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午的日头颇有几分烈,阳光直射进屋内略显燥热。里间还在治伤,这里显然不是说要事的地方。

    章易有给妹妹使了个眼色,南浔难得机灵了一回,立刻借口“我新得了把宝弓,殿下想不想瞧瞧”煞有介事地将染夏请进自己的蒺藜馆。

    拿置于敌阵之前用来防守的铁蒺藜命名是南浔十分引以为傲的神来之笔,自言如此才配得上她将门虎女的身份。

    蒺藜馆跟它的名字一样,一点也不像女子闺房。偌大的开间里挂满了各式兵器,临窗一个矮榻,上有小几用来盛放茶点。侧边置了张书案,当然不是为了吟诗作画,书案旁的架子上堆满了兵书。

    ——她章南浔可不是个赳赳武夫。家学渊源,人家也是有做妇好那样女将军的志向的。

    三人进得屋来,染夏与易有分坐矮榻两端,惬意品尝着清凉爽口的青葡酥山。南浔则捡了本《六韬》,拿手臂支着下巴,半趴在书案上随意翻阅。

    易有挥退一众仆役命他们在廊下守着。院子树上的一声蝉鸣,为接下来的对话打开了前奏。

    “殿下,那日事后,我心有疑窦,仔细查验了游船栏杆断裂之处,发现其背面有人为的割痕,如此,栏杆略微承重便能断开。作案手法并不高明,只因在背侧,不引人注意才能瞒天过海,若有心探查,此破绽十分明显。”

    染夏听完易有陈述稍有意外,事情比她之前揣测的还要复杂。

    “这么说落水之事是有人故意为之咯。可何人行凶要留下破绽?不计后果还是别有用心意图栽赃?而这又是冲着谁来的呢?”

    一连三个疑问,染夏口中的“这”语义指代不明,易有多少有些惊讶。他常年游历在外,与公主的交情并不如小妹,以往寥寥的接触中本以为她是和小妹一样性格爽朗心思单纯之人。要知道南浔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可是——

    “将那个船家抓来好好拷问拷问,我是没给够钱吗这样害我!”

    看来宫中的生活到底不同,易有突然有点怜惜这个看似张扬明媚的小公主。皇后早逝,她纵再受皇帝宠爱,没了母亲的照看,宫苑深深暗流涌动,必尝过不少明枪暗箭人情冷暖吧。

    收回思绪不再发散,易有继续道:“发现问题后我便连夜唤了船家来问。船家在汴河上租了几十年的船,旁人都说他是个老实的,连口角都少与人相绊,故生意一直不错,手中握有十几条船出租。他自陈一家老小都靠这个过活,绝不敢在租出去的船上起坏心思动手脚。出事前后,他和家小也都并无异动。”

    易有讲话很有水平,染夏暗自称许,她从话中很快提炼出几个关键点来——本地、与人为善、近期无异动的、老买卖人。这基本否定了三种可能。

    其一,船家使坏。

    其二,竞争对手使坏。

    其三,有人要挟船家。

    还又额外提供了一个信息,那就是不知情船家的话可信度很高。

    易有见染夏听得认真,接着道:“我又询问船家近来可发现过什么异常?尤其是关于这艘船的。他仔细回想后说起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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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前,有位姑娘来预定船只,好教大人知道,汴河水道繁华,船只紧张,想要租船都得提前预定的,她瞧好了丙字号这艘,爽快地付了定金。姑娘刚走,就有个郎君过来询问,也要租船,说是看上了那家小姐,想要找机会偶遇一番,问刚刚姑娘租的是哪条,什么时候用?小老儿租船几十载这事见得多了,公子小姐水上结伴定情的比比皆是,我看那郎君也是和气有礼,一时热心就指给了他看。他谢过后和姑娘一样租了今天的庚字号船。”

    “今日他如约来乘船了吗?”

    “乘了呀。取船还船都比姑娘来的要稍早些时辰。”

    “一共几人,来人可有什么特征?”

    “租船就一人,来乘船时候有三人。看起来全是二十许的郎君,打扮地像文士,可我看他们摇桨很有一把力气,有一人姿势相当熟练呢,怕也是个水上好手。哦对了,除了租船的郎君外,另外两个似乎都有邺城那边的口音。”

    “邺城口音?难不成是赵国人?可看清他们的长相了吗,能否细细描述?”

    “对,就是邺城口音。小老儿在汴河上漂的久了,南来北往什么人都接待过,各地口音都能听出来几分。他们长得倒是普通,小老儿印象不深,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大人要是能将人找过来让我见见,也许还能指认出来。”

    听易有将他与船家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完毕,染夏陷入了沉思。去租船的是她的贴身宫女沙棠,那这事应当还是冲着她来的。想想也是,这要冲着南浔去的,怎会不知南浔惧水,乘船时几乎不去船舱外玩的。

    “是我连累姐姐了。”染夏略带歉意地望向南浔。

    “殿下你发什么疯?”章大小姐可受不了染夏一副小女儿态的样子,“是落完水被夺舍了吗?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

    还真是被夺舍了...

    穿越而来的i人染夏情感牌打不下去了,面对究极e人的疯狂吐槽,她果断维持原主人设选择反击:“每次比武我输了的时候,都是在跟你客气啊。人情世故懂不懂?”

    易有及时拿眼神制止住了瞬间跳脚恨不得立刻拉染夏去校场比划两下的小妹,接着刚才话题道:“对船栏动手脚的想必就是这几人了。但他们似乎并不遮掩痕迹,口音甚至是故意泄露的。”

    有点意思,相当有恃无恐嘛。跟宫中那人的谨慎截然相反。难不成还真是巧合?染夏想着她脑袋里装的事情,遂接过话头:“易有哥哥我这也查出了点东西,你先听听再一道分析。”

    且说那天告别后一路回宫的染夏终于缓过神来,左思右想坐卧不安,她总不能让原身死得不明不白吧,况且这还事关她今后的安危。于是安顿停当后,叫人先喊来了先前母后在宫里留下的可靠人手杨太医,好歹先弄清楚今日身体不适是个什么情况。谁知她因落水导致脉象混乱,杨太医捏着手指把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太医终究是太医,没两把刷子怎能混上编制为皇帝效命呢,听完她描述神思倦懒浑身无力的症状后,杨太医从药箱里拿出一根银针,刺在了她左腕横纹尺侧端凹陷处。

    盯着隐隐发青的银针思索片刻,杨太医又转向沙棠详细询问了这几日的饮食,最后目光锁定在她佩戴的香囊上。拆开香囊对着一堆香料扒捡辨别后,杨太医终于露出了了然的模样。

    “此穴名为神门穴,属手少阴心经,主心神精气。殿下饮食中的天花铧锣与香囊中形似苍术的根茎相克,初令人倦懒,不出五日便可使人缠绵病榻。但因其并非毒药,故脉象中看不出端倪,只需远离此二味中其一,便也就好了。殿下放心,这些东西对身体并无大害。”

    听起来真像是哪个贪玩皇子装病逃师傅讲学的法子啊。

    染夏费解,下药之人是何目的呢?

    “十天后就是殿下的及笄礼了,那人一定不想让殿下风光出席。”贴身宫女里年纪最小思维却最敏的橘络率先反应过来。

    听起来很有道理嘛。如此兴师动众的及笄礼她却未能出席,实在算得上丢丑。可她是宋国唯一的公主诶,并没有姐姐妹妹的与她相妒,至于旁的人,处心积虑算计这个有什么用?

    不解归不解,有了方向顺藤摸瓜倒也不难推断。

    天花铧锣是她独爱的一味,蜀国南诏那边深山野林里挖出的鲜嫩菌菇所做,珍贵的很,且时下还并不十分流行吃菌子,她的贴身宫女就没有一个吃得惯。如此,下套的必是宫中能掌握她喜好之人。猗兰殿的宫女杂役,尚食局的内侍女官都有嫌疑。贴身的沙棠、桃夭、剑兰、橘络她倒并不怀疑。无他,在古代这个奴性坚强的社会,贴身人的背叛几乎等同宣告了这奴仆的死亡,更别提有人会因为这种不痛不痒的小绊子,就死命威胁她的大宫女了,逻辑不通划不来。

    香囊则是尚功局进奉的,左右两个尚功平日虽对她颇为殷切,那不过是看在她受宠的份上,人却到底都是胡贵妃提拔上来的。

    至于这胡贵妃嘛,算得上是后宫独大的人物了。宋皇共有四子一女。其中胡贵妃膝下的林云茂居长,比染夏还要大上半岁。她的胞弟染瀚年方十一排行第二。余下两个小的均为婕妤所生,还没到上小学的年龄,不值得一提。

    头号嫌疑人胡贵妃作案条件是满足了,可若说胡贵妃处心积虑想害弟弟染翰她信,这小打小闹恶心她一下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能心理扭曲到见她一个公主比自己生的皇子还风光就不忿吧。

    不可能。染夏在现代闲暇时候宫斗剧可没少看,如今总算派上了用场。仿佛在玩真人实景宫斗游戏,精神大振力图通关的她抽丝剥茧——胡贵妃真失心疯了就不会如此谨慎,人家算计得多好,即便父皇再宠爱她,在她仅是小病几天并无大碍的情况下,胡蕴身为贵妃也不会被重惩。

    至于宫内别的小鱼小虾,更没有理由吃饱了撑的下这种不痛不痒的套给她了,涉及爱女父皇可不会顾及他们。若是真有大仇,他们也早奔着一命换一命去了,断不会只害她生病几天这样玩闹。

    既然有了怀疑对象但又实在揣测不出其目的,染夏便没有轻举妄动,今日出宫也有顺带试探贵妃后招的意思。

    只是她没想到落水也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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