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何小媛惊别松风亭，慕容氏恨归酆都城
出得凤仪宫，黛玉不耐烦坐轿子，只扶着宝鹃，身后缀着乌泱泱的仪仗，悠悠顺着上林苑漫步而回。
谁知才过松风亭，雪压的松涛颤颤地响，那白雪绿松之下站着一宫装丽人，腿下亦匍匐着个灰绿色影子，不是甄嬛与何小媛，又是哪个？
也不知甄嬛轻声说了什么，何小媛忽而起身，踉跄退了两步，赤红着一双眼，嘶声道：“你别忘了，我也是从甄家出来的！”
甄嬛冷道：“那又如何？你瞧瞧宫里谁认你是本宫的人！你若就此安分下，本宫自然容得下你，若还嫌不足自有人收拾你！”她伸手弹了弹斗篷上的雪沫子，似是笑了笑，语气越发淡然，“曹婕妤从前同你一般地跟着慕容氏，她大约不介意与你撕撸开。”
何小媛再不敢与甄嬛对峙，身子晃了几晃，仿佛下一刻便要跌倒下去。甄嬛身后站着的流朱似有不忍，刚想上前却被槿汐拉住，只得撇开头不去瞧她。何小媛又摇摇欲坠地环视了甄嬛身畔的人，各个都别过了脸，她流着泪口中喃喃地“好好”了几个声，才扶着贴身侍女，失魂落魄地走了。
黛玉遥遥与甄嬛对上视线，却见她眉眼里的凌厉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仿佛才进宫时便因着这样的轻描淡写毁去了一双腿，而那时的她们只瑟瑟地跪在地上，和如今的何小媛一般，也只不到四年，便时势异地了。
二人此时已无话可说，只相互微微颔首一番，便各自走各自的路。
宝鹃见黛玉面上带着几许怅然，有心寻话来开解她，便道：“昨儿还寻思着姑娘的身子如今已七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家里老爷太太什么时候能来，早前又是那样的光景，只怕来不了。这下好了，月底就能见着了。听皇后娘娘的意思，老爷太太都能来呢，若是阿宝小姐和少爷也能来就最好了。”
黛玉便将方才的一幕丢至脑后，亦开怀道：“阿宝必是要闹着来的。爹是外男，来了也不能留在宫中，得在宫外找个清净的地方住着。娘患有眼疾，须得姨娘陪着，若家里大人都不在，只剩宥儿怕也不成，他如今正是进学的年纪，那个沉闷性子出来一趟倒好。”
宝鹃忙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又喜滋滋笑：“那便是合家团聚了，真真是天大的恩典。”
黛玉叹道：“皇后娘娘一向仁善，又事事周到，我如今也记不清承了娘娘多少次情。又没个周全的法子报得一二，只好不去添忧也便罢了。”又思及方才皇后娘娘的嘱托，“娘娘既吩咐我近日少在宫中行走，只怕宫里又有是非，你和林全多拘着他们些。”
宝鹃应了是，便笑道：“姑娘放心吧，新人里不安分又不受教的，早打发走了，咱们长杨宫里不留那些子人。”
又细细回了一遍新人的品性如何，有几个瞧着倒也忠厚，先让宝莺宝鹊带在身边调教。黛玉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一事，便嘱咐了一句：“此次功臣之女入宫，皇后娘娘将瑞贵人安置在咱们长杨宫，你拨两个人去守着岚意楼，若有哪里不尽意的，你只管做主便是，也算是我为皇后娘娘稍加分忧。”
宝鹃道：“也不知瑞贵人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只盼着能与姑娘脾性相投，姑娘在这宫里也不至太寂寞了些。”
三日后正是新人入宫的日子，瑞贵人早早遣了人来景春殿请安，待黛玉歇了午觉便来拜见。初见之下，黛玉微微一叹，瑞贵人面若寒梅，凌霜而开，一袭天水碧提竹纹交领襦裙，更衬得她宛如水中之莲。可喜性情也对，初次见面与黛玉不过闲话几句便告退出来，并无十分的殷勤奉承。
黛玉亦喜她性子高洁，怜她才进宫恐心中难安，便常有关切。那瑞贵人虽性子清高，却不是目下无尘之人，又本性聪颖，入宫几日大概人物已知，便更与黛玉亲近，且喜爱景春殿的清净，无事时便常来坐一坐，或去明瑟居东暖阁借阅一二书籍，或与黛玉手谈两局，果然与黛玉十分和契，此为后话不提。
且说前一遭何小媛出首揭发华贵妃在宫中行凶，帝后震怒，命慎刑司加紧审问华贵妃亲信侍从，不过几日工夫，便有几个受不住刑招供了许多阴私，除前头所说的淳嫔之死外，更有指使余更衣毒害甄嬛，几次三番陷害沈眉庄等事，可谓是作恶累累，罄竹难书。
皇帝勃然大怒，很快颁下圣谕，凡与慕容氏来往甚密且形迹可疑者一律杖毙，慕容氏废除封号，降为从七品选侍，迁出宓秀宫居于永巷。
此后没几日工夫，却又发生了一件大祸事，棠梨宫走水，一把大火将棠梨宫烧得精光，连恰在棠梨宫的沈眉庄也受了重伤。火场只发现了慕容氏从前的内侍肃喜，慎刑司连夜重审，肃喜受不住刑竟咬舌自尽。苦主甄嬛、沈眉庄、祺贵人言之确确，此事定是慕容氏主使，请皇帝严惩慕容氏以安人心，然而肃喜已死，皇帝虽十分恼火，到底无法再治慕容氏的罪，一时竟成了悬案。
个中纷纷扰扰，黛玉自不必理会，她如今身重，旬日里无事再不出长杨宫的。郑太医嘱咐过，为助益生产须得时常走动走动，便时常在长杨宫后头的小花园散步。
因朝堂上大事已了，该赏该罚皆有条不紊地料理着，皇帝下了朝便常来长杨宫。黛玉刚进了一盅燕窝粥，不想玄凌掀帘子进来，因吸了一口冷气一时忍不住又呕了出来，玄凌忙上前轻抚着她的脊背，忧心忡忡道：“都是朕的不好，该在外头去一去寒气再进来的。不是说只前三个月才会吐的吗？你这都快要生了，怎地还是这样大？朕记得令娴怀永安时能吃能睡的，你原身子就弱些，这吃了又吐的，身子骨可怎么禁得住？太医怎么说？”
黛玉漱了口，慢慢将胸口的腥气平复下去，才道：“自来个人体质不同，女子孕后的反应千奇百怪，有如令娴那样的，有改了口味的，也有和臣妾一样的，太医们说虽吐了其实也吃进去了些，不妨事的。”
玄凌这才转忧为安，一面瞧着黛玉的腹部浑圆，四肢纤细，眼底乌青连粉都遮不住，行动间须得人时时扶着，便抚着黛玉肚子道：“等他出来了，朕先揍他一顿，日夜闹腾你，也不体谅体谅你这当娘的，可见是个不省心的皮小子。”
手心里忽而感受到一股有力地踢动之力，笑道：“这小子还不服气了。”
黛玉嗔道：“他父皇要打人，还不许他动一动？”
玄凌瞪着眼睛，故作严肃道：“朕是他父皇，他犯了错，朕自然打他。”
黛玉斜睨了他一眼，哼道：“哪有这样子做人家父皇的，他还没生出来，先给他编排了一堆子罪。”又将手贴上腹部，轻轻拍了拍，安慰道：“别怕，你父皇打你，有母妃护着，母妃护不住了，还有你皇祖母呢，日后得了糖，先给你皇祖母，你父皇呀，只排第二位。”
玄凌绷不住脸，只得失笑道：“真真是慈母多败儿！”
一时又说起宫里的几个孩子，便道：“不过朕的孩子肯定是个懂事的。予漓、淑和都很懂事又友爱弟妹，昨儿两人还带着温仪去瞧永安，予漓从他外祖家得了些精巧玩意儿，也能想到送给弟弟妹妹，连老二也没落下。”
黛玉微微笑着回了一句：“娘娘们把皇子帝姬都教得很好。”
坐了一阵子，玄凌见黛玉坐不住，便扶着她起身出门散步，也不拘哪一处，只信步走着。因正月里下了一场雪，长杨宫后花园里名花佳木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天气放晴，日头打在上面，煞白煞白的煞是耀眼。
黛玉见玄凌眉头始终微皱，略一思索，便知是为慕容氏烦恼，只她也无法分忧，便只捡了些轻松话头来说。
走了两刻，黛玉只觉胸闷气短，忙寻了一处亭子坐下休息，玄凌嫌身边围着人惹黛玉厌烦，便都远远打发了，只留了贴身的近旁伺候。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忽而听见亭子外面有人高声哭叫：“皇上——”
黛玉一惊，顺着玄凌的视线朝外望去，却见两三名黄门内侍架着一个女子正要拖走，那人额头胡乱裹着几层白布，大片的嫣红顺着额角正往下渗，分明是此刻应身在冷宫，昔日的华贵妃、如今的慕容选侍。
玄凌神色一僵，背过身子，李长见状忙躬身出来，喝退了拦着的内侍，恭恭敬敬上前道：“小主请快会永巷吧，别让皇上难做了，如今保得住小主的性命，皇上已是仁至义尽了。”
慕容世兰不去理他，只朝这边硬是走了几步，泣道：“皇上，棠梨宫的火不是臣妾放的！臣妾做了就是做了，没做的臣妾死也不认。”
玄凌冷声道：“姑且不说那件事，只淳嫔之死，余氏毒害甄婕妤，惠容华落水、假孕那些都是你做的罢，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说的？”
慕容世兰戚戚一笑：“是，都是我做的，那些人个个都该死，谁让他们夺了皇上的宠爱，可甄嬛最该死！她不止夺了皇上的宠，连皇上的心都夺走了。自她进了宫，皇上就不在意我了，我尝尽了等的滋味，常常天亮了皇上还不来看看我，敢和我争宠的女人都得死！”
玄凌长叹一声，道：“朕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夫君！”
慕容道：“皇上难道忘了么？是你说只喜欢我一个的。那年我才进宫，在太平行宫的林子里和你赛马，我赢了你，也只我敢赢你，你非但不恼火，还宠幸了我，你说宫里那么多女人，个个都怕你，就我不会，所以只喜欢我一个。”
说到此处，她忽而绽放出个极艳丽的笑来，似沉浸又似纠结，自言自语地说：“后来我怀孕了，可是没过多久孩子没了，是齐月宾贱人的安胎药！是我识人不清，拿她当亲姐姐！那个贱人，她害死了我的孩子！那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啊，我的孩子就那样活生生的没了！”
玄凌似是不忍，眼神骤然流出几许复杂，声音带着几许飘忽不定：“那件事到底也没查清楚是不是她做的，而你却害得她终身不能有孩子了，她如今也不过是熬日子。”
慕容世兰如幽魂般飘然而来，额间白布上渗出来的血，红如芍药，渐渐要将那白色吞噬殆尽，她却浑然不觉，惯常妩媚又凌厉的眼里再无生气，只喃喃地说：“她说不是她做的，她说是因为欢宜香……”
玄凌瞳孔一缩，霍然转身，上前了几步，双目射出骇人的光，喝道：“你听谁说的？”
慕容世兰却似没听见一般，整个人已恍惚的仿佛不认得人了，凄然地笑：“我谁也不信，我只问皇上。——皇上，你告诉世兰是不是真的？”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也不知谁忽而高喊“护驾”，便见一支长箭携着雷霆之势刺破苍穹，竟直奔玄凌而来。玄凌正欲退后，谁知眼前飘来一片嫣红，只听得见“哧”的一声箭镞已迅速没入慕容世兰胸前。
她晃了晃，只来得及瞧了一眼身后之人，便倒了下去。远处纷乱的脚步声伴着李长尖利的“护驾”声时远时近，侍卫军密密麻麻的箭矢朝着一处飞檐射去，箭雨之下有重物坠地之声，很快有一队人马前去擒拿谋逆之人，又有许多人飞奔而来，呈拱卫之状，护在亭前。
玄凌似不敢相信似的后退了一步，继而又扑了上去，将慕容世兰拥在怀中，一时面上竟露出六神无措的茫然来，一面按住她胸口的剑羽，一面怒吼：“太医！快去传太医！”
慕容世兰口中涌出无数的血来，她微微颤颤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到玄凌的脸，玄凌慌忙将脸贴上去，颤声道：“世兰，朕在这里，你别怕，太医马上就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慕容世兰仿佛有无数的话要说，她的眼里迸射出最后一丝奇异的光彩，似对这尘世诸多的眷恋，又似对往昔有无限的怀念，然而几息之间那光彩渐渐化作她嘴角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她慢慢阖上眼睛，几不可闻地说：“也好，这样就很好了。”
“姐姐——”远处忽而踉跄着跑来一个粗衣少女，未等至跟前已被侍卫军团团架住，她一面奋力挣扎着，一面赤红着眼：“周玄凌，你放开我姐姐！你杀了我父母不算，如今我姐姐也为你死了！你害得她好苦啊！”
玄凌呆坐在地上，充耳不闻，只定定瞧着怀里的人。
谁知才过松风亭，雪压的松涛颤颤地响，那白雪绿松之下站着一宫装丽人，腿下亦匍匐着个灰绿色影子，不是甄嬛与何小媛，又是哪个？
也不知甄嬛轻声说了什么，何小媛忽而起身，踉跄退了两步，赤红着一双眼，嘶声道：“你别忘了，我也是从甄家出来的！”
甄嬛冷道：“那又如何？你瞧瞧宫里谁认你是本宫的人！你若就此安分下，本宫自然容得下你，若还嫌不足自有人收拾你！”她伸手弹了弹斗篷上的雪沫子，似是笑了笑，语气越发淡然，“曹婕妤从前同你一般地跟着慕容氏，她大约不介意与你撕撸开。”
何小媛再不敢与甄嬛对峙，身子晃了几晃，仿佛下一刻便要跌倒下去。甄嬛身后站着的流朱似有不忍，刚想上前却被槿汐拉住，只得撇开头不去瞧她。何小媛又摇摇欲坠地环视了甄嬛身畔的人，各个都别过了脸，她流着泪口中喃喃地“好好”了几个声，才扶着贴身侍女，失魂落魄地走了。
黛玉遥遥与甄嬛对上视线，却见她眉眼里的凌厉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仿佛才进宫时便因着这样的轻描淡写毁去了一双腿，而那时的她们只瑟瑟地跪在地上，和如今的何小媛一般，也只不到四年，便时势异地了。
二人此时已无话可说，只相互微微颔首一番，便各自走各自的路。
宝鹃见黛玉面上带着几许怅然，有心寻话来开解她，便道：“昨儿还寻思着姑娘的身子如今已七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家里老爷太太什么时候能来，早前又是那样的光景，只怕来不了。这下好了，月底就能见着了。听皇后娘娘的意思，老爷太太都能来呢，若是阿宝小姐和少爷也能来就最好了。”
黛玉便将方才的一幕丢至脑后，亦开怀道：“阿宝必是要闹着来的。爹是外男，来了也不能留在宫中，得在宫外找个清净的地方住着。娘患有眼疾，须得姨娘陪着，若家里大人都不在，只剩宥儿怕也不成，他如今正是进学的年纪，那个沉闷性子出来一趟倒好。”
宝鹃忙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又喜滋滋笑：“那便是合家团聚了，真真是天大的恩典。”
黛玉叹道：“皇后娘娘一向仁善，又事事周到，我如今也记不清承了娘娘多少次情。又没个周全的法子报得一二，只好不去添忧也便罢了。”又思及方才皇后娘娘的嘱托，“娘娘既吩咐我近日少在宫中行走，只怕宫里又有是非，你和林全多拘着他们些。”
宝鹃应了是，便笑道：“姑娘放心吧，新人里不安分又不受教的，早打发走了，咱们长杨宫里不留那些子人。”
又细细回了一遍新人的品性如何，有几个瞧着倒也忠厚，先让宝莺宝鹊带在身边调教。黛玉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一事，便嘱咐了一句：“此次功臣之女入宫，皇后娘娘将瑞贵人安置在咱们长杨宫，你拨两个人去守着岚意楼，若有哪里不尽意的，你只管做主便是，也算是我为皇后娘娘稍加分忧。”
宝鹃道：“也不知瑞贵人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只盼着能与姑娘脾性相投，姑娘在这宫里也不至太寂寞了些。”
三日后正是新人入宫的日子，瑞贵人早早遣了人来景春殿请安，待黛玉歇了午觉便来拜见。初见之下，黛玉微微一叹，瑞贵人面若寒梅，凌霜而开，一袭天水碧提竹纹交领襦裙，更衬得她宛如水中之莲。可喜性情也对，初次见面与黛玉不过闲话几句便告退出来，并无十分的殷勤奉承。
黛玉亦喜她性子高洁，怜她才进宫恐心中难安，便常有关切。那瑞贵人虽性子清高，却不是目下无尘之人，又本性聪颖，入宫几日大概人物已知，便更与黛玉亲近，且喜爱景春殿的清净，无事时便常来坐一坐，或去明瑟居东暖阁借阅一二书籍，或与黛玉手谈两局，果然与黛玉十分和契，此为后话不提。
且说前一遭何小媛出首揭发华贵妃在宫中行凶，帝后震怒，命慎刑司加紧审问华贵妃亲信侍从，不过几日工夫，便有几个受不住刑招供了许多阴私，除前头所说的淳嫔之死外，更有指使余更衣毒害甄嬛，几次三番陷害沈眉庄等事，可谓是作恶累累，罄竹难书。
皇帝勃然大怒，很快颁下圣谕，凡与慕容氏来往甚密且形迹可疑者一律杖毙，慕容氏废除封号，降为从七品选侍，迁出宓秀宫居于永巷。
此后没几日工夫，却又发生了一件大祸事，棠梨宫走水，一把大火将棠梨宫烧得精光，连恰在棠梨宫的沈眉庄也受了重伤。火场只发现了慕容氏从前的内侍肃喜，慎刑司连夜重审，肃喜受不住刑竟咬舌自尽。苦主甄嬛、沈眉庄、祺贵人言之确确，此事定是慕容氏主使，请皇帝严惩慕容氏以安人心，然而肃喜已死，皇帝虽十分恼火，到底无法再治慕容氏的罪，一时竟成了悬案。
个中纷纷扰扰，黛玉自不必理会，她如今身重，旬日里无事再不出长杨宫的。郑太医嘱咐过，为助益生产须得时常走动走动，便时常在长杨宫后头的小花园散步。
因朝堂上大事已了，该赏该罚皆有条不紊地料理着，皇帝下了朝便常来长杨宫。黛玉刚进了一盅燕窝粥，不想玄凌掀帘子进来，因吸了一口冷气一时忍不住又呕了出来，玄凌忙上前轻抚着她的脊背，忧心忡忡道：“都是朕的不好，该在外头去一去寒气再进来的。不是说只前三个月才会吐的吗？你这都快要生了，怎地还是这样大？朕记得令娴怀永安时能吃能睡的，你原身子就弱些，这吃了又吐的，身子骨可怎么禁得住？太医怎么说？”
黛玉漱了口，慢慢将胸口的腥气平复下去，才道：“自来个人体质不同，女子孕后的反应千奇百怪，有如令娴那样的，有改了口味的，也有和臣妾一样的，太医们说虽吐了其实也吃进去了些，不妨事的。”
玄凌这才转忧为安，一面瞧着黛玉的腹部浑圆，四肢纤细，眼底乌青连粉都遮不住，行动间须得人时时扶着，便抚着黛玉肚子道：“等他出来了，朕先揍他一顿，日夜闹腾你，也不体谅体谅你这当娘的，可见是个不省心的皮小子。”
手心里忽而感受到一股有力地踢动之力，笑道：“这小子还不服气了。”
黛玉嗔道：“他父皇要打人，还不许他动一动？”
玄凌瞪着眼睛，故作严肃道：“朕是他父皇，他犯了错，朕自然打他。”
黛玉斜睨了他一眼，哼道：“哪有这样子做人家父皇的，他还没生出来，先给他编排了一堆子罪。”又将手贴上腹部，轻轻拍了拍，安慰道：“别怕，你父皇打你，有母妃护着，母妃护不住了，还有你皇祖母呢，日后得了糖，先给你皇祖母，你父皇呀，只排第二位。”
玄凌绷不住脸，只得失笑道：“真真是慈母多败儿！”
一时又说起宫里的几个孩子，便道：“不过朕的孩子肯定是个懂事的。予漓、淑和都很懂事又友爱弟妹，昨儿两人还带着温仪去瞧永安，予漓从他外祖家得了些精巧玩意儿，也能想到送给弟弟妹妹，连老二也没落下。”
黛玉微微笑着回了一句：“娘娘们把皇子帝姬都教得很好。”
坐了一阵子，玄凌见黛玉坐不住，便扶着她起身出门散步，也不拘哪一处，只信步走着。因正月里下了一场雪，长杨宫后花园里名花佳木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天气放晴，日头打在上面，煞白煞白的煞是耀眼。
黛玉见玄凌眉头始终微皱，略一思索，便知是为慕容氏烦恼，只她也无法分忧，便只捡了些轻松话头来说。
走了两刻，黛玉只觉胸闷气短，忙寻了一处亭子坐下休息，玄凌嫌身边围着人惹黛玉厌烦，便都远远打发了，只留了贴身的近旁伺候。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忽而听见亭子外面有人高声哭叫：“皇上——”
黛玉一惊，顺着玄凌的视线朝外望去，却见两三名黄门内侍架着一个女子正要拖走，那人额头胡乱裹着几层白布，大片的嫣红顺着额角正往下渗，分明是此刻应身在冷宫，昔日的华贵妃、如今的慕容选侍。
玄凌神色一僵，背过身子，李长见状忙躬身出来，喝退了拦着的内侍，恭恭敬敬上前道：“小主请快会永巷吧，别让皇上难做了，如今保得住小主的性命，皇上已是仁至义尽了。”
慕容世兰不去理他，只朝这边硬是走了几步，泣道：“皇上，棠梨宫的火不是臣妾放的！臣妾做了就是做了，没做的臣妾死也不认。”
玄凌冷声道：“姑且不说那件事，只淳嫔之死，余氏毒害甄婕妤，惠容华落水、假孕那些都是你做的罢，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说的？”
慕容世兰戚戚一笑：“是，都是我做的，那些人个个都该死，谁让他们夺了皇上的宠爱，可甄嬛最该死！她不止夺了皇上的宠，连皇上的心都夺走了。自她进了宫，皇上就不在意我了，我尝尽了等的滋味，常常天亮了皇上还不来看看我，敢和我争宠的女人都得死！”
玄凌长叹一声，道：“朕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夫君！”
慕容道：“皇上难道忘了么？是你说只喜欢我一个的。那年我才进宫，在太平行宫的林子里和你赛马，我赢了你，也只我敢赢你，你非但不恼火，还宠幸了我，你说宫里那么多女人，个个都怕你，就我不会，所以只喜欢我一个。”
说到此处，她忽而绽放出个极艳丽的笑来，似沉浸又似纠结，自言自语地说：“后来我怀孕了，可是没过多久孩子没了，是齐月宾贱人的安胎药！是我识人不清，拿她当亲姐姐！那个贱人，她害死了我的孩子！那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啊，我的孩子就那样活生生的没了！”
玄凌似是不忍，眼神骤然流出几许复杂，声音带着几许飘忽不定：“那件事到底也没查清楚是不是她做的，而你却害得她终身不能有孩子了，她如今也不过是熬日子。”
慕容世兰如幽魂般飘然而来，额间白布上渗出来的血，红如芍药，渐渐要将那白色吞噬殆尽，她却浑然不觉，惯常妩媚又凌厉的眼里再无生气，只喃喃地说：“她说不是她做的，她说是因为欢宜香……”
玄凌瞳孔一缩，霍然转身，上前了几步，双目射出骇人的光，喝道：“你听谁说的？”
慕容世兰却似没听见一般，整个人已恍惚的仿佛不认得人了，凄然地笑：“我谁也不信，我只问皇上。——皇上，你告诉世兰是不是真的？”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也不知谁忽而高喊“护驾”，便见一支长箭携着雷霆之势刺破苍穹，竟直奔玄凌而来。玄凌正欲退后，谁知眼前飘来一片嫣红，只听得见“哧”的一声箭镞已迅速没入慕容世兰胸前。
她晃了晃，只来得及瞧了一眼身后之人，便倒了下去。远处纷乱的脚步声伴着李长尖利的“护驾”声时远时近，侍卫军密密麻麻的箭矢朝着一处飞檐射去，箭雨之下有重物坠地之声，很快有一队人马前去擒拿谋逆之人，又有许多人飞奔而来，呈拱卫之状，护在亭前。
玄凌似不敢相信似的后退了一步，继而又扑了上去，将慕容世兰拥在怀中，一时面上竟露出六神无措的茫然来，一面按住她胸口的剑羽，一面怒吼：“太医！快去传太医！”
慕容世兰口中涌出无数的血来，她微微颤颤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到玄凌的脸，玄凌慌忙将脸贴上去，颤声道：“世兰，朕在这里，你别怕，太医马上就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慕容世兰仿佛有无数的话要说，她的眼里迸射出最后一丝奇异的光彩，似对这尘世诸多的眷恋，又似对往昔有无限的怀念，然而几息之间那光彩渐渐化作她嘴角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她慢慢阖上眼睛，几不可闻地说：“也好，这样就很好了。”
“姐姐——”远处忽而踉跄着跑来一个粗衣少女，未等至跟前已被侍卫军团团架住，她一面奋力挣扎着，一面赤红着眼：“周玄凌，你放开我姐姐！你杀了我父母不算，如今我姐姐也为你死了！你害得她好苦啊！”
玄凌呆坐在地上，充耳不闻，只定定瞧着怀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