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昭昭认为霍雨浩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但她自己的坏日子却正在前头。

    具体体现为戴玥衡应约而来。这个“约”指的是决赛前她说的“赛后再谈”。于是这就是赛后了。

    昭昭和戴玥衡面面相觑。王冬没有随行——不是他不想来,而是昭昭没让他来。她认为这场与戴玥衡的谈话本质上是一种快刀斩乱麻,厘清所有迷思,实在不需要旁人相伴。再者,戴玥衡也未必想要王冬来。她尊重当事人之一的意见。

    她们起初相对无言。后来是昭昭垂着眼睫轻轻浮了盖子、品了茶水,戴玥衡才从内心世界中脱身而出,率先开口道:“不是刻意避你不见,只是我近来实在繁忙。你知道我是史莱克七怪之一,而斗魂大赛近在咫尺。”

    “我不是很在乎这个。”水雾氤氲里她淡淡地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骨节分明的五指掌着素瓷的茶杯盖子,更衬得肌肤一分雪色,有如苔枝玉,“如果你是来解释这个,那实在没有必要。我们的昏约你心中应当有数,越过明年,大约就要作废了。”

    戴玥衡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茶盏。他还不能被称作男人,至多只是青年,但已经出落得清俊,毕露美貌。他俊秀的眉宇攒起又舒开,在她似乎漫不经心的注视之下,从唇角和眼尾盈起来一点笑,竟使得邪眸白虎的后人都变得温和,浸润透了苦涩与无奈。

    “……倘若我说,”他就这样笑着,望着她的脸颊,如望日辉,“这昏约,我不想要它作废呢?”

    昭昭闻言忽地笑了。那个笑容很浅,然而足够锋利、足够美丽,像一把弯刀,于凛冽的刃迸开靡艳的血光,“钥衡啊。”她站起身来,上身前倾,抬起手,掌心轻柔地挨过他的侧脸,这动作几乎可以看作是一个含情的抚摸。她无视他恍惚的神情,同样堪称温和地说,“强扭的瓜不甜。自古女男昏傢都不由男儿,你说的实在不算。”

    似乎经过了漫长的沉默,久到连呼吸都清晰可闻。没有人说话,戴玥衡的笑容停在嘴角,弧度不上不下,后来再想,那实在不像是一个笑,更像一层皮,一张画皮,被刻画出来的带着笑的皮囊。白虎公爵的长男,他早就学会了身不由己,也早就学会了庄整地笑。

    “那王冬,他说的就算吗?”

    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地说。他直视她那双眼睛,几乎要流下生理性的泪来,为那冷金瞳色和凛冽眸光。那样冷,又锋利得几乎能割人骨肉,带有一种无机质的、淡漠情感的理性。这个人明明如此温和美丽,此刻她的手掌甚至还爱怜地抚过他的面庞。

    但终究不是抚过他那颗跳动的心。昭昭看着他,似乎困惑,冷调的瞳眸之中终于浮出几分迟来的不解:“这一切和王冬有什么关系?”

    戴玥衡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疲惫。这难以启齿的、莫名作祟的疲惫让他如脱力一般卸下了浑身的力气。昭昭收回了手,落座,于是他短暂地闭了闭眼睛,那拥有白虎血脉又被称为“邪眸”的双眼就短暂地被隐没在眼皮和震颤的睫毛之后。他低声说:“不……这不关他事。他是很好的人。可我们之间,就真的毫无可能吗?”

    她闻言困惑地看他,一向锐不可当、美貌凌厉的面庞上显出一种几乎不谙世事的天真残忍,“你想要什么可能?做蓝电霸王龙的少主君、敬武王的正君么?”

    “……”戴玥衡不说话了。他要的不是这个。自始至终,都不是这个。

    他想起遥远的童年。弟弟刚出生不久,便有蓝电霸王龙宗的人前来拜访。得知朱家这一辈的适龄女孩儿只有朱露一人后,她们便将意味深长的目光停在了戴玥衡身上。

    他那时候很小。不明白情爱,也不晓得契约。心里只想着,他未来的妻子,蓝电霸王龙宗的少主人、身份尊贵的世子殿下,他一定会与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爱她敬她。这是一个士族郎君最基本的修养,也是最如竹如玉的爱慕。

    一个儿郎到底能为他的未昏妻子流下多少眼泪。他渐渐地长大,终于见到年幼的妻子。她那么小,却有一双冷清的眼,那璀璨金辉与蔽日神光,几乎夺人眼球,要将人毫不讲理地刺伤。

    他到底有多少局促不安。与未昏妻子的初次相见,不晓得她是会喜欢他还是讨厌他,不晓得她对这桩昏事的看法,也不晓得她到底愿不愿意取他。那时候正室侧室、少主正君,他从来没有想过。

    她第一次见他,对他微微地笑了一下。那是一个如春风化雪的笑,能将她皮囊上一切冷意全部消解,将郎君的不安尽数融化,她叫他:“戴哥哥。”

    “钥衡哥哥。”

    “钥衡可叫我的小字昭昭。”

    “宗中后山的山茶花开了,钥衡要不要同我去看?”

    他多么想吻她的脸,再见她爱怜的眼。然而天地一线,却隔人心万千,万事万物非能强求,就如同今时今日没有人能想到,白虎公爵的大公子没有蹉跎于沙场上,却拜倒在爱情里。

    后来他进入史莱克。后来她们不再相见。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身后又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又总跟着那一道身影。似乎有昭昭的地方,王冬都会在。

    事实上他自己回想,那一日初见昭昭,王冬也同样在她身后。只落半步,与他对视时都不稀罕笑,光是看他一眼,便蹙了蹙眉梢。

    白虎公子不可为人侧室,难道昊天少主就当得么?这实在是一道无解的谜题。

    除了沉默,他不知道再作何反应。他也抿了一口茶水,品味到一股本不该有的苦涩,却没有尝到应有的回甘。藏在桌底的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他握拳,却不能抓住想要的任何东西。

    昭昭眺望着窗外的好风景。史莱克学院占地面积实在很大,兼有碧空晴云。片刻后她缓缓收回视线,重新望住戴玥衡,似乎是在精心思度过后才重新开口:“我们都很年轻。钥衡,你有没有想过,假使你日后遇到了真正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如意娘子,又或者我找到了那个‘正确’的郎君,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呢?”

    她其实并没有做好与他人共度一生的觉悟。又或者说,她仍然不明情爱,也不认为自己会为某个人蹉跎一生。共度一生并不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也并不需要多么浓厚的感情基础,在她心中,未来的宗主正君和王夫并不一定要是她所爱之人——因为她很可能根本就不会找到这个“所爱之人”。

    假使没有情,没有爱。那么与谁共度一生真的重要吗?她或许需要一位正君来打理内宅,而这个人是谁都可以。

    可是她和戴玥衡难道就真的不会遇到更为惊艳之人吗?这一切都是未知,都是不定数,都不可说。而她也并没有母亲那样勘破时间的能力。

    “如果你想的话。”她最后只说,无声地撂下了茶盏,小指尖垫着杯底,没漏出来一点儿声响,仅这一个动作就足见礼仪修养,“我们可以维持现状,但不好说你会不会为我的未来正君让路。我知道戴氏不会甘心让你只做一个侧室。”

    “……不会有别人了。”戴玥衡垂着眼睫,低声地说,“可是,昭昭。不会有别人了。”

    他的声音实在太低、太轻,即便听力敏锐如昭昭也没有听清。她于是再问一次:“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但戴玥衡只道:“绝无那个人为我让路的可能么?”

    昭昭实话实说:“假使你是更好的选择,那么一切都不好说。”

    这年头娘子多情风流,并不是一桩恶名,反而能成就一段佳话。弱肉强食,千百年来已经注定,上位者当然拥有更多的选择权。

    “……好。我明白了。”戴玥衡道。他笑了一下,可以说是幽微,甚至带有一种与白虎武魂相悖的柔和,“昭昭……来日方长,就祈求时光允许我们容后再议吧。”

    昭昭没有异议。若不是步步紧逼,这件事其实有很多回旋的余地。她也并不是要求立刻解除昏约,毕竟这一切于她而言无有弊端,只是因为戴玥衡想要谈这件事,所以她才是真正应约而来的一方。

    “我送你回去。”戴玥衡明白茶盏离手,这就是谈话将尽的意思。因而起身,提出送一送她。

    昭昭没有拒绝。就像他说的那样,来日方长,不必要闹得太难堪。蓝电霸王龙宗与白虎公爵不算世交,但也有点交情,保持良好的关系总不是坏事。

    戴玥衡体面地送她到宿舍楼下。上了楼又进门,不出意料地看见房间里窝着一只王冬。他裹着柔软的毛绒绒的毯子,手里的书没翻几页,好像在发呆,却能在她进门的一瞬间扑过来,拉着她问东问西:“怎么样?你们俩谈什么了?谈得怎么样?快告诉我啊!那昏约又怎么办了?”

    昭昭接住他,轻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道:“维持现状。”

    “啥?!”王冬瞪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于是双眸之中的粉蓝愈发晶莹,“这不是什么也没谈出来吗?那还去了这么长时间?”

    “也没有很长时间。”她无奈地说,“不到半个时辰而已。你这么关心这个干嘛?”

    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又好像刺豚一般防备地竖起尖刺,“我那是八卦、八卦一下!”

    “你不是最不稀罕这些,对八卦一向没兴趣?”她笑着问他,这一次眼底里有分明的笑意。

    王冬便嘟囔着低声道:“别人的八卦我当然不感兴趣,不过你的八卦,那就不一样了嘛……”

    昭昭没问他有何不同。实际上她原本想问,复又将那些未能出口的言语沉入腹中,到最后来只说:“贫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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