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晚,鸿胪街馆驿之中,唐锦已经在房内来回绕了百八十个圈。幸好拜前两次刺杀所致,他唯恐此次出使带的人手不够,便在临行前高价寻来了一件金丝软甲套在衣服里面。

    如今果然派上用场帮他挡了一劫。

    “老爷,您何必怕了那金吾卫呢,这私放刺客在哪都说不出道理来。”一旁随从见唐锦不住地兜圈子知他心烦意乱便斟酌着开口道。

    “查出来那少女身份没有?”唐锦并不回答随从的问题,脚步在窗边停住反问。

    “还没能打听出来。”随从垂首老实作答。事情发生时,困在土市的商贩行人见有打斗生怕牵连到自己,纷纷躲避不敢围观,故场中只有金吾卫目睹。可霍将军治军颇严,一应属下口风十分之紧,他们此行带的人手又少,一时半会儿探查不出什么结果。

    “唉。”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唐锦以右拳猛击左掌掌心,烦躁道:“此行我们有陛下所托重任在身,不可多事。我观那女子年不过二八,与不惑之年的霍将军相处却是十分自在,毫无对长者的尊崇之意,可见身份绝非寻常。怕不是重臣公卿之女。甚至……”说到这唐锦瞳孔陡然放大,眉头皱得更紧。

    想起一些出行前就打探到的传闻,唐锦越发觉得自己的揣测有理。哎呀呀,如果真是那样,麻烦可就大了。

    此番出使重任岂不是十有八九要黄?

    唐锦苦着一张脸坐立不安。他不明白隋遇一个孤儿是怎么搭上这等显贵的?究竟拿什么话把人哄骗了去?他要不要先向宋皇陈情一番以免落了下乘?

    可若他猜得不对,主动上告今日之事岂非自曝其短画蛇添足?

    唐锦举棋不定,烦躁得像是有头发怒的公牛在胸口揣着随时准备冲出。

    随从见唐锦如此焦头烂额自是不敢应声,只低眉顺目地杵在那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良久,唐锦心绪总算稍缓了一些,捧起桌上香茗海饮了一气,然后来到窗前抬头向西北方向的宫城望去。

    希望事情没他料想得那么糟,一切都是他在庸人自扰吧。

    与此同时,宋宫延和殿中,听完金吾卫的禀报,一向勤勉的宋皇放下手中奏章,颇为忧心地想要再次确认:“公主当真无事?”

    “当真无事。”霍将军双手抱拳答得响亮:“公主十分英武,身上没有半点血迹,与末将攀谈之时虽然心中隐有怒气但眉宇间神采奕奕,三言两语便将那越使驳得无话可说。”

    这丫头...宋皇不禁莞尔,嘴皮子什么时候练得跟功夫一样好了。

    “你说那越使会不会不依不饶来找朕告状?”

    “末将觉得应是不会。”霍将军斟酌了一下胸有成竹地答道。

    “哦?”宋皇眉头一挑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据末将观察,那越使当是因为私怨被刺。他被公主挤兑情急之下失言少年刺客乃越人,见末将包庇亦是不敢轻动。可见顾及出使重任,不肯因私废公。况且公主慧眼如炬侠肝义胆,出手营救之人应绝非宵小之徒。那越使不知行下什么恶事方招来此番劫难,十之八九是个理亏的。如此他又如何肯在我大宋面前细究详言呢?不怕被人耻笑堕了越国面子乎?”

    “况且。”霍将军说着顿了一顿,似是有些羞赧,“今日禁街声势颇大,末将恐物议沸腾,便下令封口,并自作主张将越使污蔑一女子行凶的谣言散去,众口铄金之下,那越使当百口莫辩无暇他顾。”

    宋皇听霍将军先是对着公主一通吹捧,继而收尾处理得十分妥帖得当,不由得更是开怀:“好好好,你不愧曾是公主看中提拔的,既知晓她性子又能将事情看得透彻理得清楚。今日如此行事甚合朕意,你待下去再找公主好好查问那少年一番,虽说受了重伤,到底有些凶性,别来日伤了公主。顺便探查一下事情缘由,万一越使另有盘算,我们也好应对。”

    宋皇言毕还不等下面称喏,便又补了一句:“前几日公主被宫女拘着学及笄当天一应大礼呢,依她那性子怕是早就闷坏了。这几日便多让她放松放松吧,注意加派人手护卫,别像今天一样险些出了岔子。”

    霍将军闻言连连抱拳领命。宋皇摆手:“暂且下去吧。”

    延和殿再次陷入寂静,奉茶的小太监见宋皇批了一晚的奏章此时神色略有疲惫,便很有眼色地趁着上前换盏新茶的工夫小心提醒道:“时候不早了,陛下要回后宫休息吗?”

    宋皇不答,目光看向摆在御案左侧最上头的两封密信,不由得一阵头疼。他以手扶额揉了揉眉心道:“你且把舆图拿来。”

    小太监麻利地从身后摆满了书的御架上找出一副尺寸合适的舆图,展开平铺于书案,又取来镇纸压着两边,一切打点停当后垂首默默退下。

    赵...越...

    宋皇拧眉盯着舆图,手上不自觉地在北境之赵国,东南之越国间来回摩挲,举棋不定之际复又把两封密信打开逐字翻看。

    尽管这信他已经看了不下三遍。

    放下信,宋皇略显血丝的双眸里流出几许哀伤,深深叹气后,拿起案上朱笔,悬在舆图上良久。他把宋土各郡逐一看去,末了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着笔将沂平郡整个圈住。

    父皇无能,委屈夏儿了。宋皇瘫坐在椅子上,略有失魂地望向殿外,将愧疚溶于浓浓月色。

    猗兰殿中,桃夭在染夏的再三叮嘱下,将她被威胁那段略去,把今日之事润色得毫无凶险,只着重强调了英明神武的公主殿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故事。即便如此,年方十六的管家婆沙棠还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剑兰,你怎么能不跟着一起呢?公主出事了谁担得起?前些天落水就瞒着陛下呢,要是再有意外,数罪并罚,小心你我小命不保。”

    “殿下吩咐不敢不从。”剑兰闷头领训,许是觉得委屈,破天荒地驳了一句,“陛下仁善,从未拿过旁人撒气滥杀无辜。”

    “你...你...”沙棠被气得结巴起来,“我们哪里无辜了,前有知情不报,后有护卫不周,殿下要是真再有个三长两短,都不用陛下责罚,我必撞了柱子跟了去。”

    沙棠发火连染夏都不敢劝。这个在猗兰殿颇有威严的贴身宫女是和年幼失母的小公主打小一起长大的,且将公主的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几乎不曾出过差错。原身向来是把她当姐姐看待的。

    此时年龄最小的橘络见气氛紧张,赶紧咧开个甜甜的笑开解道:“沙棠姐姐别生气,今天不是没出事嘛。况且殿下都说了,以后出宫必要金吾卫跟着,安危自是不用再担心的。行侠仗义那可是戏文话本里才有的故事,殿下难得巧遇,若是往后还有一应因果,怕不是也能成为美谈流传千古呢。”

    沙棠并不是个爱找茬的主,只是刚才关心则乱,忧心则急,她听完橘络的圆场便也就罢了,轻点那丫头一下故作调笑地下了台阶。染夏趁机赶紧吩咐传了一大桌子晚膳,众宫女围坐吃吃笑笑间纷纷冲着桃夭打探今日细节详情,随即争相吹捧起殿下的义举无双来。

    只是她们都没想到,橘络一语成谶,此事后头果真还有不少因果,正可谓应了戏文里的那句经典台词——无巧不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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