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千户上任

    十一月廿二清晨,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三天斋宿已毕,林海正式入城上任,他终究还是没用那支旗鼓队,前头开路的仅有一人鸣锣,两人举着蓝底红边木葫芦顶的清道旗。

    郑廷球继续留在岑港司,在两位巡检的协助下招募水兵,这项工作在汾阳号抵达当日就开始了。

    募水兵的事林海没太管,实际也没什么好管的,这年代的水兵都是乌合之众,沿海的渔民都可以胜任,舟山合格的兵源简直不要太多。

    林海把这事完全交给郑廷球了,自己只带了冯一刀等亲随,在谢四新、许心兰陪同下前往翁山城。

    翁山是舟山的古名,原本是舟山岛东部的一处山名,相传东晋时期的葛洪葛仙翁曾隐居于此,故得名翁山。

    翁山城自唐朝始建以来,九百年间几经兴废。如今的城池初建于洪武十二年,永乐年间又有所增葺,城周七里有奇,乃是明朝在闽浙海岛上修建的第一大城,舟山的参将府和两个千户所都在城中。

    卯正时分,林海等人来到城门前,定海卫知事钱守礼已领着上百号人在城外相迎,昨天那仪仗队就是这位钱大人派出来的。

    钱守礼是贡监出身,连个举人都不是,年近五十了还被扔到海岛上伺候两个掌印千户,可谓是文官里混得极惨的。

    他在第一时间听说了林海在岑港司训斥那礼房司吏之事,因此这天接官的时候颇有些惴惴不安,毕竟这个新千户将来就是他的两个顶头上司之一。

    结果还好,林海在上任这天并没有闹什么幺蛾子,而是一举一动都符合既定仪轨。

    这让钱守礼和其余官属人等都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后台极硬的千户并不是个官场二百五。

    林海在钱守礼的引导下完成了祭城隍、祭司门之神、祭灶神等一系列祭礼,期间林海还换上朝服隔着几千里向天启皇帝磕了三个头,之后又换回公服接受众官属的拜礼。

    这一系列仪式搞完已经是午正时分,足足忙活了三个多时辰的众人才终于可以坐下来吃顿饭了。

    参加饮宴的都是中中所官属和父老,吃的还是祭祀所用牲酒,到此时众人才可脱略仪注,甩开膀子使劲吃喝。

    饮宴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一众官属父老尽欢而散,钱守礼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地了一半。目前看来,这位新任千户还算个正常人,不是海瑞那种官场二百五。

    真要是来个海笔架那样的,他钱某人可是伺候不了,搞不好还得发动众人凑钱给这位新千户买个官,送到别处去高就。

    众人散场之后,林海的事还没完,他还要摆酒宴请舟山的一众同僚,这不是上任仪轨,而是官场文化。

    谢四新来舟山主要也就是在这场宴席上露个面,给林海站站台。

    有了谢四新捧场,舟山一众官员没有不给面子的,不仅中左所的千户、副千户以及四个巡检司的正、副巡检都来了,就连副总兵衔的舟山参将何汝宾都带着麾下的坐营中军、标下把总也一齐来了。

    林海终于是见到这位久闻其名的晚明兵家了,此人大约五十来岁,一身大袖飘飘的青布道袍,颇有点居家士大夫的儒雅风范,气质和许心素颇有点相似。

    由于之前在宁波府城了解过何汝宾的为人,所以林海倒是没有太惊讶。

    本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精神,林海在酒席间自然是对这位上官多有奉承,谁知何汝宾当场就让他领教了一下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何汝宾坚决让谢四新这个白身幕僚坐了首席,自己在次席作陪,席间更是谀辞连篇,说得比情话还肉麻,直接把林海给看呆了。

    这真他娘的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不愧是当领导的,值得学习。

    须知何汝宾可是世袭的苏州卫指挥使,起步就是正三品。从济宁游击任上调到舟山任参将一年后,又加了副总戎秩,本官已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正二品高官,单论品级堪比六部尚书,比浙江巡抚都高四级。

    林海一方面感慨何汝宾的脸皮是真他娘的厚,另一方面也不由叹息明朝武官的品级真是虚高。或者换一个角度理解,明朝的武将是真他娘的不值钱。

    饮宴完毕后,已是午夜,这一天下来林海都给累瘫了。他娘的这大明朝的官真不是人当的,当一天官感觉比夜战八国联军还辛苦。

    好在除了第一天之外,后头的规定动作只要在上任后的前几日内完成就行,林海决定明天先干点正事再说。

    新官上任第二天,林海在完成祭拜文庙、视察卫学的规定动作后,中午和许心兰简单吃了个便饭,当天下午就在签押房中召集钱守礼和六房司吏问话。

    “中中所共有军户四百六十三户,人丁共计九百四十九名,其中正军四百九十四名,余者皆为余丁。此外还有妇孺六百五十八口,丁口合计一千六百零七,这是军黄册,请林千户过目。”

    钱守礼一边躬身向林海汇报,一边双手捧着一摞白色绵纸装订而成的册子递给林海。

    这就是所谓的军籍黄册,也就是卫所军户的户口档案,每个百户所编成一册,因此舟山中中所共有十册。

    林海接过军黄册看都不看,直接丢在了桌上:“别给本官看这虚的,我且问你,如果算上本该在军黄册上登记却没有登记的,本所实际应当管辖的丁口是多少?”

    “这个……”钱守礼犹豫了一下方才回道,“掌印大人所言应当登记却未登记的,这种情况确实存在,主要是军户们瞒报所致。只是大人要的这个数字,下官委实是不知啊。”

    “听说钱知事在舟山任职已有七年,本官要的这个数字应当可以大致估计一下罢,说个大概就成。”林海没有动怒,他知道钱守礼所言也不全是推托之词,这年头确实没有哪个父母官能准确掌握治下的人口。

    但是千户所和州县不同,所辖户口和人丁毕竟有限,要说钱守礼不能大致估计个数字出来他是不信的。

    钱守礼抬头瞄了一眼林海,这位新任千户的脸上不见喜怒,侍立在一边的那位许夫子也是半点表情都欠奉。

    钱守礼心中七上八下,最终还是决定先打个马虎眼:“这个……这个下官委实是难以估计。若是掌印大人想要清查丁口,下官这就安排……”

    “行了,钱知事。”林海没给他第二次机会,轻轻拍了下桌案打断了他。

    他冷着脸接着道:“钱大人管着两个千户所的庶务,也是够忙的,今后中中所这边就不劳你费心了。”

    钱守礼闻言顿时就黑了脸,他之所以不愿说实数,就是还没摸清林海的路数。万一这人真是个二百五,要实打实地清军那可就不好玩了。() ()

    须知清军乃是他钱某人的生财之道,随便找一家黑户,别人就得花钱求他不要在军黄册上登记。

    因为一旦登记了那就要纳粮当差,明代赋役有所谓里甲、均徭、杂泛三大项,军户只有杂泛可优免,里甲、均徭和民户相差无几。

    这就是国朝两百年来丁口不断滋长,卫所清军却越清人越少的原因之一,另一个主要原因则是卫所里逃亡的军户确实是很多。

    当然这笔钱也不是他一人就能独吞的,定海卫经历司和卫里负责清军的佥书那里每年都要上贡,中中所的一众官吏也要从中分润,落到他口袋里的只是很少一部分。

    如果林海是个正常的掌印千户,那这笔钱当然也不会少了他一份。但问题是这人还没上任就闹了个幺蛾子,这就让钱守礼心里没底,因此才对林海的问话不敢接招。

    见林海突然发难,钱守礼也没慌,反而庆幸自己没说实话。如今看来这位新任千户就是个二百五,看这架势估计是真要清军。

    “既是如此,下官谢过掌印大人体恤,下官此刻确有些身体不适,如无他事,请容下官告退。”

    钱守礼一边向林海拱手一边在心中冷笑,这二百五千户上任第二天就断了上上下下的一条财路,就算有后台,那也混不长久。

    他已在心中暗暗盘算:就这二百五那都不用花钱给他买官了,人家海笔架虽然冥顽不化,那做起事来也是有策略有手腕的,你个二百五才是真正货真价实的二百五。

    想清军那就清去罢,看看到时负责清军的胥吏听谁的?到时先随便上报个结果看你认不认。你要捏鼻子认了那咱们暂时相安无事,你要挑刺的话那就有乐子瞧了。

    舟山那些查无此人的军户子弟们可有很多都是桀骜不驯的渔民,不比内地那些农奴军户们好说话,到时挑动这帮人来个哗变看你丫的怎么收场?

    一个外来的掌印千户,仗着有后台就想强压地头蛇,真以为三言两语就能让我钱某人靠边站,简直是可笑至极!

    “钱知事请便。”林海笑呵呵道,“身体不好就要多歇着点。”

    待钱守礼走后,林海指了一下许心兰,对签押房内的六房司吏道:“这位许夫子昨日诸位都见过,他是泉州人,和海防洪道尊是同乡,曾在福建永宁卫中左所当过司吏。今后所里的庶务就由许夫子来勾管,我不在时他就相当于我本人。”

    六房司吏齐齐应了一声,许多人在暗自琢磨林海话里的含义,只听那许夫子问道:“东翁适才所言,可是想要清军?”

    “清军?”林海讶然道,“我何时说要清军?本千户只想大致了解一下舟山的丁口多寡,岂料钱知事竟连这个都要欺瞒本官。”

    他没说中中所,而是说舟山。六房司吏都是人精,一下子都反应过来,这俩人原来在唱双簧。

    至于林千户先前独唱的那一出,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清军,而是要借钱知事来立威,顺带换上自家的心腹幕僚来管事。

    任用幕僚这在大明官场那是家常便饭,但像林海这样上来就让原来管事的首领官靠边站,那还是极为罕见的。

    不得不说有后台的就是牛逼,有洪承畴这个海防道撑腰,只要林海不干类似清军这种犯众怒的事,那他在中中所这一亩三分地基本是可以横着走的。

    这时,中中所的户房司吏秦诚上前一步道:“启禀掌印大人,大人若是想知晓舟山的丁口多寡,卑职或许能说个大概。”

    “很好,你是户房的秦司吏罢,本千户就需要你这样实心任事的下属。”林海当即对他进行了口头嘉奖,此人这么快就主动凑了上来,足以说明钱守礼确实没什么根脚。

    毕竟卫所文官差不多是大明官场里最没出息的文官,除了卫学的学官外连举人出身的都不多见,凡是出身好点或者后台过硬的,都绝对不可能在卫所里混。

    大明朝两百多年唯一出名的卫所文官就是嘉靖年间的沈炼,此人是正牌的进士出身,本来走的知县正途,后来因事左迁为锦衣卫经历,最后还是靠着弹劾严嵩出名的。

    由此可见,卫所文官系统压根就出不了什么高官,须知县学教谕里都出了个应天巡抚海瑞。更有甚者,就连木工里都出了个工部尚书徐杲。

    这也是为什么林海上任第二天就拿中中所最大的文官开刀立威,对于这些没出身没后台的,他根本不需要有任何顾忌。

    “能得掌印大人青看,卑职实乃三生有幸。”秦诚得到林海一句夸奖,感觉浑身骨头都轻了三分,这次投机看来是押对宝了。

    他已经在中中所户房司吏这个位置上干了八年多,眼看就是九年考满有机会做官的时候了,若是能得到这位后台极硬的掌印千户青睐,混个仓大使之类的小官当当很有希望的。

    官和吏那可是天渊之别,这一步迈过去了,后头还有无限可能。

    “那就请秦司吏说说,舟山诸岛究竟有多少丁口?”林海含笑向秦诚问话,并对他点了点头。

    “禀千户大人,照卑职估计,舟山岛共计有丁口七八万,若是算上兰、秀、岱、金塘诸岛,丁口合计当不下十五万,其中至少有一半人祖上都是中中所或中左所的军户。”

    “好,本官知道了。”林海闻言点点头,这个数字听起来还算靠谱。

    许心兰曾对他说过,洪武年间信国公汤和曾经奉命整饬浙江海防,当时曾将舟山民众悉数内迁,只留了原昌国卫五百户军户,共计八千余人。

    之所以每户人口这么多,那是因为明太祖为了保障兵源,曾有规定军户不能分家,除非这户人家里出了兵部尚书。

    那还是洪武二十年,昌国卫这五百军户的人口已经滋长了这么多,平均每户十六七人。

    中中所和中左所就是依托这八千多人建立起来的,最开始是隶属于内迁到象山县的昌国卫,后来才改隶于和舟山更近的定海卫。

    两所成立之后,汤和应该是特事特办把留下的八千多人重新分家立户了的,毕竟两个千户所按编制应有两千多户军户,这个数字和八千多丁口也对得上。

    这八千多人占着舟山群岛这么大的地盘,又有鱼盐之利,两百年来人口翻上十来倍肯定没什么问题。

    也就是说,如果严格按照军户不分家的规定,并严格登记丁口,舟山这两个千户所如今至少有七八万人口。要是再加上外来的黑户,明末舟山人口逾十万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

    然而,如今舟山中中所却只剩军户四百六十三户,正军、余丁加起来共计九百四十九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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