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长杨宫已不闻半声婴啼,黛玉一颗心空落落的,半分抓处也无,只失神盯着头顶不知何时换了的藕荷色花帐。她记得这几日似乎做了个长长的梦,却又心中糊涂,记不大清楚,便一时梦里梦外飘飘荡着。

    也只身旁窸窸窣窣忙着的宝鹃时不时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才仿佛将她拉回了现世,轻声唤了一句宝鹃,便见那丫头回神过来,手里正拿着个赤红色的肚兜,见着她醒来,先是一怔,继而一喜,又赤红着眼,手脚忙乱将肚兜塞进袖里,偏又挤出个欲哭不哭的笑来。

    又一叠声唤着宝鹊等人端上来一碗燕窝粥,也不强要黛玉吃完,喂了小半碗见她摇头便放下,一面将她靠在自己身上,也不说话,两人只头挨着头紧紧依傍在一起。

    黛玉心思茫茫,如梦呓般道:“我前儿做了个梦,梦里看着我自个儿做了许多错事,虽大体的事都不记得了,只仿佛都是为这世道很不容的,连着那孩子也不好。”

    宝鹃忙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且不说那是个梦,就是果真发生了,凭姑娘这样的人品,能做得了什么错事?若是世道也容不下了,便只有这世道是错的。”

    黛玉慢慢一笑:“我糊涂了,你也说些糊涂话。”

    宝鹃叹口气,道:“姑娘哪里是糊涂,分明是太清楚,才这般自苦。”轻轻将黛玉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又拿帕子擦了擦她汗津津的玉面,神思也十分怅然,“那时我还不知是你,却也看得出来,姑娘所思所想皆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你既不想和华——孝贞皇后那样,也不想与甄婕妤那样,又为着从前的一点子恩情,又为着清清白白几个字,便生生把自己熬成了现在这样子。”

    见黛玉似有所动,于是又道:“十二年冬我曾劝过姑娘,为着心里的念想,再难也要好好活着。如今倒不想这样劝了,人活在世上,先是为了自己的。姑娘能为小殿下百般费心筹谋,何不先为自己活一活?”

    黛玉闻言半晌不语,心思却是百转千回,一时越发糊涂了,一时又分外清明,似有千百思绪萦绕心头,又仿佛条条纹理皆看得明白。宝鹃亦不再出声,只静静握住她一双手,陪着枯坐。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听殿外唱喏,很快便有人掀帘子进来,北方的冬原到了正月仍不见消散,此时冷气随着帘子扑鼻而来,却好似一剂清冷的药剂,连心头萦绕的迷雾也吹散了不少。一抬头却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剪秋,恭敬上前行了礼,才笑吟吟道明来因。

    原来三皇子自午时随圣谕到了凤仪宫,因提前也没个准备,昭阳殿此刻十分忙乱,皇后娘娘正打算午后亲来探望,又怕宫人毛手毛脚照顾不好三皇子,这才遣了剪秋前来。另有三皇子人小食量却好,不过一二个时辰,便吃了两回奶,贴身衣物换了三身,随三皇子一道的宝莺等人忙忙乱乱寻了半晌,也不见黛玉说的那种细软棉布做成的小衣,宝莺心眼实不放心旁人来回话,又不敢轻易离了三皇子,正百般为难呢。剪秋也一并接了这一桩巧宗来寻。

    于是笑道:“也亏得是宝莺姑娘记得请,贵嫔娘娘吩咐了,哪些是贴身穿的,哪些是外面裹的,哪些是擦洗用的,桩桩件件都清清楚楚,否则绘春她们更不知手脚往哪里放了。”

    黛玉道:“宝莺一向是个不知变通的,若冲撞了皇后娘娘,我先替她请罪了。”于是宝鹃打开箱笼,捡起一个月白棉布包袱放在床头解开了。内里果然装着小孩贴身小衣,皆是细软棉布做成的,虽不是什么名贵布料,胜在质地柔软,正适用婴孩娇嫩的皮肤。

    黛玉一面细细摸着那些衣物,一面又道:“宝莺年轻不懂事,又笨嘴拙舌的,哪里做得不对,你只管说她。”

    剪秋忙道:“贵嫔娘娘说哪里话,宝莺姑娘心眼实,这才是她的好处。皇后娘娘方才也看了看三皇子换下的衣物,便叹道也只贵嫔娘娘这般玲珑心思的人才做得出这般精细的活来。”

    于是又笑道:“奴婢来时,娘娘曾吩咐奴婢有一句话说与贵嫔娘娘,三皇子还小,身量一日三变,贵嫔娘娘坐着月子不好劳动,但娘娘心思细腻,若得了闲,可指教着宝鹃姑娘他们多做些三皇子的衣衫送到凤仪宫,旁人都不及贵嫔娘娘的慈母之心呢。”

    黛玉听罢倒怔了一怔,瞧着剪秋面上团团和气地笑,便也渐渐露出个笑意来,点点头应了:“难为娘娘想着,若我这儿得了便让她们送去。”

    说罢三皇子事宜,剪秋又奉上一本小札,笑道:“贵嫔月子里养身子要紧,只是长日无聊,这本小札是皇后娘娘常读的,或可解一解烦闷,待贵嫔出了月子,小殿下归来,只怕看书的日子便短了许多。”

    黛玉略有狐疑,便接了过去小札。封面上是皇后娘娘亲题的“列女·仁智”几个大字,依稀记得从前去凤仪宫,皇后娘娘常捧了这小札来看,兴头上时还常捉笔题些心得。翻开扉页,第一页新添了两行字:女子困于后,胡为乎?

    黛玉猛然一震,立时不由自主握紧了。列女传据说是汉时刘向所著,为的是讽劝成帝纵孽嬖为乱或成亡之征兆,以盼望朝堂有所警悟。然而成帝虽十分赞叹、频频予以嘉勉,也只是做出个礼贤下士的明君样子,终究耽于享乐,抛之脑后不了了之。

    仁智一篇里说的正是些聪明仁智、可明辨是非的女子,可惜也都是为着辅佐君王、家主等男子而生的。黛玉往日最不屑于此,天下既有女子能匡扶社稷,为何偏偏要屈居男子之下。她从前虽劝甄嬛不要过分搅入其中,也只是替她可惜,怕她步了吕后武皇的前尘。

    然而这些想法到底是不容于世的,连她也深觉大逆不道,因此从不在人前提及,不想连当朝国母亦有此振聋发聩之叹。

    她心中如惊涛骇浪一般,面上却不显,只淡淡去瞧剪秋。剪秋一双眼分外清明,仍笑容满面地望过来,缓缓道:“皇后娘娘说了,湘贵嫔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她看这列女传常有不明白的,便盼着贵嫔娘娘能为她解惑一二。”

    黛玉慢慢一笑:“请代为回复娘娘,若有所得,必为娘娘解惑。”

    剪秋便笑着告退出去。黛玉一时心思如晦,那些近来平添的心灰意冷也渐渐消散了不少,很快便觉腹中饥饿,伴着几样菜竟吃了大半碗碧梗枣饭,喜得宝鹃连声从玉皇大帝念到西天佛祖,满天神佛拜了个遍。

    很快凤仪宫又遣了宫娥来回。原来安比槐夫妇半路惊闻黛玉发动,于是不顾道途险阻,携家带口快马赶路,已于今日抵京。夫妇二人才下榻驿馆,便立即上了请安折子。可喜帝后两位圣人皆是体贴万人之心的,因见黛玉抛离父母入宫四载,岂有不思之理?便立时准其次日一早陛见。

    于是黛玉便将前事丢开,一心一意候着父母入宫。只长杨宫众人倒比她还急切些,宝鹃自不用说,年节里除反复预演黛玉生产诸事外,另一件要务就是收拾出来几间日常起居之所,务要让黛玉亲眷住得舒心。

    连林全、宝鹊等人亦十分上心,次日一早便急急先在贞顺门候着,待见了人,便兵分两路:林全跟着安比槐去了仪元殿等候圣人召见,宝鹊则随在安太太身侧,陪着一起去凤仪宫请安。

    帝后如何召见此乃赘述且不用提。只黛玉这边心下虽急见家人,亦知国礼不可废,故此十分耐心。至辰时,才见一早去贞顺门外候着的宝鹊扶了安太太进来人。

    母女经年不见,自是一场抱头痛哭,当下地下侍立之人,亦掩面泣涕不止。只黛玉这边才坐着月子,身子又虚,好歹叫宝鹃等人解劝住了,安太太又领着子女并萧姨娘不顾黛玉再三阻拦行了国礼,这才坐下叙话。

    因说到黛玉提前发动,安太太一面将黛玉搂在怀里上下摩挲着,不免又是伤感又是自责:“都是妈的身子不争气,在泸州耽搁了许久,叫我儿吃苦了。”

    黛玉窝在母亲怀里,心中大定。

    她从前天性喜散不喜聚,皆因上辈子父母双亡又久寄人篱下之故,总觉聚了终有散的一日,倒不如不聚的好。然则此生尽享人伦,至亲父母爱如珍宝、骨肉弟妹敬重有礼,乃是心中第一重要的,如今一朝团聚心中便只有欢喜的了。

    陵宥、陵宝身子亦长开了不少,都红着眼,一声叠一声上叫着阿姐。黛玉忙唤着陵宝将她揽于怀内,又携手将陵宥拉到跟前,上上下下将二人仔细瞧了,笑道:“比先前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只哭了一刻,众人又都上前劝慰解释,方才略略止住。

    萧姨娘从旁擦着眼角,亦道:“娘娘快别哭了,月子里见不得泪,若哭坏了眼睛可怎么得了?”安太太便摸摸索索,拿着帕子替黛玉擦泪。

    陵宝轻声笑道:“阿姐的眼睛跟杏子一样好看,哭得红了就成了酸杏,再不好吃啦。”

    于是众人不无破涕而笑。陵宝又脆生生道:“阿姐,我方才在皇后娘娘宫里还见了我小外甥呢,像个红红的小猴子。”

    “胡吣个什么?”安太太嗔怪了一句,她是惯常的柔软性子,这一句呵斥也是从来没有的,吓得陵宝立时窝进黛玉怀里,再不出头。

    陵宥白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你懂什么,我在书上看过,说才出生的婴孩越红往后越白越好看。”

    陵宝不服气道:“你那些书我都看过,我怎么不知道?”

    黛玉摸了摸她的额发,笑道:“你这么大,也红彤彤的,像个小老太婆呢,一转眼都长成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陵宝便分外不好意思,只扭股儿糖一般猴在黛玉身畔,黛玉又笑着朝母亲道:“妈别拘着阿宝,她还小呢。”

    安太太叹口气:“咱们小户人家,没见过这些阵仗,我只怕给你惹出事端来。”

    黛玉道:“不妨事的,宫自太后、皇后娘娘起,都对我很好。”

    安太太原是痴性之人,自晨起入宫,一路所见所闻皆是向善之举,便十分为黛玉高兴,虽伤感骨肉分离数年,然则如今见了面只觉苦尽甘来,哭过之后,便只剩下欢喜了。

    因道:“皇后娘娘仁慈,方才请安时一概国礼从简,太后娘娘那里也发下懿旨,只说且先叙天伦骨肉之情为上,让来日再去颐宁宫请安,便赶着我们来了,路上遇着宥儿,也是圣人体谅你多年未见弟弟,便命御前的人亲自送了过来。”

    宝鹃知她们母女有体己话要说,便与众人一起退下,又亲自请了陵宥、陵宝、萧姨娘三人下去款待安置。

    母女两个窝在一处,都觉心满意足。

    一时又说起三皇子,安太太口里不住地赞叹,她虽眼疾多年,瞧东西也只有个大略模样,却觉天下再没有这般好看的婴孩,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哪哪都分外俊俏。于是笑吟吟道:“我生了你们三个,都不如三皇子好,虽早生了一个月,能吃能睡的,我虽瞧不见,但听他哭声洪亮也知是个壮实的。”

    黛玉歪在她怀里,左右哼了一声,才道:“妈自说起他,口里一时一刻地没完。”

    安太太用手摩弄着黛玉,连声笑道:“越发小孩子气了。”又抚着她的脖颈,揽于怀内,听见殿里只剩她母女二人,才轻声叹道:“说句大不敬的,这天下再没有哪个当妈的不疼爱自己的孩子了,虽则三皇子贵重,在妈这里也是排在你后头的。妈说他,也是因着你想听呢。”

    黛玉便扭了扭身子,嗔道:“我才没有。”

    安太太又笑道:“好好,没有就没有,咱们只说我的容儿。在妈和你爹的心里,头一个是你,连宥儿、阿宝两个也比不得,你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天然和他俩都不一样。”

    复又说起前事:“你爹那时才捐了官,差事繁杂且多,他的行事又跟当时的上峰不大对付,天天回家黑着张脸,见着谁都没个好脸色。你出生后才一点子大,哭声又弱,我都急得怕养不好了。不想你爹一见你便仿佛是前世的父女缘分,整个人都像想通了一般,从前那些汲汲营营的心思也淡了许多,每日里本本分分做完差事,也不爱跟人应酬了,下了值便急着回家。咱们家那时也没人,只有一个老妈子照料,我才生了你正自顾不暇,多少个日夜都是他带着你睡的,除了喂奶一条不能,其余拍嗝、换洗、哄睡这些做得比我还强了许多。一直到你断了奶,离得开人,才从大床挪到小床,便是如此,他夜里也要起来一二回瞧你。”

    黛玉虽生而知事,婴孩时期的记忆却也模糊的一团,只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仿佛半梦半醒时,常见父母依偎在摇床前哄她,夫妻二人浅笑低语,总有殷殷的目光落在她孤寂的身上,叫她生出无数的孺慕之情,这些都是她孤苦的前世连梦中也不敢想的,便因着这样的目光,她在这异世中哪怕踽踽独行,亦毫无畏惧。

    安太太将她搂紧了,叹道:“妈这辈子其实心里很是感激老天爷的,若不是那会儿有了你,只怕你爹思想转圜不过来,一心往那官场里钻,咱家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呢!如今又因着你,再无从前那些事了,但你是妈的心头宝,并非因为你带给家里的荣耀,只因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也是做妈的,才知晓你的心呢。”

    黛玉于是低了头红着脸唤了一声妈,越发要将自己揉进母亲怀里了。二人又絮絮说了诸多贴心话,便见宝鹃喜不自胜进来回话。

    原来圣人留了安比槐在仪元殿叙话,这原也是给黛玉做的几分恩典。不想安比槐虽生性淡泊,说起松阳的风土人情来倒也津津有味,他原是有些济世文采之人,又一心念着皇恩浩荡,许多政解便很对皇帝胃口。连陵宥亦行动有度,初次面圣也不胆怯,圣人问话时,口齿沉稳敏捷,作答更是言之有物,引得圣人龙颜大悦,除惯例恩赏安氏一门外,还将随身玉饰赏了陵宥。待与安比槐深谈后,又额外赏了一个恩典,许他入后宫与黛玉父女相见。

    喜得黛玉立时便要起身,宝鹃忙笑道:“娘娘还在月子里,怎好出去吹风呢?且等一等,老爷再几步路就到了。”

    安太太亦按住她,嗔道:“且不说你是娘娘,本该是臣子来拜你的,就如今还坐着月子,你爹哪能舍得你出门吹风。”

    一时林全等人抬了一座大红纱透绣“洛神赋图”的翠玉屏风进来,摆入内室,又移了桌几等物,才将安比槐迎了进来。

    父女隔屏相对,四目皆是含泪。

    黛玉这边才听母亲说了前情,再见老父又是别样心情,又怕他过分伤心,忙将一腔愁绪抛开,忍悲强笑道:“爹好容易来了,见着我也不说句话。”

    安比槐半晌才抖着嘴颤颤问了一句:“娘娘一切安好?”待听黛玉颤声说了个好字,陡然红了眼睛,口中只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她父女二人从前在家时常博古论今、高谈阔论的,如今再见一时竟都讷讷无言,只余两行宽泪。

    安比槐因是外男,得蒙天恩才使父女相见,已十分不易,很快回过神,忙殷殷叙了别后离情并家中诸事,待听了老妻说完三皇子玉体康健,心中大事皆放,便不敢久留,接了陵宥依依不舍撇下众人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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