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染夏由沙棠梳妆的同时嘴里不忘塞了几口金乳酥。这是她穿来后最爱吃的点心,外皮金黄酥松绵软,内里像是炖得完美无瑕的鸡蛋羹一样漂亮,口感亦是香甜滑嫩。有点像后世的蛋挞,但它的皮是全包围的且更薄,个头也小上许多,一口一个十分方便。而手上活计麻利的沙棠嘴里也没闲着,还在变着法地争取一道儿去章府的机会。

    “殿下,让我也见见那少年,不是说长得十分俊美吗?”

    染夏心知沙棠哪里是好奇美少年,分明是想替她把把关,毕竟是个刺客,沙棠那性子不放心也正常。只是今日那少年若是醒了,她还想好好询问一番他的事,若有沙棠在一旁审视,被人敏感觉察到了反而不美。

    “四天后就是我的及笄礼了,好沙棠,昨个我们去瞧新建的公主府,里面好些可还乱着呢。”染夏一脸拜托状,“我身边也只有你能理清那一应事物,总不能等及笄礼结束后我们移驾到公主府一看那里还没法子住人吧。”

    “是呀,沙棠姐姐,你是咱们几个里头挑大梁的那个,这种要事还得你办殿下才能放心。”桃夭也在一旁帮腔,继而拍着胸脯保证道:“今日我必两眼紧盯着殿下,不让她离开我视线半步,况且还有剑兰并金吾卫的邓康窦祥护着左右,保管殿下无虞。”

    沙棠见话已至此,便也罢了。只细细叮嘱桃夭把今日诸事记下,回来再讲给她听。桃夭赶忙应下不迭。

    众人收拾停当,留橘络在猗兰殿守着,沙棠携了几个顺手的内侍和嬷嬷拐去公主府,染夏则去金吾卫传了话,唤了小邓子小窦子来一并直奔章家大宅。

    经过神医圣手刘大夫的悉心诊治,隋遇在昨晚便已醒了过来,只是失血过多,身子发虚,尚不能与人攀谈。章氏兄妹也并不多言,只说这里是昨天救你的小姐的好友府中,十分安全,且放心住着调养。

    这会儿在药材和清粥的滋补下,隋遇终于有了几分精神。

    染夏望着塌上脸色依旧发白的隋遇不禁有些呆。长得这样好,昨天怎么只看出来三成?

    少年睫毛纤长但并不十分浓密,垂眸时影影绰绰地遮着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令人恍惚雌雄莫辨。鼻挺且下颌收窄,一张小脸精致地不像话。抬眼时却能在上翘的眼尾和漆黑的眸子中品出几分坚毅决然来。柔与刚的气质相撞下,比后世的玉面小生更俊而不腻。

    “王...”隋遇见来人是昨个救了自己的少女于是赶紧撑着床榻起身半坐着拱手,哪知嘴里刚吐出一个字便深觉不妥停了下来。

    王渊是他家破人亡后隐姓埋名的化名。王渊,忘冤。他取这个名字反而是在时刻提醒自己不忘冤屈。正直不阿的父亲,温柔贤淑的母亲,还有年仅三岁天真无邪的妹妹,和乐的一家四口如今只剩了他,他不敢忘,他怎敢忘?

    “隋遇谢过小姐的搭救之恩。”仅顿了片刻,隋遇还是选择以真名相交。他浑身是伤,一无所有,再不待人以诚,如何对得起这天大的恩情呢。

    隋遇?染夏听罢在心里品着这个名字,暗道还怪好听的,尤其是她和他可不算是随机偶遇嘛。

    应景!

    心情颇佳的染夏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都说了小事一桩。”话音刚落复又想起心中疑惑追问道:“不过,你之后干嘛下车呀,我带你一道出去,岂不是没了如今波折,害得你受此重伤?”

    “在下不知小姐身份,不敢过多牵连。使臣被刺乃大事,街口必定严加盘查,小姐又不晓内中详情,只一味好心地应承下来,情急之下我也不便细说,干脆离去自行躲藏另找出路。只是不料运气忒差了点,刚走两步就被人认出。”

    原来如此。众人见隋遇面容真诚言语恳切,且逻辑相通与其行为完全对上,俱都信了九成。染夏更是激动地回头朝桃夭嚷道:“桃夭你看,我就说他是个好人。”

    行侠仗义落实,怎能令人不美?

    桃夭倒并不觉得昨日与自家殿下的争执错了有什么尴尬,反而高兴应和:“殿下智勇双全洞察人心,婢子怎么比得过?”

    殿下?隋遇也是官宦子弟出身,对一应称呼自是了解,心念电转间豁然开朗,怪不得自己能死里逃生,原来原来...

    他强撑着起身想要参拜大礼,无奈着实虚得很,还未下床榻便又瘫软下去,一旁易有赶忙上前搀扶,三两下把他又塞回了被子里。

    “你不好好歇着,这是要做什么呀?”染夏皱眉。

    “我...我想要给公主行礼。”隋遇忍痛强撑出一个笑答道。

    染夏本也没打算瞒着身份,堂堂公主,费那功夫编瞎话干嘛,只是没想到隋遇如此敏锐,桃夭话刚出口,他就立刻反应过来了。

    “好啦好啦,又不是迂腐老头们的大朝会,私下讲究什么虚礼,你还伤着呢,等调养好了再谢我不迟。”言毕染夏又一一给他介绍屋内众人。

    隋遇挨个拱手点头相视认过不提。

    “喏,现在该说说你与那人有何恩怨了,竟然千里迢迢跑我宋土刺杀。”

    隋遇见染夏发问,暗暗攥紧了拳,努力克制住脸上表情,深吸口气缓缓道:“家父隋谭,朐县人,四年前在淳安任知县时,发现治下渐江时有湮塞,便上书请求越皇拨款清淤固堤治理河道。只是不想那修河公款拨得倒快,可经手官员沆瀣一气上下其手,到家父衙门里时余下的修河银子已不足两成。”

    “两成如何能修好河道?”章南浔不禁撇嘴,暗想这越国官场还真是蛀虫横行。

    章易有四处游学倒是知晓一些越国乱象并不诧异。现任越皇本是庶子,自小当富贵王爷养的。可先皇后母族势大,其兄跋扈嚣张惹得朝内诸多不满,怎奈人家掌有兵权,还曾有拓土之功,无人敢与之作对。终于,在有一重臣不慎触怒国舅被妄加罪名污蔑致死后,越国朝堂的公卿大夫们串联起来,趁着先帝大病卧床无精力理事之机,与宦官、内卫联手将国舅困杀在越宫之中。后又恐太子来日登基报复,参与计划的众臣涌至先帝塌前,威哭逼诱使得先帝在薨逝前改了诏书传位庶子。

    不过这个嘛,易有觉得哪有那么巧,依他揣测越国先帝极有可能是气死的。掌权半生,临了缠绵病榻时被臣子们威逼架空,一口气倒不上来的概率很大。总之,当今越皇是被众臣临时推上位的。

    那么富贵王爷都是怎么养的呢?

    无外乎锦衣玉食供着,窈窕淑女陪着,赏琴听曲乐在其中。自小没被人教授帝王之道,又哪能有心去勤政爱民呢?故自八年前越皇登基以来,越国朝堂开始一步步陷入混乱。

    “自是修不好的。”隋遇冷笑应答,“家父为人清正愤懑不已,绝不肯与之为伍,一道奏疏上呈御前狠狠参了那些人一本。然而圣上沉迷选秀并不问政,朝中事由皆有大宦官和老大人们把持。可不愿见朝堂乌烟瘴气的忠正之士大多请辞,只留下一群宵小作祟。此番委派下来贪了大头的都水监令唐锦更是出身大族,族中子弟出仕者众多,于是他便仗着同宗势力和金钱打点运作一番倒打一耙,网罗编织了整整一十三条罪状于家父。”

    讲到这隋遇已是满眼通红,尽管已经过去四年了,他还是无法平静面对。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疼痛令他脑内清明,见众人听得认真遂尽量压住内心翻腾的情绪接着道:“家父哪肯认罪,下狱后亦是毫不屈服,终在受尽酷刑后被人折磨致死。受了唐锦贿赂的判官曲笔,毫不留情地将我们家产也全数抄没。”

    “如此狗官,当碎尸万段!”尽管现代电视剧看得多了,染夏没想到亲耳听到贪赃枉法害人性命的时候,感受是如此不一样。

    这是活生生加诸于面前少年的家破人亡,不是遥远的风声,亦不是虚构的画册。

    许是染夏的公主之怒骇人了些,屋内半晌无一人敢搭腔。隋遇闻言却险些掉下泪来,这么多年,或多或少知他报仇的人都在讲仇人势大不可为,都在劝他年幼先保全自身。只有她,这个轻笑小事一桩,这个救他一命,这个义愤填膺的少女,切切实实与他同仇敌忾。

    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隋遇继续讲述:“家父三代单传,且早早外任做官,与族中往来不多,兼其犯事,自是无人肯沾惹。我与母亲小妹被抄家后竟无处栖身。母亲与父亲感情甚笃,她深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便领着我们去了都城建康,数次击鼓拦轿为夫鸣冤,本有一次有位好心官员见我们可怜接了状纸,可不妨被唐锦探知,竟派人连夜将我们赶出建康城。那官员次日寻我们不着,便也不了了之。后来,因回老家路上缺医少药,小妹一场风寒没了,母亲经此双重打击整日郁郁寡欢不久也跟着去了。”

    隋遇语气越来越冷,此刻更是寒若冰霜:“从此,我活着便只剩一件事。”

    “杀了唐锦。”

章节目录

染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风去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风去野并收藏染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