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家亡人散幸留余庆，路远山高空闻啼婴
孝贞皇后慕容氏，小字世兰，逆臣慕容迥之女，乾元八年，初为华嫔，累进华妃。妃有妇德，十四年进贵妃。帝平罪人玄济乱，十六年岁初，余党行刺，妃拒乃亡，年二十五。帝大恸，服缟素十二日，亲定谥曰孝贞敦肃敏哲皇后，诸王、群臣妻妾俱会丧，葬泰陵。
史书寥寥数百字并不能写明那一场行刺之后的余怒如何。朝堂上才从十五年冬月玄济谋反的余噩中挣扎而出，未曾想两个月后，又落入了另一重的刀光血影之中，谁也不知下一个阖家去往菜市口的是谁。
纵然天子一怒而伏尸百万，却未能消下皇帝的龙颜震怒，皇帝在愤怒哀恸之余，不顾太后再三劝阻，仍一意孤行将慕容世兰追封为皇后，并以元后礼下葬。因葬礼上有几位妃嫔不甚哀伤，于是以“未克尽处甚多”加以训斥，犹嫌不足，此后又陆续贬斥其宫外的亲眷家属，一时引得人人自危。
黛玉自那日当场昏死过去，醒来时便胎像十分不稳，幸得皇后指了章、郑二位太医随侍在长杨宫，只管为黛玉安胎事宜，又有太后派了竹息前来坐镇，长杨宫的惊慌失措才渐渐平复下来。
太后虽有懿旨命黛玉龙裔为重，然而皇帝正在怒火之上，又接连训斥了甄婕妤、惠容华等人，黛玉到底不能窝在长杨宫里，虽不用每日前去守灵哭丧，大拜时必得亲至延年殿供茶烧纸。
这日黛玉才扶着宝鹃到延年殿，便见几名奉命守灵的低位妃嫔惊慌慌从里跌出来，见了她只草草行了礼便急忙告退走了，殿内还隐隐传出玄凌暴怒的余音，忙上前几步，却见玄凌正颓然坐在大圈椅上，胸口起伏不定，面上带着久未睡眠的倦怠，听见脚步声，赤红的眼立刻凛冽地逼视过来，似要将眼前的一切焚烧殆尽。
见是黛玉，玄凌倒怔了一下，半日不语，只定定瞧着她行完礼，默默上前捻起一簇香奉上，又跪在灵前焚楮烧纸，才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你也来了。”
黛玉红着眼低声应了一句是，便听玄凌淡漠地问：“世兰往日待你也没什么好颜色，你来做什么？也是和她们一样，面上做出个伤心样子，内里不知要多高兴？”
黛玉半垂着头，轻声道：“娘娘往日待臣妾和众人一样，向来都是不假辞色的，只臣妾心里明白，娘娘待皇上一心一意，眼里自然容不下旁人。臣妾同为女子，心有戚戚，便也觉得没什么了。况且那日臣妾也得了娘娘的恩惠，如今娘娘仙去，臣妾理当来祭。”
玄凌唔了一声，欣慰道：“容儿果然和她们不一样。去吧，祭一祭也是你的好处。”
黛玉便在宝鹃的搀扶下，退到灵帐之后，自有宫娥摆上蒲团，于是跪上，眼泪不知不觉滑下，心中空荡荡如同阖宫飘飘荡荡的白幡。
哀声哭了一阵，忽而听见外头有内监唱喏“皇后娘娘到——”便见皇后身着素衣，由剪秋扶着，庄严肃穆而来，见了玄凌先行了一礼，而后吩咐左右供茶烧纸祭奠逝者，又亲自捻香供奉。
玄凌只淡淡地问：“世芍如何了？”
皇后叹口气，道：“她小小年纪突遭此难，原已心神俱碎，这几日又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跪灵，身子骨早受不住了。方才太医开了温补的药，臣妾又亲自喂着吃了一碗清粥，看着她睡下才过来的。”
略微思忖一番，又道：“臣妾想着日后便让世芍住去寿康宫罢，一来她孤身一人，放在别处臣妾也不放心；二来两位太妃仁善，必能将她照料得很好。”
玄凌沉思一番，点头道：“如此甚好，皇后费心了。”
皇后拭泪道：“她是世兰的妹妹，便跟臣妾的亲妹妹一样的，臣妾只盼着世芍往后平安喜乐，再无忧愁。”一时又瞧着玄凌形容憔悴，悲声道：“请皇上保重身子，世兰妹妹从前便记挂着皇上龙体安康，若见到皇上这样，只怕她去了那边也不安心。”
玄凌的眼里划过几许痛楚、愧疚，摇着头道：“是朕对不住世兰。”
皇后默然坐在他的下首，定定盯着那仿佛鲜血染就的灵位，香烛的气味直将人熏得眼红泪流，她红着眼缓缓道：“皇上千万不要这样说，臣妾只恨不能替了世兰妹妹去。”
玄凌便转过头，怔怔瞧了皇后一眼，自那日皇后惊闻行刺，一惊之下便晕了过去，事后听闻是慕容世兰为救圣驾而亡，便不顾病体沉疴，挣扎起来亲自料理其后事，又恐内务府不经心，便一心扑在此处，几日功夫便见消瘦，偏每日里仍要事无巨细过问。
半晌才道：“皇后啊，委屈你了。”
伴着一片明明灭灭的烛火，玄凌的声音越发模糊起来，“世兰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大抵是与朕生同衾死同穴，朕知道追封她为皇后于理不合，只是朕不愿意她死了还有未了的心愿，若有人非议就非议罢，朕心意已决。”
皇后上前握紧了玄凌的手，面上带着同舟共济的坚定，沉声道：“凭他是谁说去！只救了皇上这一件，臣妾只有满怀感激世兰妹妹的，妹妹为了皇上您连命都能舍去，莫说是去后的追封这些子虚名，我只恨不能用这皇后的尊位换她活着回来。皇上的心意便是臣妾的心意，若有人再敢说些胡话，臣妾第一个不饶！”
玄凌叫她说得几欲落泪：“好，好，朕有你这样的贤妻，是朕的福气。”又瞧着灵位之上，黯然道：“朕有你、有世兰都是朕的福气。”
皇后便一扫先是颓丧，安慰道：“皇上，妹妹从前连皇上的一饮一饭都时时放在心上，何况现在？皇上只看在去了的分上，也请好好保重龙体。”
又瞧着灵帐之后跪着的黛玉，道：“连湘妹妹也是，你虽有心感念孝贞皇后，只你怀着皇上的骨肉，这孩子日后也要尊孝贞妹妹一声母后，便更要保重自个儿。”
玄凌听了便上前扶了黛玉起来，道：“皇后说的是，心意不在形式在乎诚字，容儿你有这个诚心，就比旁人好了许多，回去好好养着身子罢。”
黛玉低声应了是，又回头瞧了一眼，才告退出来。
然而黛玉自那场受惊之后，便常有心悸之症，人亦经常有眩晕之感，她怀这一胎原就艰难，孕吐至今也未消停片刻，五内又郁结着一股缠绵不尽之意，兼之连日服丧下来，早已是力不从心，如此又添了下红之症。因皇帝正在邪火烧心之时，黛玉并不敢触其霉头，她如今虽不甚在意皇宠，然则长杨宫众人的身家性命却不得不去顾虑，于是便只请了章、郑二位太医前来安胎。
慌得二人连忙重新研制安胎药，其中艾叶、黄芩、苎麻根和白术等药分量一再增添，寝殿里亦整日焚着艾叶来熏，也只堪堪拖了□□日工夫。
至廿五这日，黛玉自晨起便觉十分不自在，下腹的坠胀感愈加严重，浑身更是绵软无力，脉息时而急乱无状，时而细小无力。勉强用了早膳，起身时便觉天旋地转，亏得宝鹃众人近日都是一眼不错地盯着，才不至跌倒。
宝鹃一面急赤着脸和宝莺、宝鹊等人小心翼翼将黛玉扶上榻，一面遣人速去请太医，瞧着黛玉面色蜡黄，形容枯槁，不由红了眼，又不敢使黛玉忧心，忙撇开头胡乱拭了拭，便听黛玉昏昏沉沉地虚声要水。
正欲起身去倒，却听见宝鹊指着她，失声大叫：“血！血！好多血！”
殿内一时竟不闻一声，各个都似呆住了一般。宝鹃惊慌慌低头去瞧，她的裙裾上竟汪着一大片红嫣嫣的血迹，连宝莺、宝鹊身上也沾了许多，再看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一路竟绵延撒到榻前。她虽年轻，然这大半年来此处的用心并不比太医们少，瞧着这光景哪里能不明白的，勉励按捺住急速的心跳，高喝了一声：“慌什么！娘娘这是要生了！快按我先前预演的，各自干各自的！快去！”
殿内众人这才一哄而散，有去催请太医的，有去请收生嬷嬷的，各自自有去处。林全领着小卓子等人速速将产房查验了一遍，又燃起烧酒、艾叶连各处皆熏了一遍，角角落落也不放过。宝莺喜儿等人将收生嬷嬷请到偏殿，拿出烧酒火燎过的衣服。请她们换下，连头饰亦一并拔下；宝鹊翠儿忙去小厨房烧热水备上，又有小路子领着人将景春殿正门守住，一概闲杂人等勿入。
宝鹃独个儿坐在榻上，将黛玉拥在自个儿怀里，她恍恍惚惚只觉这光景仿佛从前发生过一般，心中一痛：当日便是如此，她送走了她的姑娘。
黛玉昏死前，倒还有心开解她：“你放心，再没多大事的。”
一时就眼泪收不住，簌簌而下，心思亦迷糊起来，连林全再三请她将黛玉移至产房也置若罔闻，只将黛玉紧紧搂住不放，口中亦喃喃道：“姑娘别怕，有我陪着你。”
竹息、竹锦二人早闻声而来，见此光景，忙上前死命去掰她的手，一面喝道：“好姑娘！娘娘要生了，这时节缺不得你，你可别糊涂起来叫娘娘受罪。”
宝鹃茫茫然瞧了一眼二人，悲声问：“我们姑娘会没事吧？”
竹锦忙将她拉起，沉声道：“生产原就是千难万难的，此刻你若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替娘娘好好守住这长杨宫，娘娘能靠得住谁？”
一席话说得宝鹃立时回神，迅速起身与竹息等人将黛玉挪至产房。
章、郑二位太医原来已在路上，半途恰遇着小卓子，听闻已经发动，忙拔腿就往来赶，连瑞贵人、慎贵嫔也陆续到了。
一瞧之下，章太医立时吩咐切了参片请贵嫔娘娘含着，又请收生嬷嬷前去查看宫口开了几指，谁知宫口一指未开，竟成了难产之兆！
此事干系重大，章、郑二人如何担得起这般重责，正欲差人去请皇后娘娘。却闻外面有内监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急步进来，不待众人请安毕，一迭声问道：“本宫听说湘妹妹发动了，现在里面情况如何？”
章郑两位太医忙上前跪下，并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禀报了皇后娘娘。章太医又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贵嫔娘娘羊水已破，只是宫口未开，若拖得时间久了，于腹中胎儿、母体皆大不利。”
皇后听罢拧紧了眉头，问道：“本宫听闻民间有一句话叫七活八不活，湘贵嫔的胎才刚八个月，会否有碍？”
章太医便道：“所谓七活八不活，并非说的是七个月的早产儿一定能存活，而八个月的不能。既是早产，七月的胎儿与足月相比，便孱弱了许多，若将养精心，也有活下来的一丝机会；而在母体待到八个月，胎儿外观已与足月无异，若疏于抚养，亦有可能夭亡。但八个月总是好过七个月的，只要养得好，不妨事。”
皇后点点头，又听章太医道：“贵嫔娘娘如今体虚无力，恐有碍龙裔，还请娘娘尽早拿定主意。”
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在场的人大多心知肚明。皇室重子嗣，何况当今膝下荒凉，如今立住的皇子也不过两个，大皇子年方十岁，二皇子又病恹恹的。章太医此话便是问保大保小了。
瑞贵人忽而起身跪下，磕头道：“娘娘容禀，湘贵嫔姐姐自来纯善，上天不该、也不会亏待这般好的人，若天家只顾龙胎，只怕叫天下人寒心！”
刘令娴这才如梦方醒，亦跪下道：“皇后娘娘，求您救陵容一命。”
皇后淡淡瞧了二人一眼，一时默然不语，众人亦不敢上前打扰，景春殿内伺候的宫娥内侍虽多，却一丝声音也不闻，远远只听得见产房内室黛玉几声轻如蚊蝇的□□。忽而问道：“湘妹妹的家人到哪里了？”
剪秋上前道：“回娘娘，昨儿才收到讯息，因早前大雪淹了官道，贵嫔娘娘的母亲又是南方人受不住北方的寒一病倒了，便在泸州驿站耽搁了几日，三日前才动身，算着日子怕还得三五日才能到。”
皇后听了面色愈加沉重，正要开口吩咐，却见宝鹃忽地从产房跌跌撞撞跑出来，不顾左右阻拦，抢身跪在她面前，将头狠狠磕在脚踏上，一面哀声哭道：“奴婢求皇后娘娘救命！奴婢求皇后娘娘救救贵嫔娘娘，娘娘大恩，奴婢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娘娘大恩。”
皇后似叫她惊了一下，剪秋连忙吩咐命人将她架起就要拖走，宝鹃却不顾额头血流满面，挣扎着嘶声喊：“皇后娘娘，求求您救救我们姑娘！”
“放开她！”皇后喝了一句。不待宫娥松手，宝鹃早已挣扎开来，匍匐了几步，又跪上前直将头砰砰砰磕将起来，口中只道：“求皇后娘娘救命！”
刘令娴亦在一侧急道：“娘娘！”
皇后却不去看她，只定定瞧了宝鹃片刻，才伸出手命她停下，又将她下巴微微抬起，一双眼眸里似带着无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慢慢松一口气，便温言道：“你这个丫头倒忠义得紧，你放心罢。”
于是又灼灼地望向章、郑二人，沉声道：“本宫不管你二人用什么法子，本宫要你们保湘贵嫔性命无忧，也要孩儿好好地生下来！”
二人互闻言一震，又看了一眼，郑重磕头：“臣等领命！”
郑太医又道：“微臣预备先以药物催产，佐以艾灸等法，强开宫口。只是贵嫔娘娘精神倦怠，须得以上乘的人参吊住。”
皇后道：“正好，本宫这儿正有一支千年人参，你们瞧着是否可用。”剪秋便从身后宫娥手里接过一只珐琅镶金匣子，从里捧出一只全须全尾，粗如婴儿手臂的老参出来。
郑太医见状喜出望外，又细细查看了一番，果然是难得的，忙喜道：“很好！百年人参的药效原就比普通人参高出数十倍，何况是这等千年的，更是难得一见！”
便急忙拿去切片，命人送入产房，请黛玉含上。
产房之外各人的心思如何暂且按下不论。只说黛玉这边厢自身下一热，人虽昏昏沉沉却也知怕是要发动了，只她身乏体困，精神倦怠，只来得及嘱咐宝鹃一句，便跌入无妄当中，凭空似有股细细的力道拉着她往前走，便身不由己飘然而起。
恍恍惚惚又似回了松阳县，沿着抄手游廊越走心中越发狐疑：怎地家里变化如此之大？分明是从前的家里，却各处大不一样，再无一二分的清净别致，越走越嫌生疏，各处一眼瞧去便不由得皱眉：这般的庸俗之景，父亲如何容得下？
谁知迎头走来个衣衫不整之人，那人头上只盘着个圆髻，一概发饰皆无，从正房中出来，手里紧紧捧着包什么，转身便跑。黛玉正自不解，喊了几声姨娘，那人恍若未闻，只七转八转，很快至一处僻静荒凉之所，也不敲门，很快推门而入。
黛玉便飘飘荡入内，那房间阴仄仄透着股衰败之气，幸喜内里还算干净，床边坐着个才留头女孩子，正低了头对床垂泪。床上仿佛睡着个人，拥着一床旧棉被，面容沉在帐子阴影之下，只看得见露在外面的一一截枯手。
萧姨娘已将自己收拾干净，急步进来，欢喜道：“大小姐！太太有救了，老爷给了银子，你瞧这些尽够请个好郎中了。”
那女孩子忙抬起头来，黛玉悚然一惊，正欲仔细去瞧床上才挣扎起身的人，不料凭空刮起疾风，便不由抬手去挡，起落间却已换到一个马车里了。方才的女孩子已大了几岁，果然是她如今的面容，却又也不大像，那脸上的苦仿佛与生俱来，连嘴角的笑意，都是悲哀的。她低低伏在萧姨娘腿上，喃喃道：“姨娘，我没退路了。”
萧姨娘抹着泪哭道：“老爷这是叫猪油蒙了心，要把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嫁给那个杀千刀的张仁士做小妾，他怎么忍得下心呀！”又慢慢和着拍子轻轻哄着怀中已近睡去的人，柔声安慰道：“小姐你放心，这回上京一定能得选的。”
黛玉心下纳罕：爹怎么会？娘呢？方才她仿佛病了，也不知怎么样了？便听那安陵容低声道：“若中选了，娘的日子也好过些。”
此后光景便如穿梭，倏忽而飞。黛玉自觉才进京，便好似已随着安陵容入宫了，她的欢喜连黛玉亦感同身受，仿佛天下最大的难题已解，哪怕成为乾元朝头一个从仪元殿退出来的妃嫔，受尽冷眼、受尽欺凌，也仿佛吹不散这一点子难得的欢喜。
然而入了宫哪能是她由得了她想不争宠就行的，藉由蒋文庆一案，她终于被甄嬛推出去争宠，此后起起落落、受宠失宠，皆如无根的浮萍一般，全然不由自己。
不知何时起，她的心中竟盘起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隐在人后头，露出獠牙，时刻准备伤人伤己。黛玉有时瞧得急了，便围着她问：“人生在世不如意常有，何苦为了那点子不足道的失了本心？你既惦记着家里母亲，该知道她也只念着你，若看到你这般不顾自身死活，她该多伤心呀！”
只是安陵容听不见，她如飞蛾扑火一般，杀入这后宫争斗中，不给自己留一点点余地，直至那个孩子从身体里一点点消散，她的人便也跟着厌倦了，仿佛连最初那一点萤火之光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黛玉只觉安陵容吃下的每一颗苦杏仁都苦到了自个儿嘴里头，眼泪不由滚滚而落，既为安陵容，也为那个本不该存于世的孩子。
孩子？！黛玉一惊，身子已倏然后退，又回到那个虚无之地，却见安陵容正在其中盘桓，见着她，惯常低眉顺眼的面容不带一丝表情，像撕掉了最后的伪装，她似化身成蟒，口吐舌信：“你是谁？”
黛玉定定瞧着她，泪越发流得快了，口中只道：“我是安陵容。”
安陵容冷冷地笑：“不，你不是我，你瞧着的才是我！你是林黛玉，是为了贾宝玉泪尽而亡的林黛玉。”
黛玉道：“安陵容也好，林黛玉也好，我即是我，永也是我。”
安陵容似震了一下，不甘心道：“你没尝过我的苦，你算什么安陵容？你连死时都在惦记着宝玉而去，可你不知道天下男子皆是负心薄幸之悲，他在你去后娶了薛宝钗，夫妻和睦地过了好几年。”
黛玉虽流着泪，却慢慢笑了：“那又怎样？我为的是我的心，后头的事与我何干？”慢慢伸出手将安陵容握住，“我怎么不知你得苦？你心中有怨却不知该怨谁，便把矛头对准了亲近之人，你心中大恨，恨他们随意践踏，你只想静悄悄老死宫中，可这世道逼得你去争去抢。都过去了，陵容，都过去了。愿你此后万般皆出本心，不再受沉沦煎熬。”
安陵容只定定瞧着她，眼里的光慢慢化作两行泪珠滚落下来，她朝着黛玉福了一福，褪却了一身的尖利之后，她仿佛又回到从前那般恬淡的模样。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轻轻道：“也愿你从此后喜乐无忧。”
便抽出手来，将黛玉一推。黛玉不由自主往后退去，伴着呼呼的风声，一时似听到有人远远地叫着“用力呀！”便又随之使力，一时又似听见有人殷殷之声：“安妹妹，你别怕。”
一时似有婴儿哭声在耳畔响起，黛玉便便睁开双眼，立时有浓浓的血腥味冲鼻而来，宝鹃额头裹了层棉布，正攥着她的手，一面哭一面笑：“醒来了，姑娘醒来了！”
黛玉急急想抓着什么，便听宝鹃忙道：“好姑娘，孩子没事，你放心吧。”于是又脱力睡去。
史书寥寥数百字并不能写明那一场行刺之后的余怒如何。朝堂上才从十五年冬月玄济谋反的余噩中挣扎而出，未曾想两个月后，又落入了另一重的刀光血影之中，谁也不知下一个阖家去往菜市口的是谁。
纵然天子一怒而伏尸百万，却未能消下皇帝的龙颜震怒，皇帝在愤怒哀恸之余，不顾太后再三劝阻，仍一意孤行将慕容世兰追封为皇后，并以元后礼下葬。因葬礼上有几位妃嫔不甚哀伤，于是以“未克尽处甚多”加以训斥，犹嫌不足，此后又陆续贬斥其宫外的亲眷家属，一时引得人人自危。
黛玉自那日当场昏死过去，醒来时便胎像十分不稳，幸得皇后指了章、郑二位太医随侍在长杨宫，只管为黛玉安胎事宜，又有太后派了竹息前来坐镇，长杨宫的惊慌失措才渐渐平复下来。
太后虽有懿旨命黛玉龙裔为重，然而皇帝正在怒火之上，又接连训斥了甄婕妤、惠容华等人，黛玉到底不能窝在长杨宫里，虽不用每日前去守灵哭丧，大拜时必得亲至延年殿供茶烧纸。
这日黛玉才扶着宝鹃到延年殿，便见几名奉命守灵的低位妃嫔惊慌慌从里跌出来，见了她只草草行了礼便急忙告退走了，殿内还隐隐传出玄凌暴怒的余音，忙上前几步，却见玄凌正颓然坐在大圈椅上，胸口起伏不定，面上带着久未睡眠的倦怠，听见脚步声，赤红的眼立刻凛冽地逼视过来，似要将眼前的一切焚烧殆尽。
见是黛玉，玄凌倒怔了一下，半日不语，只定定瞧着她行完礼，默默上前捻起一簇香奉上，又跪在灵前焚楮烧纸，才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你也来了。”
黛玉红着眼低声应了一句是，便听玄凌淡漠地问：“世兰往日待你也没什么好颜色，你来做什么？也是和她们一样，面上做出个伤心样子，内里不知要多高兴？”
黛玉半垂着头，轻声道：“娘娘往日待臣妾和众人一样，向来都是不假辞色的，只臣妾心里明白，娘娘待皇上一心一意，眼里自然容不下旁人。臣妾同为女子，心有戚戚，便也觉得没什么了。况且那日臣妾也得了娘娘的恩惠，如今娘娘仙去，臣妾理当来祭。”
玄凌唔了一声，欣慰道：“容儿果然和她们不一样。去吧，祭一祭也是你的好处。”
黛玉便在宝鹃的搀扶下，退到灵帐之后，自有宫娥摆上蒲团，于是跪上，眼泪不知不觉滑下，心中空荡荡如同阖宫飘飘荡荡的白幡。
哀声哭了一阵，忽而听见外头有内监唱喏“皇后娘娘到——”便见皇后身着素衣，由剪秋扶着，庄严肃穆而来，见了玄凌先行了一礼，而后吩咐左右供茶烧纸祭奠逝者，又亲自捻香供奉。
玄凌只淡淡地问：“世芍如何了？”
皇后叹口气，道：“她小小年纪突遭此难，原已心神俱碎，这几日又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跪灵，身子骨早受不住了。方才太医开了温补的药，臣妾又亲自喂着吃了一碗清粥，看着她睡下才过来的。”
略微思忖一番，又道：“臣妾想着日后便让世芍住去寿康宫罢，一来她孤身一人，放在别处臣妾也不放心；二来两位太妃仁善，必能将她照料得很好。”
玄凌沉思一番，点头道：“如此甚好，皇后费心了。”
皇后拭泪道：“她是世兰的妹妹，便跟臣妾的亲妹妹一样的，臣妾只盼着世芍往后平安喜乐，再无忧愁。”一时又瞧着玄凌形容憔悴，悲声道：“请皇上保重身子，世兰妹妹从前便记挂着皇上龙体安康，若见到皇上这样，只怕她去了那边也不安心。”
玄凌的眼里划过几许痛楚、愧疚，摇着头道：“是朕对不住世兰。”
皇后默然坐在他的下首，定定盯着那仿佛鲜血染就的灵位，香烛的气味直将人熏得眼红泪流，她红着眼缓缓道：“皇上千万不要这样说，臣妾只恨不能替了世兰妹妹去。”
玄凌便转过头，怔怔瞧了皇后一眼，自那日皇后惊闻行刺，一惊之下便晕了过去，事后听闻是慕容世兰为救圣驾而亡，便不顾病体沉疴，挣扎起来亲自料理其后事，又恐内务府不经心，便一心扑在此处，几日功夫便见消瘦，偏每日里仍要事无巨细过问。
半晌才道：“皇后啊，委屈你了。”
伴着一片明明灭灭的烛火，玄凌的声音越发模糊起来，“世兰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大抵是与朕生同衾死同穴，朕知道追封她为皇后于理不合，只是朕不愿意她死了还有未了的心愿，若有人非议就非议罢，朕心意已决。”
皇后上前握紧了玄凌的手，面上带着同舟共济的坚定，沉声道：“凭他是谁说去！只救了皇上这一件，臣妾只有满怀感激世兰妹妹的，妹妹为了皇上您连命都能舍去，莫说是去后的追封这些子虚名，我只恨不能用这皇后的尊位换她活着回来。皇上的心意便是臣妾的心意，若有人再敢说些胡话，臣妾第一个不饶！”
玄凌叫她说得几欲落泪：“好，好，朕有你这样的贤妻，是朕的福气。”又瞧着灵位之上，黯然道：“朕有你、有世兰都是朕的福气。”
皇后便一扫先是颓丧，安慰道：“皇上，妹妹从前连皇上的一饮一饭都时时放在心上，何况现在？皇上只看在去了的分上，也请好好保重龙体。”
又瞧着灵帐之后跪着的黛玉，道：“连湘妹妹也是，你虽有心感念孝贞皇后，只你怀着皇上的骨肉，这孩子日后也要尊孝贞妹妹一声母后，便更要保重自个儿。”
玄凌听了便上前扶了黛玉起来，道：“皇后说的是，心意不在形式在乎诚字，容儿你有这个诚心，就比旁人好了许多，回去好好养着身子罢。”
黛玉低声应了是，又回头瞧了一眼，才告退出来。
然而黛玉自那场受惊之后，便常有心悸之症，人亦经常有眩晕之感，她怀这一胎原就艰难，孕吐至今也未消停片刻，五内又郁结着一股缠绵不尽之意，兼之连日服丧下来，早已是力不从心，如此又添了下红之症。因皇帝正在邪火烧心之时，黛玉并不敢触其霉头，她如今虽不甚在意皇宠，然则长杨宫众人的身家性命却不得不去顾虑，于是便只请了章、郑二位太医前来安胎。
慌得二人连忙重新研制安胎药，其中艾叶、黄芩、苎麻根和白术等药分量一再增添，寝殿里亦整日焚着艾叶来熏，也只堪堪拖了□□日工夫。
至廿五这日，黛玉自晨起便觉十分不自在，下腹的坠胀感愈加严重，浑身更是绵软无力，脉息时而急乱无状，时而细小无力。勉强用了早膳，起身时便觉天旋地转，亏得宝鹃众人近日都是一眼不错地盯着，才不至跌倒。
宝鹃一面急赤着脸和宝莺、宝鹊等人小心翼翼将黛玉扶上榻，一面遣人速去请太医，瞧着黛玉面色蜡黄，形容枯槁，不由红了眼，又不敢使黛玉忧心，忙撇开头胡乱拭了拭，便听黛玉昏昏沉沉地虚声要水。
正欲起身去倒，却听见宝鹊指着她，失声大叫：“血！血！好多血！”
殿内一时竟不闻一声，各个都似呆住了一般。宝鹃惊慌慌低头去瞧，她的裙裾上竟汪着一大片红嫣嫣的血迹，连宝莺、宝鹊身上也沾了许多，再看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一路竟绵延撒到榻前。她虽年轻，然这大半年来此处的用心并不比太医们少，瞧着这光景哪里能不明白的，勉励按捺住急速的心跳，高喝了一声：“慌什么！娘娘这是要生了！快按我先前预演的，各自干各自的！快去！”
殿内众人这才一哄而散，有去催请太医的，有去请收生嬷嬷的，各自自有去处。林全领着小卓子等人速速将产房查验了一遍，又燃起烧酒、艾叶连各处皆熏了一遍，角角落落也不放过。宝莺喜儿等人将收生嬷嬷请到偏殿，拿出烧酒火燎过的衣服。请她们换下，连头饰亦一并拔下；宝鹊翠儿忙去小厨房烧热水备上，又有小路子领着人将景春殿正门守住，一概闲杂人等勿入。
宝鹃独个儿坐在榻上，将黛玉拥在自个儿怀里，她恍恍惚惚只觉这光景仿佛从前发生过一般，心中一痛：当日便是如此，她送走了她的姑娘。
黛玉昏死前，倒还有心开解她：“你放心，再没多大事的。”
一时就眼泪收不住，簌簌而下，心思亦迷糊起来，连林全再三请她将黛玉移至产房也置若罔闻，只将黛玉紧紧搂住不放，口中亦喃喃道：“姑娘别怕，有我陪着你。”
竹息、竹锦二人早闻声而来，见此光景，忙上前死命去掰她的手，一面喝道：“好姑娘！娘娘要生了，这时节缺不得你，你可别糊涂起来叫娘娘受罪。”
宝鹃茫茫然瞧了一眼二人，悲声问：“我们姑娘会没事吧？”
竹锦忙将她拉起，沉声道：“生产原就是千难万难的，此刻你若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替娘娘好好守住这长杨宫，娘娘能靠得住谁？”
一席话说得宝鹃立时回神，迅速起身与竹息等人将黛玉挪至产房。
章、郑二位太医原来已在路上，半途恰遇着小卓子，听闻已经发动，忙拔腿就往来赶，连瑞贵人、慎贵嫔也陆续到了。
一瞧之下，章太医立时吩咐切了参片请贵嫔娘娘含着，又请收生嬷嬷前去查看宫口开了几指，谁知宫口一指未开，竟成了难产之兆！
此事干系重大，章、郑二人如何担得起这般重责，正欲差人去请皇后娘娘。却闻外面有内监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急步进来，不待众人请安毕，一迭声问道：“本宫听说湘妹妹发动了，现在里面情况如何？”
章郑两位太医忙上前跪下，并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禀报了皇后娘娘。章太医又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贵嫔娘娘羊水已破，只是宫口未开，若拖得时间久了，于腹中胎儿、母体皆大不利。”
皇后听罢拧紧了眉头，问道：“本宫听闻民间有一句话叫七活八不活，湘贵嫔的胎才刚八个月，会否有碍？”
章太医便道：“所谓七活八不活，并非说的是七个月的早产儿一定能存活，而八个月的不能。既是早产，七月的胎儿与足月相比，便孱弱了许多，若将养精心，也有活下来的一丝机会；而在母体待到八个月，胎儿外观已与足月无异，若疏于抚养，亦有可能夭亡。但八个月总是好过七个月的，只要养得好，不妨事。”
皇后点点头，又听章太医道：“贵嫔娘娘如今体虚无力，恐有碍龙裔，还请娘娘尽早拿定主意。”
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在场的人大多心知肚明。皇室重子嗣，何况当今膝下荒凉，如今立住的皇子也不过两个，大皇子年方十岁，二皇子又病恹恹的。章太医此话便是问保大保小了。
瑞贵人忽而起身跪下，磕头道：“娘娘容禀，湘贵嫔姐姐自来纯善，上天不该、也不会亏待这般好的人，若天家只顾龙胎，只怕叫天下人寒心！”
刘令娴这才如梦方醒，亦跪下道：“皇后娘娘，求您救陵容一命。”
皇后淡淡瞧了二人一眼，一时默然不语，众人亦不敢上前打扰，景春殿内伺候的宫娥内侍虽多，却一丝声音也不闻，远远只听得见产房内室黛玉几声轻如蚊蝇的□□。忽而问道：“湘妹妹的家人到哪里了？”
剪秋上前道：“回娘娘，昨儿才收到讯息，因早前大雪淹了官道，贵嫔娘娘的母亲又是南方人受不住北方的寒一病倒了，便在泸州驿站耽搁了几日，三日前才动身，算着日子怕还得三五日才能到。”
皇后听了面色愈加沉重，正要开口吩咐，却见宝鹃忽地从产房跌跌撞撞跑出来，不顾左右阻拦，抢身跪在她面前，将头狠狠磕在脚踏上，一面哀声哭道：“奴婢求皇后娘娘救命！奴婢求皇后娘娘救救贵嫔娘娘，娘娘大恩，奴婢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娘娘大恩。”
皇后似叫她惊了一下，剪秋连忙吩咐命人将她架起就要拖走，宝鹃却不顾额头血流满面，挣扎着嘶声喊：“皇后娘娘，求求您救救我们姑娘！”
“放开她！”皇后喝了一句。不待宫娥松手，宝鹃早已挣扎开来，匍匐了几步，又跪上前直将头砰砰砰磕将起来，口中只道：“求皇后娘娘救命！”
刘令娴亦在一侧急道：“娘娘！”
皇后却不去看她，只定定瞧了宝鹃片刻，才伸出手命她停下，又将她下巴微微抬起，一双眼眸里似带着无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慢慢松一口气，便温言道：“你这个丫头倒忠义得紧，你放心罢。”
于是又灼灼地望向章、郑二人，沉声道：“本宫不管你二人用什么法子，本宫要你们保湘贵嫔性命无忧，也要孩儿好好地生下来！”
二人互闻言一震，又看了一眼，郑重磕头：“臣等领命！”
郑太医又道：“微臣预备先以药物催产，佐以艾灸等法，强开宫口。只是贵嫔娘娘精神倦怠，须得以上乘的人参吊住。”
皇后道：“正好，本宫这儿正有一支千年人参，你们瞧着是否可用。”剪秋便从身后宫娥手里接过一只珐琅镶金匣子，从里捧出一只全须全尾，粗如婴儿手臂的老参出来。
郑太医见状喜出望外，又细细查看了一番，果然是难得的，忙喜道：“很好！百年人参的药效原就比普通人参高出数十倍，何况是这等千年的，更是难得一见！”
便急忙拿去切片，命人送入产房，请黛玉含上。
产房之外各人的心思如何暂且按下不论。只说黛玉这边厢自身下一热，人虽昏昏沉沉却也知怕是要发动了，只她身乏体困，精神倦怠，只来得及嘱咐宝鹃一句，便跌入无妄当中，凭空似有股细细的力道拉着她往前走，便身不由己飘然而起。
恍恍惚惚又似回了松阳县，沿着抄手游廊越走心中越发狐疑：怎地家里变化如此之大？分明是从前的家里，却各处大不一样，再无一二分的清净别致，越走越嫌生疏，各处一眼瞧去便不由得皱眉：这般的庸俗之景，父亲如何容得下？
谁知迎头走来个衣衫不整之人，那人头上只盘着个圆髻，一概发饰皆无，从正房中出来，手里紧紧捧着包什么，转身便跑。黛玉正自不解，喊了几声姨娘，那人恍若未闻，只七转八转，很快至一处僻静荒凉之所，也不敲门，很快推门而入。
黛玉便飘飘荡入内，那房间阴仄仄透着股衰败之气，幸喜内里还算干净，床边坐着个才留头女孩子，正低了头对床垂泪。床上仿佛睡着个人，拥着一床旧棉被，面容沉在帐子阴影之下，只看得见露在外面的一一截枯手。
萧姨娘已将自己收拾干净，急步进来，欢喜道：“大小姐！太太有救了，老爷给了银子，你瞧这些尽够请个好郎中了。”
那女孩子忙抬起头来，黛玉悚然一惊，正欲仔细去瞧床上才挣扎起身的人，不料凭空刮起疾风，便不由抬手去挡，起落间却已换到一个马车里了。方才的女孩子已大了几岁，果然是她如今的面容，却又也不大像，那脸上的苦仿佛与生俱来，连嘴角的笑意，都是悲哀的。她低低伏在萧姨娘腿上，喃喃道：“姨娘，我没退路了。”
萧姨娘抹着泪哭道：“老爷这是叫猪油蒙了心，要把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嫁给那个杀千刀的张仁士做小妾，他怎么忍得下心呀！”又慢慢和着拍子轻轻哄着怀中已近睡去的人，柔声安慰道：“小姐你放心，这回上京一定能得选的。”
黛玉心下纳罕：爹怎么会？娘呢？方才她仿佛病了，也不知怎么样了？便听那安陵容低声道：“若中选了，娘的日子也好过些。”
此后光景便如穿梭，倏忽而飞。黛玉自觉才进京，便好似已随着安陵容入宫了，她的欢喜连黛玉亦感同身受，仿佛天下最大的难题已解，哪怕成为乾元朝头一个从仪元殿退出来的妃嫔，受尽冷眼、受尽欺凌，也仿佛吹不散这一点子难得的欢喜。
然而入了宫哪能是她由得了她想不争宠就行的，藉由蒋文庆一案，她终于被甄嬛推出去争宠，此后起起落落、受宠失宠，皆如无根的浮萍一般，全然不由自己。
不知何时起，她的心中竟盘起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隐在人后头，露出獠牙，时刻准备伤人伤己。黛玉有时瞧得急了，便围着她问：“人生在世不如意常有，何苦为了那点子不足道的失了本心？你既惦记着家里母亲，该知道她也只念着你，若看到你这般不顾自身死活，她该多伤心呀！”
只是安陵容听不见，她如飞蛾扑火一般，杀入这后宫争斗中，不给自己留一点点余地，直至那个孩子从身体里一点点消散，她的人便也跟着厌倦了，仿佛连最初那一点萤火之光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黛玉只觉安陵容吃下的每一颗苦杏仁都苦到了自个儿嘴里头，眼泪不由滚滚而落，既为安陵容，也为那个本不该存于世的孩子。
孩子？！黛玉一惊，身子已倏然后退，又回到那个虚无之地，却见安陵容正在其中盘桓，见着她，惯常低眉顺眼的面容不带一丝表情，像撕掉了最后的伪装，她似化身成蟒，口吐舌信：“你是谁？”
黛玉定定瞧着她，泪越发流得快了，口中只道：“我是安陵容。”
安陵容冷冷地笑：“不，你不是我，你瞧着的才是我！你是林黛玉，是为了贾宝玉泪尽而亡的林黛玉。”
黛玉道：“安陵容也好，林黛玉也好，我即是我，永也是我。”
安陵容似震了一下，不甘心道：“你没尝过我的苦，你算什么安陵容？你连死时都在惦记着宝玉而去，可你不知道天下男子皆是负心薄幸之悲，他在你去后娶了薛宝钗，夫妻和睦地过了好几年。”
黛玉虽流着泪，却慢慢笑了：“那又怎样？我为的是我的心，后头的事与我何干？”慢慢伸出手将安陵容握住，“我怎么不知你得苦？你心中有怨却不知该怨谁，便把矛头对准了亲近之人，你心中大恨，恨他们随意践踏，你只想静悄悄老死宫中，可这世道逼得你去争去抢。都过去了，陵容，都过去了。愿你此后万般皆出本心，不再受沉沦煎熬。”
安陵容只定定瞧着她，眼里的光慢慢化作两行泪珠滚落下来，她朝着黛玉福了一福，褪却了一身的尖利之后，她仿佛又回到从前那般恬淡的模样。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轻轻道：“也愿你从此后喜乐无忧。”
便抽出手来，将黛玉一推。黛玉不由自主往后退去，伴着呼呼的风声，一时似听到有人远远地叫着“用力呀！”便又随之使力，一时又似听见有人殷殷之声：“安妹妹，你别怕。”
一时似有婴儿哭声在耳畔响起，黛玉便便睁开双眼，立时有浓浓的血腥味冲鼻而来，宝鹃额头裹了层棉布，正攥着她的手，一面哭一面笑：“醒来了，姑娘醒来了！”
黛玉急急想抓着什么，便听宝鹃忙道：“好姑娘，孩子没事，你放心吧。”于是又脱力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