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方至京城,那位礼部范侍郎便将她并弟妹萧姨娘悄悄送至一处稍显偏僻的客栈,又嘱咐他们切莫露了行踪,虽则张家未必能只手遮天,却是小心为好。黛玉便整日窝在房间赶制殿选一应衣物饰品,陵宥、陵宝亦十分懂事,甚少出门,只有萧姨娘偶尔出门采买些针线布料等物。虽是斗方之地烦闷些,好在至殿选这日也无什么差池,几人这才松了口气。

    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正是殿选当日。萧姨娘将陵宥陵宝托付于客栈掌柜,亲自陪同黛玉参选。

    毓祥门外车马辚辚,却又肃静异常,众秀女先在此登记核验身份,再由内侍引入长春宫东西暖阁等候殿选。殿选之地乃是长春宫的正殿云意殿,往年选秀不过是每六名秀女分为一组,由帝后二人查看,偶尔问几句话,便决定赐花或是留用,甚是简单。

    长春宫东西暖阁,但见众位闺秀绿肥红瘦,嫩脸修蛾,脂粉扑鼻,皆是不俗。黛玉不由心下一叹:我只说自己算是好的,便是从前的姊妹们也都少有,却不想人外有人,往日竟是我坐井观天了。

    有小宫女端来茶水,她便自荷包内取出一颗银瓜子,果然见那宫女面上一喜,随即福了一福便缓缓退下。

    此时有几个秀女仿佛争执什么,动作略大了些,竟有一人将黛玉搡了一把,她立身不稳,手中一抖,那杯茶水便洒出些许来。黛玉忙忙扶住一旁的宫墙,再看那几个秀女见闯了祸,皆挤入人群再不出头。

    谁料却有个猛力将她一扯,便听见一声尖喝:“你没长眼么?这样滚烫的茶水浇到我身上!想作死么?”

    黛玉一惊,果然见那秀女身上沾了几点水渍,忙就着她的拉扯,弯身道:“对不住了这位姐姐,陵容一时不察,失手将茶水洒在姐姐身上,在这里向姐姐请罪,望姐姐原谅。”

    那秀女拿眼上下将黛玉一番打量,仍扯住她,怒声问道:“这样不知礼数,你是哪家的秀女?”

    黛玉挣脱不得,又见她这样跋扈,面上便带了几分薄色,只是此刻毕竟自己不对在前,怎能有半分失礼,便回道:“家父是松阳县县丞,安比槐。”

    那秀女面露轻蔑之色,哼道:“果然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这样不知礼数。”

    旁边有人插嘴提醒说:“你可知你得罪的这位是新涪司士参军的千金林玉菁。”

    黛玉睄了一眼那人,生的面熟,仿佛是入京路上几位同行秀女之一,虽是提醒话里话外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黛玉不去理她,只对面前的秀女欠身行了一礼,道:“陵容刚才只是想到待会要面见圣驾,心中不安,累及姐姐,还望姐姐恕罪。”

    林氏冷笑道:“凭你也想你见圣驾?真是异想天开!今日之事要作罢也可,你只需跪下向我叩头请罪。”

    这分明便是仗势欺人,竟是往日黛玉未曾见过的,她捏紧手中帕子,道:“原是我的错,惹姐姐生气倒也罢了,只是今日大选,姐姐这样若惊动圣驾岂不是我的罪过?”

    林氏冷笑一声:“那又怎样?”话音一落,忽的面色一怔,继而狠狠瞪了黛玉一眼,黛玉后退一步,又施了一礼,道:“虽则姐姐衣服贵重,但求告知妹妹何处做的,我虽愚钝,却也懂得赔偿二字。”

    此时一名身着浅绿色裙装的秀女挣脱旁人,排众上前,亦温声附和道:“安姐姐所言甚是,为一件衣服因小失大岂非得不偿失,望姐姐三思。妹妹这儿还有自备的衣服,姐姐还是到后厢换过即可。”

    林氏略微一想,神色十分不豫,但终究没有发作,哼了一声,只道了一句“谁要你的衣服”便走,围观的秀女也渐渐散开。

    那秀女柔和道:“今日甄嬛在这里多嘴,安姐姐切莫见笑。嬛儿见姐姐孤身一人,可否过来与我和眉庄姐姐做伴,也好大家多多照应,不致心中惶恐。”

    黛玉方才不过是逞一气之强,此刻早已是强弩之末,便勉力一笑,声音微微发抖:“陵容多谢甄姐姐了,若无姐姐出言相助,只怕还要纠缠。”

    甄嬛笑道:“不过举手之劳,大家都是待选的姐妹,何苦这样计较。”说着便携黛玉至一名秀女前,引见道:“这位便是沈眉庄姐姐,我与她自幼相熟,姐姐待人一向可亲。”

    黛玉便上前见礼,但见那女子一身桃红裙装,梳一个反绾髻,髻边插一只累丝金凤,额上贴一朵镶金花钿,耳上的红宝耳坠摇曳生光,气度十分的雍容沉静。

    沈眉庄亦还一礼,又上下瞧了瞧,仿佛吃了一惊,道:“安妹妹真真是丽质天成,果然应了那句英雄不问出路。”

    黛玉不过一笑,道:“姐姐气质高华,着实令妹妹钦佩。”

    甄嬛亦笑道:“美人夸美人,我这个旁人听在耳里也十分舒坦。”

    一时有内侍来传黛玉并几名秀女进殿,便与二人道了别。那内侍引了黛玉等六人至殿外核对牌子,后又至殿内,便口令众人下跪行礼,礼毕唱喏一声“起”。尔后众秀女垂手站立一旁,等待司礼太监唱名,便依次出列参见。

    那司礼太监的声音哑且尖细,仿若利器划过心头,云意殿大而阔,地面青石砖泛着阵阵冷意,黛玉却觉眉间沁出一层湿意,一颗心忽而怦怦直跳起来。也不知怎地,她眼前不住晃过清晨辞别时,萧姨娘嘴角的欲说还休,仿佛有千般言语,最终却含泪只化作一声长叹。

    “松阳县县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年十五。”

    随着那唱喏,她忽而镇定起来,上前两步,盈盈拜倒,垂首道:“臣女安陵容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

    皇帝仿佛咦了一声,道:“看着倒是不俗,走上前来。”

    黛玉依言走上两步,又听皇后命她抬起头来,只得目不斜视,微微抬头。便听皇帝又问:“可曾识字?”

    黛玉仍轻道:“臣女愚钝,只读过几本书,些许认得几个字。”

    皇帝笑问:“都读过什么书?”

    “回皇上话,只念了四书。”

    皇帝更是哦了一声,问道:“常言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竟读书识字,岂非本末倒置?”

    黛玉略一思量,便回道:“臣女父亲常说,读书使人明理,生在贤德之家倒也罢了,如臣女这般驽钝,即无贤德,若再不知晓些粗浅道理,岂不眼盲心盲,累及父母?因此便捡了四书为臣女启蒙。”

    皇帝拍手笑道:“安比槐倒是个有见识的。即读了四书,想来诗词也通,便将你从前做过的诗词念一首来。”

    不带她答,便听皇后在旁笑说:“小门小户,能读书识字已然难得了,如何能做的诗?”

    皇帝却笑:“皇后却是不信?”也不知皇后如何动作,皇帝又道:“我观此女举止言谈皆是不俗,且又有这般见识,想来安比槐定下了一番功夫教导,诗词原就是末道,怎肯落下?”

    皇后道:“皇上洞若观火,臣妾自愧不如。”随即和颜悦色吩咐下来:“既如此,你便将从前做过的诗诵一首来。”

    黛玉之前一番话毕,已是冷汗涟涟,此刻匆匆忙忙,脑子里忽地显出上辈子贤德妃省亲时她替宝玉做过的那首《杏帘在望》来,除此以外,竟无旁物,只得拿来凑数。

    云意殿中虽阔,她的声音倒还算清晰,一时吟毕,皇帝喜道:“果然很通,竟是个难得的才女。”

    皇后忙吩咐左右下去:“还不记下名字留用。”

    黛玉心中一紧,也不知是苦是甜,只俯下身子谢了恩,便退至一旁,静等这班秀女见驾完毕,按照预先引导太监教的,无论是否中选,都叩头谢恩鱼贯而出。

    与黛玉同列的除她以外,再无留牌子的,是故出得殿来,几人略略恭贺一番便自有出路,而她这边早有大宫女候着引领出宫。

    毓祥门外萧姨娘正翘首以盼,远远见着她,先是一怔,随即飞奔而来,只拉着她一双手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待听了那宫女说已然得选,面上先是一喜,忙双手合十,连声念着菩萨保佑,继而眼角一红,摘下肋间帕子擦了擦眼角,才笑着谢了那宫女,又赏了她一锭银子,便扶着黛玉上了马车。

    早晨来时,黛玉还不觉路途遥远,此时却仿佛历经长途跋涉,已然到了力竭之时,撑着上了马车,便窝进萧姨娘怀里。有过堂风吹起帘子,她朝外望了一眼,红彤彤的日头斜倚着宫墙,半片天皆披着红霞,那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仿佛置于火海之中。有归雁成群飞过,却仿如飞蛾扑火,顷刻便消失在一片红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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