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孤月轮,月下影婆娑。

    竹林间,静静停了张小床,归霞真人冷冷盯着床上昏睡的虞灵,满脸肃容。

    屏退了虞家人,只留青阳子在一侧护法,真人脚踩七星步,伸手虚空画符,对着小床方向一指。

    “敕令!”

    随着他一声爆喝,林间飘落八片竹叶,叶面隐现金光,竹叶无风自移,飘到小床周围,在虚空悬停,彼此排成了一个环。

    随着拂尘甩动,竹叶之环开始围绕小床旋转,越转越快,点点金光连成了一道金圈。

    床上的虞灵突然皱起了眉头,身子开始不停抽搐!

    金光越来越亮,女孩抽搐得也越发剧烈,她渐渐长大了嘴,口中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啊!”

    随着她一声惨呼,金光骤然消失,那八片竹叶竟燃烧起来,片刻便化为灰烬飘落。

    虞灵缓缓坐了起来,下了床,静静站立在床前。

    此刻的她,低垂着头,长发覆住面容,浑身不停打着颤,和鬼上身一般无二。

    “八荒镇灵阵竟压不住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归霞真人喝罢,又抖了抖拂尘,一道白光朝虞灵射去,在击中的瞬间化为白绳将她捆了个结实,虞灵身子一软,跪倒在地。

    “呜呜呜……呵呵……哈哈哈……”

    虞灵垂着头,突然开始哭泣,旋即又化为声声惨笑,冰冷的笑声在林间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她缓缓抬起头,长发向两侧分开,月光穿林而下,投在那张惨白的脸上。

    眼睛空洞无神,仿佛死人一般;额间涌出一股鲜血,慢慢滑过脸庞。

    那血很快便干了,一朵血色莲花在眉心浮现。

    看到那朵莲花,归霞真人心头莫名跳了一下,随即便感觉四下煞气升腾,他对青阳子道:

    “徒儿,速拿天正剑来!”

    青阳子取下身后包裹,慌忙解开,从中取出一方古朴的小盒子,双手捧了盒子走到师父身后。

    他却未曾注意,一截竹筒从包裹中滚落了出来,那里面装有一朵花,花内有那枚六十多年的愿果。

    “剑来!”

    归霞真人一声喝,盒子猛然开启,一道金光从中迸射而出,悬停在真人指尖。

    那是一柄三寸的小剑,剑体晶莹如玉,周身金光萦绕。

    “天正剑采乾纲正气所铸,内蕴天道之力,对鬼魅妖邪可一剑破魂!”

    说罢,归霞真人控住飞剑,看向虞灵,“老道平生不枉杀,你从实招来,究竟何方妖孽,为何要残害这女娃?”

    “呵呵……”

    虞灵又是冰冷一笑,动了动嘴唇,有些干涩的声音响起:

    “她……她早已死了,若杀……杀了我,这……这身子便真废……废了……”

    “妖孽,一派胡言!”未得师父开口,青阳子便道:

    “师父,鬼魅最擅蛊惑,诛了她,这女娃兴许就醒来了!”

    虞灵转头看向林间某处,颤声道:“那……那里便是明证。”

    二人刚转头朝那处看去,一道白影就从虞灵身上飘了出来,越过两位道长,抓起包裹内滚出的竹筒,便朝竹林外掠去!

    “好个妖孽,端的狡诈!”

    归霞真人口中大吼,心中却又惊又怒,真是终日打雁,今日被啄了眼,老江湖了,竟中了如此幼稚的圈套。

    “她……她掠走了黄果!”

    青阳子发出一声惨号,苦了脸,“捆……捆妖索竟困不住她?”

    真人来不及答他,忙朝女鬼逃逸的方向一指,喝道:“疾!”

    天正剑立时化为一道金光,破空追了去过,真人广袖一展,如大鸟般扶摇而起,寻着金光掠进了黑暗之中。

    夜空中,他的声音传了回来:“看好那女娃肉身!”

    月光如水,将竹林映得忽明忽暗,归霞子寻着金光追了一炷香的功夫,却不见了那女鬼和天正剑的踪迹。

    他单手掐诀,口念御剑心法,顿时大惊失色:天正剑竟然毫无反应,似乎脱离了神念掌控!

    归霞真人降妖除魔一百二十余年,如此情形也是仅见。

    “师父!”

    身后竹叶摇曳,青阳子满脸大汗,背着包袱跑了过来。

    归霞真人皱眉道:“你为何来了?不是让你守住那女娃嘛!”

    “那女鬼没说慌,女娃果真早已气绝。”青阳子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

    “徒弟仔细看了,她体内已无魂魄,神宫都已消散,怕死了十日以上了!”

    “蠢才!”

    归霞真人双目一瞪,骂道:

    “为师看不出她已死了吗!厉鬼并非随意寻具尸体,便可借尸还魂!让你守住肉身,以免那妖孽去而复返!”

    他暗道不好,当下转身朝停放虞灵尸身处飞掠而去。

    “师父,等等……等等我。”

    青阳子吐了口唾沫,擦去头上汗水,扭动胖腰跟了过去。

    月光聚成一道流华,自九天倾泻而下,投在这三尺方圆之间。

    朦朦银光之中,虞灵盘腿端坐在小床之上,随着她一呼一吸,月华化为道道白气盘旋于头顶,而后又徐徐注入眉心之中,眉心处的莲花印已变成了金色,正迸射道道金光。

    此时的虞灵哪里还有半分鬼相,她身披太阴之光、顶悬元初之气,周身灵气盈盈,宛如林中真仙,那柄天正剑正静静插在头上,簪起了一头青丝。

    归霞真人师徒回来后,看到此情此景,皆呆若木鸡。

    “师父,这……这是怎回事?那天正剑乃正气所化,怎么也……”

    青阳子只觉匪夷所思,话还没有说完,便看到了床下滚落的竹筒,顿时脸色惨白,声音中带了哭腔:

    “这孽障竟……竟吃了那枚黄果!那……那可是黄果啊!”

    只见床下的竹筒已被开启,那盆龙须花已被倒了出来,整朵花已经枯萎,里面的愿果自然也不见了。

    归霞真人闻言也是心中一痛,旋即心中泛起疑惑:

    无论人还是精怪,要吸取愿果元气,皆须淬炼成培元丹,而这女鬼竟能直接吸收愿果元气,莫非她竟是混元之体?

    所谓混元之体乃太初之气聚合而成,能亲和天地元气,调和两仪阴阳,不生不死不盛不衰,自与天地同寿。

    这混元之体仅存于典章传说之中,归霞真人从未见过,数千年间也未曾出现过,若说这女鬼是混元之体,他老人家定是不信。

    “妖孽胆敢毁我愿果,我杀你了!”

    青阳子气得红了眼,运起掌力就要上前,却被师父喝住。

    归霞真人缓步上前,仔细观看虞灵周身气息流转,片刻之后,不禁心潮澎湃。

    她眼下之所为,竟然像在吐纳太阴之气!

    数千年以来,天下灵脉枯竭,太阴之气也随之消散,早已无人也无精怪能月下吐纳了。若虞灵真能采月华之气,那堪称石破天惊之举,是否昭示了天下灵气有复苏之相?

    念及此处,归霞真人便不打扰这鬼物,只是立在一旁静静观看。

    片刻之后,那道月华慢慢隐去,虞灵眉心处的莲花印依旧金光流转,周身上下隐约披了一层淡淡的灵晕。

    这……这是聚元筑基之象!

    归霞真人心下大惊,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之色。

    之前他曾为虞灵把脉,早知这女娃魂、体不合,八脉不畅,体内并无半分元气,如今不过一夜功夫,她竟能成功筑基,看来适才她之所为,定是吐纳太阴无疑了。

    一夜筑基……这种奇谭神话太过匪夷所思,天下怕是无人会信,要知无数修士呕心沥血,踟蹰一生只为筑基而不可得,老道当年已是天纵奇才,也用了三年才得以筑基。

    归霞真人闭上双目,长长吸了口气,心中思绪万千,再次睁眼看向虞灵时,已有了别的打算。

    此时,虞灵也睁开了眼睛,她看着面前的老道,颔首道:

    “多谢道长成全,亏得小黄果内的一丝元气,小女才有调息之力,否则魂魄与肉身难以融合,终日昏昏沉沉的。”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和常人已无异。

    归霞真人冷哼一声,喝道:

    “妖邪夺舍后不速速遁去,竟敢端坐月下行气,你好生张狂!”

    “并非小女子张狂。”

    虞灵看向真人,眼中尽是恳切,“上苍有好生之德,我知道长宅心仁厚,定不会做有干天和之事。”

    她嘴上送出高帽,心中却想:如真有危机,我眉心便会剧痛,今夜并无痛感,自然有惊无险。

    归霞真人叹了口气,淡淡道:

    “厉鬼夺舍,还如此光明正大、毫不避讳,百年来你倒是第一个!”

    “道长明鉴,虞灵原身早已病亡,她并非为我所害。”

    虞灵面露悲凉之色,缓缓道:

    “近些日来,若非我栖身其中,她肉身腐败,母亲便知女儿身亡,势必难以独活,还望道长……”

    她抬头凝望真人,一行清泪缓缓滑落,颤声道:“还望道长成全。”

    归霞真人心中已有了打算,当下故作沉吟,过了半晌才道:

    “如今你魂体合一,确和常人无异,不过,毕竟妖邪之类,断不能留在虞家!若要活命,须拜入我凤栖山紫青宫门下,受道法规制。”

    “师父不可,她是妖孽!”

    眼见师父失心疯一般,竟要收厉鬼为徒,青阳子忙上前进言,却见真人摆摆手,“为师自有分寸。”

    虞灵闻言心下欢喜,暗道正合我意。

    原来,她借尸还魂,魂魄一直无法与肉身融合,吸取愿果元气后,无意启动周身气息流转,才得到月华滋养,最终强行将魂魄绑定肉身,但元气总有耗尽之日。

    若入道门,学了练气之法,这元气或可生生不息,便可规避魂、体分离之险,那时,她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走人间,行复仇大计!

    心中虽是如此想,虞灵脸上却装出犹豫、委屈之色,迟疑道:

    “高堂尚在,我便是愿意,怕是娘亲、太祖公他们也……”

    “这个老道自会去说,无需担忧。”

    “另外……我毕竟和常人不同,一介孤魂弱女去了道门,若是师兄师姐要除魔卫道,我…….我如何自处?”

    “为师自会为你隐瞒身份,也会令青阳立誓守口如瓶,另外,每月初一,许你丹药一枚,助你固魂安神。”

    听到此处,虞灵才微微一笑,朝归霞真人缓缓跪下,“小女虞灵拜谢师尊垂怜!”

    说罢,她双手伏地,恭恭敬敬行拜师之礼。

    就在额头触地之际,那殷红的嘴角浮起一抹邪笑,双目森森泛寒,尽是怨毒。

    ……

    大晋代宋,尊土德,年号黄初。

    黄初五年,燕州大兴郡炼气士张波设清平道,自号天师,广揽信徒三十万众。

    黄初七年八月,张波亲领十万教众藏于大兴郡锯县山岭之间,把控驿站、封锁道路。

    九月初一,清平道围攻锯县敖仓,待敖仓一破,可得粮百万石,届时,将广檄天下,起兵反晋。

    九月初七,敖仓破。

    “那人要突阵!莫要放走他!”

    “天师有令,不可放走一人!”

    “杀了他!若走漏消息,会坏大事!”

    无数清平道众的吼声连成一片,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突围之人手执一杆长枪,满脸血污,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黑甲染成了血红,一袭杏黄斗篷早已千疮百孔。

    他□□黑马中了数箭,仍生龙活虎,马蹄过处尸横遍野。

    “杀!”

    黑甲战将大吼一声,双腿猛夹马腹,猫下腰身,架起长枪,朝阵线豁口处猛冲而去!

    “杀!杀!杀!”

    他嘶声狂吼,对迎面而来的箭雨视若无睹,脸颊划破,左肩中箭,皆无法让他眨眼,一双血目怒睁,一头黑发在风中狂舞,如杀神附体。

    眼见这人如铁塔般撞来,战阵中的清平道徒吓得四下乱滚。

    一人一骑却如千军万马,狠狠扎入阵中,生生犁开一道裂隙,扬长而去。

    身后,留下一地死尸,和一条斑斑血路。

    “哒哒哒……”

    山道上雾气弥漫,雾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一人一骑自雾中浮现。

    来者,正是之前单骑突围的黑甲战将。

    老刘头望着逼近的高大黑影,浑身开始哆嗦,那浓重的血腥气让他几乎拿不稳鱼竿。

    “老人家,可否行个方便?”

    声音浑厚却又带了三分温润,似乎年岁不大。

    老刘头壮大了胆子,抬头看向来人,只见披散的黑发下,有一双寒星般的眼睛,旁的便看不清了。

    “军……军爷,有何吩咐?”

    老人露出谄媚之色,躬了躬身子。

    “老人家无需多礼。”向禹期抱拳回礼,“顺着此路,可否翻过回风岭?”

    “你……你也要进回风岭?”老刘头明显吃了一惊。

    “也?还有谁进去了?”向禹期心下一紧,现下可不是太平之时。

    “半天前,有名女冠带着她师弟,也问了进山的路。”

    “道人?什么样的道人,头上可有缠红巾?”

    “哦,不是清平道,并非黑衣红巾装扮。”老刘头摇了摇头,“就普通道人,女的戴了面巾,男的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娃娃。”

    向禹期面色稍霁,又问:“此路可否翻过回风岭?”

    老刘头忙摆了摆手,他咽了口唾沫,说道:

    “天快黑了,军爷一人最好莫进山。”

    “为何?”

    老刘头瞪大了双目,面现惊恐之色,“这山里啊……闹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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