照原定计划启程。
之后也没机会启程了。
就像他三言两语带过那些事，她也用短短几句话概括分别后的过去。
从大学顺利毕业之后，就在公司工作做到了p40这个位置。
她其实很不擅长撒谎和隐瞒。
过去每次想隐瞒些什么的时候总是会变得很不自然。
很多时候他不会拆穿而是会选择帮忙隐瞒。
理由只是单纯地因为她的眼神，她总是对的。
所以这一次他也同样不会拆穿她，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得到答案。
伊莱恩经历的绝对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轻松。
就像他自己也同样选择了拙劣地隐瞒，因为明知不会被拆穿。
在她面前她一直都这么有恃无恐。
不是掩耳盗铃。
是——。
是什么呢。
现在的话。
是心照不宣。
是某种程度的默契。
默认了不追问，也许有一天会问但不是现在。
他们没有故意揭人伤疤的癖好。
想要知道简单带过去的过去发生了什么，哪怕自己都不想说。
伊莱恩只需要知道卡卡瓦夏现在过得很好，砂金经历的事又和卡卡瓦夏有什么关系。
明明只要她想，在公司稍微打听一下就会知道【砂金】接手过的项目以及其他的会被人在背后议论的事。
但卡卡瓦夏知道伊莱恩不会这样做，她只会等待有一天他亲口对他说，说不定还会因此主动捂住自己的耳朵。
也许有一天会开诚布公谈一谈，但不是今天。
今天什么难过的事都不会存在。
是一日限定的惊喜重逢。
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未来。
未来真是一个好词，光是想一想就会扬起嘴角。
砂金的经历一直都很波澜起伏，因此哪怕剔除了那些伤口和痛苦他还有很多的事能说。
比如他常去的靶场以及他经常练习的技术。
能够在伊莱恩面前很自信地说自己已经很厉害了。
坐在他旁边的女人搅拌着咖啡安静地倾听。
“我知道。”
她展露得像是过去一样伪装成大人过于游刃有余的纵容和从容。
这是他想要的吗？
这是他想听到的吗？
比如他现在所拥有的，他能做到的。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的含义都只有。
来依靠我。
请相信我。
现在的我能够保护好想要守护的。
曾经无力的孩童，现在身姿挺拔的青年。
现在的他能够实现他承诺过的所有约定。
现在的他们需要重新去磨合，需要重新相处，用新的记忆来转换现在的习惯。
虽然会因为过去的记忆将习惯带到现在，要磨去一部分来适应新的习惯。
再比如他交到的朋友。
比如星穹列车的开拓者们。
比如他的同事，在匹诺康尼给他搭把手的托帕。
再比如教授。
他不会骗她，所以在她细问在匹诺康尼的‘度假’时。
他将[同谐]引发的两个幻影和经历的那些步步为谋的算计与计划。
经过润色来将故事的脉络编织成一场美妙的能让人放松的梦，一次有些特别的旅行。
他的朋友帮助他。
他的幸运让他替公司拿下了匹诺康尼这颗盛会之星，仅此而已。
该说永远是‘自己’最了解自己吗。
翻了一场又一场的旧账，说着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连伊莱恩都拿出来说嘴。
存在的情绪在重逢时消融。
他们能够再见到彼此，过去的遗憾能够被弥补对他来说暂时足够。
“你之后有空吗？”，伊莱恩犹豫了一会后对砂金开口。
他们聊了足够长的时间，大概是好几个系统时也说不定，这大概打乱了她原先的预定。
“怎么了吗？”
伊莱恩露出了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要不要见见我的朋友。”
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是朋友，也是导师。”
在朋友到之前听到了她有些像是抱怨的吐槽，但不是不高兴的语气。
像是抱怨更像是分享。
他们两个原先是同期，只是他比她更早拿到了博士学位。
所以发生了像是在准备上课的时候开心地和朋友打招呼，结果原来朋友是自己的导师这样的惨案。
虽然只有百分之三的通过率而她的朋友不是会因为是朋友所以放水的人。
至于有没有过，看着现在的她砂金也知道答案。
砂金听着她分享的和朋友相关的点点滴滴，只觉得这个人很熟悉。
来人也确实是个熟人。
那位时常戴着石膏头，自称有洁癖看见笨蛋、傻瓜、白痴就想死的朋友。
在看见拉帝奥的瞬间，确实会有种也许阿哈给他开了个有些恶劣的玩笑这样有些不着调的想法。
他们其实有着共同认识的人，也许他们其实还能更早重逢。
砂金冷静掐灭了自己的情绪，没必要在已经重逢的现在想这些。
他看着伊莱恩亲昵地喊着维里，拥有着强健体魄的学者回应了她的称呼。
直言不讳的学者，在摘下头套后沉默了一会直接开口。
“我诚挚地建议你去看看医生，我的朋友，”虽然他是对伊莱恩说的这句话，但砂金觉得自己可能也会被扫射到，“眼科还有心理医生。”
现在砂金能肯定教授也在说他，听上去攻击性很强的这些话对他来说大概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以及建议。
“温柔善良值得被保护的好孩子？”，谁？。
伊莱恩听到这些话的反应只是很认真地说，“他确实是好孩子。”然后反驳，“你知道的，我每年都会做身体检查，当然也包括眼科。”
为什么需要每年都去做身体检查？是因为她刚刚提到的让她无法启程的实验室事故吗。
“之后我会带着卡卡瓦夏一起去。”
习惯当家做主的学者一锤定音，她不会允许他有拒绝的答案。
哪怕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拒绝。
虽然之后伊莱恩姐姐看到体检报告大概会很生气。
先躲过现在再说。
所以，“嗯，之后我们一起去。”
没过多久教授就离开。
面对挽留他只是直言，“我们之间的合作没有紧迫到现在就得定下，我没有留在这里强行打扰的必要。”
伊莱恩点点头道谢，然后对他挥手道别。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学者离开，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
既然是店总有关门的时候，所以他递出了邀请。
哪怕听上去很突兀，但也就这样脱口而出。
就像是过去伊莱恩对他做的一样。
认识的第一天。
重逢的第一天。
“要来我家吗？”
考虑到一些问题砂金也做好了她会拒绝的心理准备。
她很爽利地答应了他的邀请这件事，反而让人感到有些意外。
哪怕是久别重逢，熟悉的人也不代表依旧熟悉哪怕想这样说但也不会这样说。
因为确实为了她的不假思索答应感到高兴。
因为关心和在意出现的矛盾。
不管他怎么想，但现在他们两人已经回到了家。
其他的事交给明天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