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安丰郡,

    万里阴云聚拢于此,狂风沉闷回荡,磅礴暴雨随时有可能降下。

    “萧大人,我等在此已等候多时。”

    简陋的营地旁,身披蓑衣的一众人马与萧槿带领的玄重卫会合。

    为首一人拱手道:“我名卞士充,东山谢家供奉,师承擎火院。”

    “我知道你,‘断魄炼魂’卞士充,擎火院的第二教习。”萧槿摘下斗笠,露出帽檐下娇艳冷漠的脸蛋。

    数百玄重卫成警戒队形散开,她的目光自面前众人的脸上一扫而过。

    “你带来了多少人?”

    “三名六转,十二名五转。”卞士充恭敬答道,“还望萧小姐见谅,庐江战事吃紧,我等实在抽调不出更多人手。”

    陈郡谢氏的六转世家供奉总数也不过双手之数,在庐江打成天昏地暗的情况下,谢令婉竟然还能给她调来三名六转,已经足够让萧槿惊讶。

    她也明白,安丰西城大堤事关重大,就算沉稳如谢令婉也一定下了血本。

    “我这里还有三名六转,足够完成此次任务。”

    随着天命复苏,众多困于五转巅峰瓶颈的修士纷纷突破,像是玄重卫典军中最强的萧弼和段勘二人,现今便已突破为六转明武。

    再加上萧槿自己,此次大周一方出动六名六转,势必要炸毁西城大堤。

    卞士充带领众人走至一处林间高地,遥遥望去,水击石岸,蔓延数里,宏伟的西城大堤便在眼前。

    瑞平四年,淮水暴乱,水浪滔天,一度威胁安丰郡城。时任豫州刺史谢明任征发数万民夫,散播本家钱财,建起安丰西城大堤。堤前蓄积淮水为城西湖,湖广数十顷,起蓄水储水之能。可供旱时取用,亦可阻拦雨时决堤。

    如今连日暴雨,西城湖已经濒临大堤最高位,形势已然十分危险。

    “此堤构以弋阳刚石,厚达十数丈,寻常手段根本无法伤其根本。”卞士充指着远处的大堤说道。

    “谢令婉给了你们什么东西?”萧槿问道。

    “便是此物。”卞士充后退两步,闪出自己身后的一块巨大锥形阵石,“八转仙阵,撑霆裂月。”

    “撑霆裂月不是已经失传了吗?谢令婉从哪搞来的?”萧槿皱眉问。

    撑霆裂月专攻地形破坏,可以无视灵山大川上的磅礴灵压。当时在洵阳城下,谢令婉便也是借助一块撑霆裂月残阵击碎山石,从而引来汉江倒灌,覆灭魔教槁烬。

    这是一块完整的撑霆裂月,效果自然要比之前的那个残阵大上许多。

    “谢大人似乎是和逍遥宗的仙师做了交易。”卞士充恭敬道。

    萧槿深吸口气,抬头看天。

    阴云翻腾,暴雨将至。迟则生变,她必须立刻动手。

    异族人显然也知道西城大堤的重要性,遥遥看去,堤岸上满是举着火把巡逻的异族士兵。大堤一侧是异族的军营,其中隐隐传来六转的狂暴气息。

    “大小姐,异族在此地共有两名六转的明武,均属于拓跋王族。”萧弼拱手道,“除此之外,还有三千左右的异族士兵,以及万名降卒。”

    “卞士充带着所部人马前往大堤南侧阻拦,拖住异族士兵。萧弼段勘,你二人带玄重卫去北侧守住隘口,缠住那两名六转修士。”

    “大小姐,那这撑霆裂月……”萧弼有些犹豫。

    “我亲自去。”萧槿按剑决然道。

    虽有不放心,但玄重卫的纪律极其严明,萧弼抱拳道:

    “是!”

    萧槿转过身,白皙脸蛋隐没帽沿,玄墨色披风在漆黑夜中猎猎作响。兰陵萧氏的小小姐已是过去,此刻,她是凶名赫赫的玄重副使。

    “前往预定伏击地点,待玄重卫号箭一起,即刻发动攻击。”她冷声道。

    “是!”

    众人纷纷肃然抱拳。

    ……

    ……

    芦花环在夜色里闪着微光。

    谢令婉:“你到安丰了吗?”

    萧槿:“到了。”

    谢令婉:“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炸了那座西城大堤,越快越好。”

    萧槿:“哟,谢大小姐这算是在求我?”

    谢令婉:“我现在没空跟你废话。你只需记住一件事:如果炸不掉西城大堤,那寿春城就完了。”

    萧槿:“庐江的情况到什么程度了?”

    谢令婉:“鱼游沸鼎,燕处焚巢。”

    看着这行字,少女的指尖顿了顿,而后发出消息。

    萧槿:“知道了。”

    她收起芦花环,解下腰间短弩,从腰侧解下哨箭。

    “嗤!”

    令人牙酸的摩擦拉伸声音,她为短弩拉上弓弦。

    “为了兰陵萧氏的尊严,为了玄重卫的荣耀。”少女闭上眼睛,呢喃自语道,“……为他守好这片土地。”

    “不要怕疼,一会儿忍一忍。”

    萧槿高高举起弩箭,墨色青丝像是夜光的片缕。

    “很快的,萧槿,很快的……”萧槿默念着。

    她睁开眼睛,扣下发弦。

    “咻!”

    金黄色透着血红尾羽的箭矢急冲云霄,带着穿透性极强的尖利爆鸣。

    “轰!”

    雷鸣炸响,暴雨滂沱。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降卒和异族乱作一团,呼和奔走,军阵大乱。

    玄重卫高手埋伏近侧,如鸬鹚掠水一般矫健冲出,雁翎刀出鞘,弩箭齐发如雨。

    惨嚎声连响,敌军如割麦子一般倒下,血落雨滴,染红片片泥泞。

    与此同时,江对岸的敌军大营中也燃起冲天火光,是卞士充等人同时动手的信号。

    数百玄重卫一齐杀出,与异族人搏杀在一处。人数虽少,但战力远胜,一时之间竟杀得异族军队连连败退。

    穿着斗笠的少女穿梭在刀光剑影之下,烛夜剑横于身侧,身形起落,剑尖轻巧横移,每一次的旋转都能带起一颗人头的落地。

    萧槿是天才,只是先前惫懒,并没有把天赋用到正确的地方。此番向玄重卫中的诸多剑术大师请教,她的剑术水平已然得到了突飞猛进的提升,每一剑皆是杀人技。

    “吼!”

    听不懂的吼声自身后传来,伴着强大的血气威压。

    萧槿猛然旋身,斗篷飞扬,烛夜剑挑起。

    “锵!”

    双剑相交,一股巨力传自剑身,她的身影被震得连退数十步。

    这种力道只能是开启暴血的明武六转。

    果不其然,一位身材魁梧的异族蛮帅正冲她冲来。

    一道凄烈刀光横空闪过,另一名燃烧着血气光焰的武将以刀杀至。

    “大小姐快走,此人交由我处理!”萧弼吼道。

    两名六转修士战作一团,战斗余波冲天而起,将密集雨幕撕碎成丝。

    萧槿拄剑而立,抹去额角雨水,随手拢去凌乱发丝。她能看见另外一名异族六转正和段勘缠斗,无暇顾及此处。

    洁白源力匹练凝于左手,她拖曳着那撑霆裂月的阵石,步如流星,朝着江心大堤的方向冲去。

    江岸泥泞,江水滔滔,她将脚下运起源力,虚天行走,如叶飘于水面。

    百丈,五十丈,距离大堤只余三十丈之时,萧槿却猛然停下了脚步。

    她将左手藏于后,举起长剑,眸光幽冷。

    雄朴庄严的金光屏障自天幕垂下,拦住少女前行的方向。

    “施主,且止步。”

    枯瘦老僧脚下生风,悬浮于江面上,宽大僧袍舞动。

    三名黑袍人自她身后追来,分散而开,呈现环状将她团团围住。

    “一个和尚,三个刺客。”萧槿弯眸笑道,“你们想拦我?”() ()

    为首黑袍人沉默着,将手中赤红色长剑前指。

    “施主,放下你手中的阵石,可就此离去。贫僧不愿与你为敌。”老和尚叹道。

    “佛力不精,反生伪态,你是万灵?凡圣殿的人?”萧槿问。

    老和尚做佛号,不语。

    “还有你们……”萧槿眯起眼睛,握紧手中长剑,“赤剑白眉,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是清明霍光?”

    “自诩为匡扶正道的侠客组织,如今竟要为了异族与我为敌?”

    “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怎么做。”霍光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雪白双眉如死寂的灰。

    “只要西城大堤不破,谢令婉的江淮防线便不可能支持下去。异族之胜已是定局。”

    “哦……我明白了。”萧槿抿起唇,呵呵一笑,“和我说这么多废话的原因,是因为你们觉得我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神周倾覆乃天命之举,无人可挡,无人能挡。”霍光面无表情道,“玄重卫不必抱柱而死。”

    芦花环传来震动。

    谢令婉:“萧槿你好了没有?!我给你派过去了那么多人,莫非都是饭桶不成?!”

    谢令婉:“你吃那么多东西难不成都长胸上了吗?!”

    大江上空,五人遥遥而对,喊杀声渐远。

    萧槿沉默片刻:“我觉得你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老僧念诵佛号,面带慈悲怜悯。

    “但是呢。”萧槿话锋一转,笑嘻嘻道,“本小姐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不讲道理,胡搅蛮缠。”

    烛夜剑锋燃起黑色野火,向下猛砸,庞大的源力风暴激荡,滔天水幕如狂龙出海般遮蔽视线。

    众人勃然变色。

    老僧运出佛力巨手探入水中,清明众人劈出数十道刀光,却无一命中。

    “不好!”霍光大喝一声。

    他身形如电,猛地冲向西城大堤的方向。

    萧槿掷出手中阵石,一道紫色的光辉化作飞电,极速飞向雄伟石堤。紫色光辉震动,阵石化作雷光风暴,渐渐膨胀。

    清明众人大惊失色,但老僧却依旧镇定地站在原地。

    “阿弥陀佛。”他叹了口气。

    “嗡!”

    雷光飞至半空,下方水面塌陷,数十丈的巨口张开,如鱼饵引鱼,咬上半空中的阵石,将其一口吞下。

    那是赫然是一只深蓝色的巨大鲸鱼,体表有暗沉的黑色斑点。

    这是淮河,这里哪来的鲸鱼?!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猝不及防,这个念头仅仅是在萧槿脑中一闪而过,而后便化作更为深重的急切:必须将阵石拿出来!

    她招起烛夜剑,朝着深水处冲去。

    “休走!”霍光等人追在身后,刀光剑影如雨点般打下。

    浊白色的水流湍急,目不可视。

    萧槿看到一点雷光,而后是一声凄厉的鲸吼,眼前的视野便被蓝紫色的浪充斥。

    “轰!”

    庞大的雷霆光团在河中央炸开,庞大的水流扬起数百丈,撑霆裂月爆炸的响动在数十里外都清晰可辨。

    卞士充和萧弼心中先是一松,而后才反应过来。

    这撑霆裂月爆炸的位置似乎偏了一些,西城大堤仍在!

    “不好!大小姐有危险!”

    萧弼心急如焚,一刀逼退异族,立刻朝着江心方向冲去。但异族战将哪会给他这个机会,他投刀封路,二人又战作一团。

    江心,滔天水浪渐渐合拢,西城大堤纹丝不动。

    “咳咳……”

    萧槿从河中浮起,落在一块漂浮的木板上,嘴角渗血,模样凄惨狼狈。方才的撑霆裂月爆炸让她受了极其严重的内伤。

    芦花环嗡嗡。

    谢令婉:“好不容易安排你做个事情,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若是寿春城破了,我拿你是问!”

    谢令婉:“萧槿,你是死了吗?!没死给我回话。”

    萧槿:“快了。”

    少女稍作喘息,再抬头时,眼前四人已然合围而来。

    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尸体漂在水面,死状极其惨烈。此人应当是一名万灵,方才便是他化作的巨大鲸鱼吞下了撑霆裂月。

    “施主,此举何必。”老僧叹息一声,“大堤未毁,身却先死。贫僧本不愿与你为敌,奈何施主自寻死路。”

    “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佛门诳语。”萧槿抹抹嘴角,站起身,轻蔑笑道,“若我生于一千年前,我定行与武皇帝一样之举。”

    “那便依施主之言吧。”老僧叹道,“劳烦霍光大人动手。”

    霍光拔出火红色的长剑,虚步浮空,缓缓逼近。

    “霍大人这剑……似乎很像另一把剑啊。”

    萧槿面色苍白地笑道。

    “赤霄。”萧槿问,“对吗,霍光?”

    “你这个……前朝的余孽?”她冷冷问道。

    江面一片寂静,又过了片刻。

    “我之前便说过,你是聪明人。”霍光面无表情道,“可惜活不长。”

    萧槿又是剧烈地咳嗽两声,依旧在笑:“那可不一定。”

    她撑着剑站起身,背靠着大堤沿岸站稳。

    “知道吗?我其实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

    萧槿解下脑后发簪,青丝再无束缚,迎风飘扬。

    “比起人人喜欢的阳光,我更喜欢深沉的夜。因为我知道,我生来便应该属于那里。”

    霍光皱眉,面色沉凝。他能够感知到眼前少女的身体内似乎发生了某些诡异的变化。

    “若是这世界一直在阳光下,魔头便不必出现。”

    萧槿取下皓腕上的瑶光琉璃,她将其收在灵戒之中,小心翼翼,像是对待最珍贵的宝物。

    “可是你们,却偏偏要来破坏我所珍视的一切。”

    少女抬起头,漆黑的瞳仁内泛起深沉血光,墨色裙摆镀上血红荷边,眼角覆起猩红的影。

    烛夜嗡鸣,发出兴奋的剑吟,它渴望鲜血与杀戮。

    她躲在他身后,拽着他的袖子,害怕伪善与欺骗。

    她站在他身前,踩着他的影子,直面黑暗与残忍。

    “我不会……再退缩了。”她轻声道,

    萧槿擎起长剑,浊浪排空般的骇人魔气自四面八方凝聚而来,化作血海修罗般的沉凝杀气,眸光渐渐被暗沉的血色取代。

    她咬紧牙关,一剑斩落自己的左臂,血肉化作魔气升腾,洁白臂膀转而再生,场面诡谲,令人头皮发麻。

    众人惊骇飞退,老僧面上勃然变色。

    断臂的庞大痛感将萧槿的神志拉回清醒,血眸清明。

    “不对……这旺盛的生命力,这断肢再生的能力……你……你……”老僧喃喃自语,像是在确定着什么。

    “她是魔修!她是魔修!是七转……她突破了!”一位清明的六转明武惊叫起来!

    烛夜前指,一如幼时年岁。

    “既不愿走,那便都死吧。”少女冰冷说道。

    一剑轰出,魔气滚滚,激起百米狂暴水浪,众人尽数被震得飞退。

    “什么撑霆裂月,我不需要。”

    萧槿转过身,浊水剑尖蕴藏恐怖的暗紫色雷霆,好似黄龙翘首。

    “夤夜烛火,窈冥熹光。”她在心中默念。

    滚滚魔气如大河奔流,伴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巨大的裂响蔓延在大堤表面,像是密布的蛛网。

    “咔咔咔咔咔咔!”

    “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合十,闭目长叹,“来不及了。”

    “轰!”

    西城大堤,轰然破碎。无穷水流如脱缰野马般,汹涌蔓向下游的寿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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