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皇帝又宣召了安比槐几回,因喜他政解不凡,便有心提他做一省之长,安比槐惶惶跪谢不敢绶,伏身启道:“臣草莽寒门,伏自惟忖,蒙圣人降不世隆恩,臣诚惶诚恐,虽肝脑涂地,岂能得报于万一!然臣区区一介之才,时任县长,虽力竭尤恐不能胜,今蒙恩尤深,臣何敢因牧养不称,奉职无效,窃高位乎?愿受小职,力能经营所及,或得补益,方不负皇恩也。惟陛下哀矜!”①

    一片肺腑之言,御书房里几位听宣的重臣亦十分动容,皇帝更是大喜,只心中念及予浔,恐他外祖家室寒微招人非议,便犹豫不定。

    恰值集贤院学士陪侍在侧,只道集贤院如今正缺一名主理修史的人,安比槐通晓史书,又其心思细腻,正该做个修书使,方不负黄恩浩荡。

    连国子监祭酒亦笑着上前与长官抢人,道去岁春闱,松阳小小一个僻野之县,便出了两名进士,可见其以官养学乃前所未有的大善之举,安比槐文采斐然,教化有道,合该入国子监做史学博士。

    皇帝龙颜大悦,便命安比槐解下松阳县务,去集贤院做修书使,又因国子监史学博士常由集贤院诸人兼任,亦命他兼做讲学博士。

    安比槐原是个不耐俗务的,因着前番的变故才在将天命之年生出些上进之心,近二年岁数越长便越觉力不从心,如今掌管史书编撰一事又合他往日脾性,况去国子监讲史是个极轻省的,因此正中下怀,也不推辞,忙叩谢圣恩。

    因松阳无县令主事,一时缺不得,便又启奏请旨,皇帝笑道:“爱卿对你底下的人最是了解,便由你指定个接任罢了,只一条,你早前才施行的几道政令须得他长久下去方可见效。”

    安比槐忙诚惶诚恐将几个副职一一道来,请皇帝择定其一,皇帝便选了他提的主管河道的县丞,说是个年轻有为的,胆大心细,前途不可限量,等等不可赘述。

    黛玉听说时,安比槐早已奉命回松阳交割,虽是皇恩浩荡,黛玉却并不在意,只命人出去嘱咐一句山高路远、珍重自身也便罢了。

    她如今有母亲常伴身边,便将早前那一腔郁结渐渐散去。皇后又体恤她慈母柔肠,三五日天气好了,便命乳母抱回三皇子让她瞧一瞧,又命章弥集太医院御医之长前来医治,她虽产后大亏,原是心病多过身病的,自想开了后,便一日好似一日。

    至二月初九生辰这日,她已能自己起身,含笑与众人逗趣几句,因在国丧,黛玉又还坐着月子,各宫妃嫔不愿亲至扰她清净,便只命人送来贺仪以庆芳辰。

    只刘令娴最是个勤快的,一早便携了永安帝姬亲来祝贺,婴孩果然一日三变,小蓁蓁才不满三个月,如今褪下通红,小脸便粉团儿一般白嫩如玉,一双眼乌溜溜打着转儿,见着黛玉便啊啊笑得口水横流。

    刘令娴便笑:“这小东西每来了你这儿,眼里便只有你,连我这个亲娘也得往后挪一挪。”

    黛玉一面逗弄着永安帝姬,一面笑:“我是她姨娘,我又疼她,不像你这个当娘的,孩儿哭了自个儿笑得比她还大声些,她喜欢我也是自然。”

    刘令娴笑道:“常日无聊,也只这小人儿哭一哭仿佛还有些声响。”

    一时乳母上前请示帝姬喂奶的时辰到了,便将永安交给乳母。又说起近日诸事,自孝贞皇后仙逝后,端贤妃挣扎了几日也撒手归西,奇的是绿霓居的何小媛不过一场小小风寒,缠绵了月余,竟也一病去了。皇帝虽恼她首鼠两端,前侍奉孝贞皇后殷勤,后又出首胡乱攀扯,然而人一旦去了也不愿过于苛责,便以嫔礼葬于泰陵妃园寝。

    刘令娴见殿里并无旁人,便低声说:“我瞧着何嫔去得蹊跷,只是她从前跟着那位,把宫里的人得罪尽了,再无旁人为她说话的。

    ”

    黛玉一愣,瞧着刘令娴神色笃定,心中回思一遍,冷笑道:“死了倒干净,争来争去的又有什么意思!”

    刘令娴道:“宫里如今是越发冷清了,连聚在一起略笑一笑都不能。前儿也不知道谁在皇上跟前嚼舌头,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连连斥责了几位宫妃,高位的悫妃、欣贵嫔亦吃了挂落。外人不知内情,都只说皇上待孝贞皇后情深义重。”

    黛玉便撇开头瞧向窗外,二月里仍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残冬景色,半日才道:“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罢了。”

    刘令娴亦十分怅然,只这份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回声道:“咱们好端端说着话,做什么提这些晦气的?如今你有予浔,我有蓁蓁,已然比世人都强许多了。我今儿是来贺一贺永安她姨母生辰的,也不知安夫人拿什么来招待我?”

    黛玉便也回思过来,含笑与她打趣说起其他闲话,却是原定于二月的两场晋升礼皆延到了三月,宫里自有非议,只谁又敢去触皇帝霉头,便有无数话也只得咽进腹中了。

    片刻之后,宝鹃扶着安太太,萧姨娘紧随其后,手里端着个红漆大圆盘,盘里放着一只红釉锦地开光缠金丝瓷碗,盛着一碗粗细匀称、长不见头的鸡汤长寿面。三人后头又缀着林全等人抬了一张炕桌,桌上亦摆了六只同样的碗,只碗中盛的是银丝面。

    安太太先上前见了礼,刘令娴便笑:“果然我能掐会算,一来就有好东西。”说罢也见外,自端起一碗吃完便告辞不提。

    黛玉由安太太亲自喂着长寿面,待她不间断地慢慢吃完,喜得长杨宫众内侍宫娥便分批进来磕头恭贺生辰之喜,连前来请脉的郑广白亦十分欣喜,早前时黛玉脉息浮沉无力、涣散不收,全然是有碍寿数的脉象,如今才短短十来天时间,脉息竟已平稳下来,虽不甚强健,然则到底有一股绵柔之力牵引,便稳稳地跳动起来。

    黛玉笑道:“连日劳烦郑大人了,还请坐下吃一碗银丝面再回不迟。”宝鹃闻声便告退出去自去小厨房不提。

    郑广白笑道:“娘娘心中自有韧性,微臣不过略尽职责罢了。”便谢了恩,斜签着坐在小圆凳上。

    黛玉命宝鹊奉上早已备好的谢礼,见郑广白要跪谢推辞,便摆摆手,道:“大人不必见外,此次生产因大人仗义执言,事后又费尽心思救命,你的恩情如何能报得一二。何况谢礼原是宫中惯例,若没有这些个俗物儿,大人日后宫中行走也不好看。”慢慢缓一口气,又道:“况我这儿还有一件小事须得烦你一烦。”

    郑广白忙道:“但请贵嫔娘娘直言。”

    黛玉道:“想必大人也已知晓,我父亲不日奉命入京就职,日后全家便要长居京城,家中父母老迈,弟妹幼小,我有心想为家中找一位妥帖的太医供奉供,因太医署各位太医如何秉性如何,在何处供奉全然不知,我竟无处下手,又不好大张旗鼓,所以想请大人指点一二。”

    郑广白微微沉吟片刻,才笑道:“此事若在从前,微臣也不敢说,如今倒很方便。”

    黛玉忙问:“此话怎讲?”

    郑广白苦笑道:“娘娘应该也知道,太医署历来掺杂宫中势力,多与宫外勾连,许多太医医术不如何,钻营倒比人强。早前竟出了一件极大的丑事,孝贞皇后的母亲发病,慕容迥竟可以将宫中所有太医请去为慕容夫人诊治,皇后娘娘深夜头风发作,却找不到一个太医,此事令章大人深感太医署弊病积深,因此痛下决心要革除旧弊。去岁平了汝南王之乱后,章大人便草拟好章程请旨革新,皇上年前已颁下圣旨,凡王公大臣家中如何供奉太医皆有定例,越例就医须得请旨,否则便是抗旨,自有法度可惩。”

    黛玉笑道:“从前见过几回章大人,只觉慈眉善目,行事老道圆润,未尝想竟有如此果敢的手腕,太医们若过分掺杂了医道之外的俗事,有违医圣初衷。章大人能兴利除弊,真真是大快人心。”

    “娘娘说的是,微臣深以为然。”郑广白亦欣慰笑应了一句,于是饮了一杯茶,便细细为黛玉分解,“太医署如今规制,可在宫中行走的太医皆为从五品以上,皇族公侯门第日常出入的是六品太医,官宦世家只可供奉七品以下奉诏太医,这些太医署皆有备案。娘娘若想为家中寻个妥当的太医供奉,可先看看奉诏太医的备案文书,微臣一会子回了太医署,便命人送来供娘娘参详。”

    黛玉听此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

    一时宝鹃亲自端了一大碗面进来,笑道:“郑大人,这面是我们太太早起亲自和面揉成,鸡汤是我昨儿晚上便开始熬制的,用的配料也都是松阳当地采买来的,今儿我们姑娘生辰,也请你品一品这地道的松阳鸡汤银丝面。”

    郑广白含笑接了,道:“有劳老夫人亲自下厨,也多谢宝鹃姑娘了。”便细细品尝起来,那鸡汤想是撇过几道油,闻之鲜美异常,因是文火熬了一夜,滋味十分浓郁,面条虽细如银丝,却十分爽滑劲道。他来前才用过膳,然而吃起来却很爽口,很快便一碗见底。

    宝鹃嗤嗤笑道:“大人这么大个人,也不知照顾好自己,瞧你这样子定是晨起空腹而来,只怕这小小一碗面也不够垫一垫,容我再去拿一碗来。”

    郑广白忙止住她,颔首笑道:“多谢姑娘好意,我来时用过饭,只因老夫人与姑娘厨艺了得,闻之食欲大动,才忍不住吃了一碗,这一碗面料扎实,我竟连午膳都不用再吃了。”

    二人又含笑说了几句闲话,黛玉忽而微微一笑,随意问:“不知大人贵庚几何?”

    郑广白道:“微臣今年二十有四。”

    黛玉道:“大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亲眷呢?”

    郑广白道:“臣父母去得早,全赖祖母抚养成人,如今就臣和祖母两人相依为命。”

    黛玉从前几次大病,全赖郑广白医治得当,因不知他家里底细,又知他素日最不爱掺杂在后宫当中的,谢礼便多以细软为主,如今既知还有老祖母一位至亲,便不肯潦草了事,又吩咐宝鹃下去打点一份送与老人家的礼物出来。

    郑广白原要推辞,话到嘴边却只谢了恩,黛玉见此会心一笑,又道:“虽则供奉自有定例,然则各位太医品行如何,还请大人再代为留意一二。”

    郑广白郑重应是,这才起身告辞。

    说了半日话,黛玉早已身乏体困,便由宝鹊等服侍躺下休息。很快便有太医署侍从送来一份抄写好的备案。

    黛玉便只略微翻了一遍七品奉诏太医的详情。这份文书想是耗费了章院判无数心血,除注明奉诏太医供奉各家外,又将师从何人、家中父母亦写得清清楚楚。郑广白亦十分细心,又将各官宦世家的关系缀在后头,京中果然皆连络有亲的,其关系之错综复杂,远非黛玉早前预料。

    一时想起上辈子的事来,四王八公一向同气连枝,所谓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谁又能料到,才几年间便好似大厦倾覆,直落得个树倒猢狲散。

    感慨之余,心中最后一丝疑窦也一扫而空,又将前事从头思量至今,果然拨云见日,于是再不肯理会外界诸事,一心将养身子,得了空只瞧着宝鹃等又做了几身婴孩衣裳送去凤仪宫不提。

    注①:安老爹这一段话参考了红楼梦十八回元春省亲贾政的话,还有就是《后汉书·杜诗传》的一段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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