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甩手掌柜

    “秦司吏,本千户再问你,舟山共计有多少田地,每年能产粮几何?”林海勉励了秦诚几句之后,接着又问道。

    “这……卑职委实是难以估计。”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很可能会变成一道送命题,秦诚不确定林海是真的随便问问,还是另有目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敢接招。

    他不怕得罪钱知事,那是因为钱守礼的底细他清楚得很,跟他秦某人一样都是上头没人的,否则也不会被扔到这么个海岛上一干七八年。

    舟山的文官都是这样姥姥不亲舅舅不疼的,但是武官那可就不一样了。

    定海卫领导班子里有三个是从舟山这两个千户所升上去的,其中有一个是刚升上去不久,为了给林海挪位置。

    因此两所的千户、副千户、百户、镇抚乃至于总旗、小旗都有不少在上面有人的。

    至于参将府那些镇戍系统里的大小将校,那就更不得了。

    定海可是浙江巡抚和总兵的驻地,海防道所在的鄞县也离舟山不远,舟山参将下属的把总、哨官们指不定就能和这些大佬的身边人说得上话,远不是仍在卫所里混的武官们能比得了的。

    “秦司吏既是不知,那就算了。”

    林海也不为难他了,他知道田地是比人丁更为敏感的问题,前者涉及到几乎所有武官的核心利益,后者主要只牵涉经历司的文官和胥吏。

    毕竟,侵占军屯是卫所武官的主要财源,这里的油水远比清军要大得多。

    但占田之事需要几十年乃至上百年持之以恒地积累,乃是世袭武官和当地豪绅们代代相传的家业,卫所的文职流官是不可能染指其间的。

    正如均田制的瓦解导致唐代府兵没落一样,军屯被各种侵占才是明代军户大规模逃亡的核心原因,没逃的那些基本上也沦为了各级武官或当地士绅的农奴。

    这个问题有多严重呢?后来孙传庭在陕西巡抚任上的经历或可窥豹一斑。

    孙传庭在西安清查了三个卫的军屯,结果清出本色、折色银合计近万两,另外西安右卫还清出本色麦米豆一万三千余石。

    仅仅是清查三个卫,孙传庭借此养活了一万多兵。明末总共有四百多个卫,外加上百个直属都指挥使司的守御千户所,若是能把全国的卫所军屯清查一遍,足够养活全国的镇戍营兵,顺带再给皇太极修个坟。

    但这个问题目前不是林海能想的,孙传庭能在陕西干这事,那是因为当地缙绅势力已经被农民军打烂了。要不然崇祯和杨嗣昌又不是傻子,放着这法子不用,非得饮鸩止渴去征什么三饷。

    当然,舟山由于明初把昌国县内迁的缘故,可以说并没有什么缙绅势力,如果要清查军屯相对来说不会有那么大阻力。

    但这事依然不是目前的林海能碰的,起码得等他混到何汝宾那地步才行,而且必须要取得浙江巡抚或巡按的支持,眼下确实没有必要对这个问题进行深究。

    再说其实舟山能产多少粮,林海心里是大致有数的。

    几天前在岑港司斋宿的时候,他曾向那里的巡检打听过每年来此的粮船多寡,毕竟岑港是舟山岛主要的物资出入口。结果巡检告诉他,舟山主岛基本不依赖外部的粮食供应。

    结合秦诚对舟山人口的估计,林海认为舟山光是主岛年产二十万石粮食是没有问题的,周边的兰、秀、岱、金塘等几个有淡水的岛屿就不得而知了。

    相对于舟山岛的面积来说,这个粮食产量其实还是较低的。这主要是因为舟山的淡水资源存在严重不足,一方面海岛没有过境客水,二来舟山缺乏高山也导致降水存留量较少。

    “果然,舟山的天地还是不够广阔。而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要种田还得是去东番啊。”送走六房司吏后,林海在心中暗自嘀咕。

    舟山群岛在他的战略规划里是有重要地位的,但那是在未来,当下他的重心还是要放在东番,舟山只不过是个贸易桥头堡而已。

    说实话,要不是因为许心兰,林海都没打算接管中中所的事权,就当个百事不问的甩手掌柜就好。

    毕竟他对中中所最大的索求就是这个掌印千户的名目,然后就是营房和校场。

    那不过就是百把间破房子外加一块场地,估计也没人当回事。他一个掌印千户要挪为己用,这个面子大家总会给的。

    至于中中所的其他资源,除了人丁和田地这两样他目前还吃不下去的,别的对林海来说不过是些破烂罢了,犯不着为了这点利益去玩那些勾心斗角的官僚游戏,他是真没那个精力和闲心。

    但既然许家把许心兰这么个核心人物派来了,那林海总得给他找点事做。

    一来把许心兰定在舟山抽不开身,省得身边跟着个监视器也不好受,他可没打算什么事都让许家知晓。

    二来让许心兰接管中中所的事权也没什么不好,这里头多少还是有些油水的,不要白不要,反正也不消耗自己的精力。

    “东翁今日这出戏唱得真是精彩,许某实在是佩服得紧。”送走六房司吏后,许心兰回到签押房对林海笑道。

    今日这一幕都是林海导演的,当然吃午饭的时候也事先和许心兰通了气,许心兰对此十分满意,尤其是林海当面对六房司吏说了他就是掌印千户的全权代表。

    “我也就唱这么一出了,今后就要当甩手掌柜,后头的戏怎么唱就看夫子的了。”林海也对许心兰报以微笑,他如今算是想通了,对许家的些许不满也早已烟消云散。

    他和许家算是盟友关系,谁来主导双方的合作那就是个实力问题,包括李国助那边也是这样。

    虽然林海和李国助拜了把子,但毕竟比不上李、许两家的四代交情。以这两家在大明、倭国乃至东亚海域的底蕴,目前他在双方的联盟中还只能伏低做小。

    但如果有朝一日他的实力压倒了李、许两家,双方的关系自然又会主客易位,林海相信这一天用不了太久。

    毕竟李国助和许心素的格局摆在那,白手套当久了就会形成路径依赖,要是李旦还在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如此,就让许心兰把中中所接管过去又有何不好?等到林海成为联盟话事人的时候,这还不是他盘里的菜。

    毕竟舟山在他的未来规划里是占有重要地位的,眼下自己又没空在这里投入过多精力。

    “东翁请放心,有许某人在,舟山中中所尽在掌中。”许心兰倒是当仁不让。() ()

    “很好,那我就专心招兵练兵了。等到初见成效的时候,只要许三叔一声召唤,我随时就率军南下。”

    许心兰对林海的表态很满意,其实许心素派他过来主要也就是这个目的,盯着林海是不是在履行当初求官时的诺言。

    “练兵之事许某是一窍不通,只能辛苦东翁亲力亲为了。东翁那头有什么需要的,许某定当尽力筹措。”

    “主要是营房和校场,不管现在是谁在占用,一律让他们交出来。如果没人用,年久失修了,那就尽快佥派人手修好。”

    明朝的卫所军户最早都是住在一起的,卫所里都建有集中居住的营房,后来由于屯田需要渐渐分散了,最初的营房往往就被当地州县挪为他用了。

    舟山没有州县,这些营房自然还是被卫所的武官们占用了。

    “好,这个东翁之前已说过,许某尽快去办。”许心兰对林海颔首道。

    林海接着又道:“此外是军器局,等你把营房和校场之事处理完后,我二人同去看看。”

    明代卫所都设有军器局,虽然战守之责渐渐转移到了营兵系统,但营兵的兵器一般也是由附近卫所承造,因此卫所的军器局直到明末仍在运转。

    虽然明代官方的兵器工业还不如民间作坊靠谱,但冷兵器的生产质量应该还是有一定保障的,更何况盔甲一般也没有民间作坊敢做。

    至于火器,在东番的兵工厂建起来之前,还是从厦门或澳门买比较靠谱,如果不想三天两头炸膛的话。

    许心兰点头应下,接着又问:“那粮饷呢?东翁既是掌印千户,占些田也是应当的,此外卫所里来钱的门道也不少,多少可以支应一些粮饷。”

    “田就别占了,我料好田早被占得差不多了,没必要为此得罪人。”

    林海对许心兰说的只是一方面原因,更主要的则是因为将来他是真打算在舟山清理军屯的,要干这事,还是要把自己的身子立正为好。

    “至于夫子说的那些来钱的门道,这事你看着办就行,我是不要的。”

    这点蝇头小利,林海就直接让给许心兰了,就算是给他的辛苦钱。许家虽然财大气粗,那也不能让人给他白打工啊。

    没错,自从摆正了心态之后,许心兰在林海眼里已经从监视器变成免费打工仔了。

    这打工仔效率还挺高,不到两天时间,中中所的营房已经全部腾空。

    林海过去看了一眼,房子倒是没什么倒塌破损,看来一直有人维护翻修,但是味道挺大,而且里头什么家具都没有。

    林海问许心兰:“这怎么回事?这营房之前被用来干啥的?”

    许心兰回道:“屯放鱼干,舟山盛产黄鱼,我前两天来的时候,这些营房里全是黄鱼干。”

    林海点了点头,黄鱼那是东南沿海最主要的经济鱼类了,舟山又是最大的黄鱼渔场,看来鱼盐之利真不是一句空话。

    他接着又问:“这买卖是谁在做?”

    许心兰道:“所里的武官们都有份,为首的孙佥书说要给东翁三成干股,我没要,就让他们把营房腾出来就行。”

    “甚好,甚好。”林海频频点头,那个孙佥书就是他的佐贰官,年纪有五十多了,家中族党甚众,舟山这两所的武官一大半都和他家沾亲带故。

    他家的世职就是舟山中中所的副千户,可以说是真正的地头蛇。不过此人也不怎么管事,专心致志搞他的地产和渔业,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就好。

    那干股要是他主动送上来,不要那是不给面子,而且会让人觉得你在刻意和他保持距离,搞不好在玩什么阴谋。

    但现在是林海派人去要营房,这时候人家说要给你干股,而且一下给三成这么多,多半其实就是在试探你是真的要营房还是要他那黄鱼生意。

    你要是笑纳了,那双方的梁子就算结下了,后头人家还指不定会给你下什么绊子。这孙佥书可不是钱守礼那等没根脚的,人家十几代人在舟山混,拼后台林海都未必拼得过。

    许心兰老于世故,这等事处理起来得心应手,有他在林海完全可以高枕无忧。

    “这营房还得清洗一下,务要干净整洁。另外需得置办家具,请夫子尽快把这事办了,要多少银子回头算好后知会我一声。”

    “东翁打算招多少兵?”

    “这里本来是一千人的营房,那就按一千兵所需的家具先置办罢。具体招多少,还得看洪道尊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那要是洪道尊不允招兵之事呢?”

    “那就只能在渔民中招募了,以招水手之名,行招陆兵之实。”

    许心兰见林海都想好了,也就不再多问了。

    出了营房后,林海又让许心兰带他去军器局,结果出乎意料的是,局里管事的并不是中中所的军匠,而是舟山参将何汝宾派来的家奴。

    那家奴对军器局的管理十分严格,生产出来的兵器看上去质量都不错。

    林海于是找到原来管事的军匠一问,那军匠告诉他,何汝宾刚上任就到舟山两所的军器局视察,并且当场把两所的掌印千户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便派了两个家奴接管了两所军器局。

    这下林海算是对何汝宾刮目相看了,他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何汝宾怒骂两所千户的样子,怎么也和那日对谢四新大拍马屁的形象对不上……

    他突然想起其实戚继光也是个爱附庸风雅的,平生最喜和文人交往,还混了个“元敬词宗先生”的称号,当时的文坛领袖王世贞、汪道昆无不与戚大帅相交甚笃。

    甚至,就连拍马屁这点,戚继光跟何汝宾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戚大帅给张居正的信中经常自称“门下走狗小的戚某”,而且针对张居正好色这点,又是送千金姬又是送海狗鞭的,那简直是谄媚到了极点。

    但那又怎样,戚继光给自己的军队争取到了最好的资源,最终练就了明代第一强军,真正实现了他“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壮志。

    林海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误解了何汝宾,这位久闻其名的晚明兵家看来并不是一位庸将,他那般附庸风雅和拍马屁,或许是和戚继光一样的目的?

    这天晚上,林海找来了阮美,递给他一个包裹道:“你去一趟杭州,在西湖断桥的东边,有一个叫草衣道人王微的名妓。你找人打听到她的住所,把这里面的东西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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