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

    褚音铃被隔壁的吵闹声惊醒。蜜娘这次的客人没给钱,还打了人。骂骂咧咧,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脏得流脓。

    花溪巷之人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霜。

    帮得了一时,如何能帮一世?

    虽如此,褚音铃依旧不忍。披衣起床,细细听着,手摸上了刀柄。

    幸而过了。

    那男人骂骂咧咧离去,蜜娘抽泣了两声便止了,轻扣薄墙,其声冷静,态度淡然:“妹妹,做了他。你七我三。”

    看来今日这客人,打得狠了。

    褚音铃即换上夜行衣,她素喜西域头纱,夜行之衫也是西域服。黑色薄纱掩住面容,匕.首插入黑色的绑腿中,后腰别上了一把不过手掌大小的精致弩.箭,那是她爹褚鸿影多年前请雁渡大将军求公输家之人帮忙打造的。那时她爹爹褚鸿影是京中的红人,是圣上面前的重臣忠臣。

    如今弩还是那个弩,用弩的人却成了最下等。

    猫儿般翻出墙,褚音铃脚下未有一声响。快步追上那醉醺醺的客人,脖颈处一掌便将其击晕。

    顺手摸了钱财,不多,也就三两纹银。

    动作行云流水,未有分毫迟疑。

    只是如此无能也敢来在花溪巷这种地方□□不给钱,此人倒也是个笑话。

    事毕却不归家。

    褚音铃窜入小巷,在左邻右舍传出的震天动地的鼾声中驻足。摸出弩箭备战。

    “出来吧。阁下盯了好几日,可累了?”

    那铃儿般清脆的声音撞入齐九的心口。

    他本是江湖人,生了一张普通至极的脸且不擅言辞,被齐孟馥从牢中捞出就本应怀抱十万分的报恩之心,却对少爷的女人动了念头。不该,大不该。

    可她一开口,他一颗心便酥软了一半。

    满心江湖豪气,只出口三两字便哽住,摁住乱糟的心绪,咬紧牙憋出断断续续的话。“夜行衣。面纱太长。不、好。”

    褚音铃不置可否。“阁下倒是管得不少。喝酒?”微侧脸,昏暗的街灯下,一双眸子若猫儿般灵动。

    齐九原地矗立,僵硬成石雕。

    不答,便是不去。

    褚音铃收了弩箭,转身归家。

    目送那道身影彻底隐没于暗夜,齐九依旧僵着,忽若记起要事,一头扎入褚音铃之前站立之处,手指抚摸应是她双脚留下的印记,脸贴在地上深吸,似乎这般就在污浊的恶臭中捕捉褚音铃身上那股若丝般细软的香,那香渗入泥沼便散为细粉。

    将那三两纹银尽数给了蜜娘,褚音铃望着她肩上的伤,终不忍道:“何苦做这种营生?帮我不好?我给你银子。”

    蜜娘却是苦笑,连苦恼中都带着故作的娇媚:“妹妹能帮一时,何能帮一世啊。何况做不了,学不会。”

    “做不了可以学。”

    “妹妹……妹妹,别看姐姐这副模样,姐姐到底想要离开花溪巷。”

    蜜娘将三两纹银钱塞入床脚缝隙。为仰头,眸中满是期盼,欢喜道今年过了便回乡,她出身小县,几百两银子在天靖城不值一提,却足以在小县买下一间铺子,一间屋子,足够她养大女儿。

    “在花溪巷终究是下九流,但若去了无人认识之地,便可重来,我那可怜的女儿便是好人家的姑娘,我要供她读书,让她将来也考个女状元。”

    褚音铃坐在镜前小心梳理一头长发,镜中人年华依旧,眼眸却不再清澈,大抵深爱磨掉了妄想,回忆抹去了如今。她将长发编成长辫,顺手在发尾插入一朵路上摘下的小黄花。齐孟馥曾说她一头红发最配雪白,他走后,她便爱上了白色外的所有花。

    蜜娘的那番话依旧在脑海中蜿蜒盘旋。

    命啊……

    命……吗?

    被岁月层层包裹。或许唯有弥留之时看看得清一生的辗转。

    似乎道一声认命,便可掩盖无能无力的事实。

    似乎咬牙说一声不认命,便可与凄苦的人间斗上千百回合,连失败也穿上荣耀的华章。

    在杯中倒上冷酒。

    一杯敬故去的爹爹。

    一杯敬天地命运。

    最后一杯敬自己,敬颠沛流离。

    忽闻马蹄声哒哒,由远及近。

    看门的大狗警觉狂吠。

    褚音铃紧握弩箭,耳听八方。

    马蹄声在她后院门口停了。隐约有小厮的声音:“公子,小心。”

    说好了要忘得干干净净,可他未出声她便知晓是他来了,所有的平静在这一刻颠倒凌乱,若星辰被湖水的波纹砸得粉碎。

    “音铃,是我。”齐孟馥一出声,院中的狗吠声都变得欢喜。

    连她家的狗都记得他。

    齐孟馥喜了。

    连那畜生也擅识人。偏是那畜生的主人始终犟得很。不禁摇头,一脸无奈,却生出更深的征服欲。她本就是他的,就算曾走了,也是他的;就算他走了,她也是他的。连那条畜生都知晓。

    “音铃,是我,开门。”

    他竟又说了一次。

    毕竟他想她,想她的妩媚,想她的娇俏和她在他肩头狠狠咬下的伤口。对她,他终究是十分容忍的。

    “音铃,是我,开门。”

    他唤了第三次。

    花溪巷这种地方,他愿呼唤她第三次已是真爱流露。偏是畜生叫得欢喜,人却毫无声息。齐九说得清楚,她回来了。她还是太犟了!

    褚音铃听着越来越不耐烦的声音。

    悸动被冰封。

    隔壁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蜜娘柔声道:“好妹妹,别听那公子的,那些公子最擅骗人。”

    长顿,却又叹了一声,满心不愿却又不得不愿。

    “但若真能做个外室,做个贵妾,怎的都比在外风餐露宿强些。妹妹你终究还个女人,女人身边还是得有个男人的。切莫耽误年华,落到姐姐这番余地。花溪巷不是什么好地方,早些去了好。”

    褚音铃接不上话,听见了第四次扣门声。

    齐孟馥不耐烦了。

    褚音铃也烦了,从后院翻墙而过。了无去处,便去天靖城最热闹之处找地吃酒听戏,看他人演绎的欢情别离可比自己的要凄婉。

    已是子时。

    唯有一家日夜不闭门的小酒馆。

    小二振奋起精神送来冷酒,唤醒养在店里的说书人。看着她一身黑,小心道了声“好好的姑娘,怎就穿成这般”。

    “难道姑娘就穿不得玄黑之色?”

    褚音铃给了赏钱,店小二连声道自然穿得。给了说书人三倍打赏,气息奄奄的说书人登时活络,旧折扇在桌上一敲,念一出往昔旧事。

    “遥想当年雁渡大将军征伐西域遇上一只吊眼大虫,那大虫白日已上了十条人命,吞了三人,见深夜有人送来门来自是十分欢喜……”

    褚音铃夹起一片熏肉塞入口中,腻了些。

    说书人唾沫横飞:“说时迟那时快,那雁渡大将军抽出斩.马刀,凌空劈下,生生将那大虫劈成两半!”

    褚音铃唇角浮上笑意。

    这说书人竟是连兵器都说错了。雁渡大将军手中之刀名为婉眉,何来斩.马刀?雁渡大将军是她爹的旧友,那些旧事她爹爹已与她说了十余年。

    若细细算,分明不过几十年前之事,从说书人口中说出竟恍若隔世。

    破扇在桌上用力一敲。

    往事毕。

    褚音铃拍掌,给了赏钱。

    齐九抱着刀立在门口,一动不动。不知来了多久。

    倒也跟得紧。

    褚音铃瞄了眼,照旧坐正:“喝酒?”

    齐九迟疑片刻,转身,隐于黑暗。

    褚音铃一声嗤笑。

    齐家的这条狗养得极好。

    齐九在此,齐孟馥很快会知晓她在此。可他不会露面,此处不是花溪巷,大街左右多的是嘴碎的商贾。高门大户的二公子怎会与她流连这种小酒馆?

    那些单薄而荒唐的情终究会被身份玷.污得厚重而尊贵。

    “姑娘还想听什么?小的欲讲一出雁渡大将军与蛮族小公主的过往情史,不知——”

    一人朗声道:“雁渡大将军的故事这位小姐自幼听到大。说些有趣的,可有良家少妇开窗时不小心砸了路过的大官人,后与大官人暗通款曲谋害亲夫的故事?”

    说话间,那人在对面落坐。

    褚音铃不抬头也知晓是谁。

    温涵打赏说书人一笔钱,见褚音铃不想听风流趣事,便令他讲一出雁渡大将军斩杀胭江为害四方的大白蛇的故事。

    破扇一拍,说书人兴致昂扬道:“客官可知‘胭江’之名如何得来?听说北唐时一大将军远征雁渡,杀光当地百姓,血流成河,染红一江之水,由此得名为胭江。正因血腥味太重,那胭江中竟是养出一条好生吞活人的妖物来!”

    褚音铃听得苦笑,道:“还不如听风流韵事。你怎知晓我在此。”

    温涵理了理头发:“花钱。”

    “喔。”

    小二送来温了的酒。

    褚音铃一连五杯。“你不劝我?”

    “音铃喜欢喝,喝便是,在下千杯不醉,自能好生照顾你——可到底音铃也非需旁人小心照顾、呵护的女子。你就是只心中自有分寸的猫,断不会在温某面前露出柔软的小肚子。”

    “傻子。”

    温涵欢喜道:“哎。”

    还真是个傻子。

    马蹄声复来。

    齐孟馥的轿子落在酒馆不远处。

    褚音铃不看,都能想象出他那双阴沉沉的眼,毕竟是富贵人家,终究是朝廷命官,偏偏还与她有过一场床笫上的地覆天翻,他怎忍得这一口恶气?

    “音铃,若要气他,温某时刻奉陪。”

    “气他?”褚音铃浅笑:“为何气他?”

    欲擒故纵?

    牵念羁绊?

    何曾需要?

    不过几杯温酒,两个说书人口中胡编乱造的故事,便可消解烦恼。

    听到雁渡大将军斩.马刀斩断白蛇处时,她笑了。“我竟有些想看看爹爹他们曾经过的岁月,想看金戈铁马,天翻地覆。”

    “音铃若是喜欢,温某买下此人,天天讲给你听。”

    褚音铃摇头,托着腮听说书人讲雁渡大将军上山得山神真传,用一花一叶斩杀黑熊怪的故事。

    直到齐家的人离去。

    翌日,花溪巷传来消息。

    昨夜光顾蜜娘的男客,死了。

    死状极为凄惨。

    此人看似贫贱,却是天鹰帮的少当家,

    若只是死了便罢了,偏偏他手中捏着一张面纱,花溪巷的人都认识,那是无名酒馆褚姑娘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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