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昭昭依言动身前往斗灵帝国,索尔来史莱克学院接她。

    “怎么请的假呀?”她问,眼睛眨了一眨,“说老师您好,我们家孩子受封亲王,不能去上学了。啧啧,真装。”

    “世子何出此言呢?没有的事儿。”索尔闻言只是温和地笑笑。因着她们即将前往受封,他也将对她的称呼从“少主”换成了“世子”,不过马上又要再换成“殿下”。

    但她还是哀嚎了一声:“有种演戏给瞎子看的感觉……隐姓埋名、隐藏身份到底有什么用?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真实身份了吗?还费尽心思借了父君的名字……我怎么这么蠢。”

    “您短暂地借用主君的姓氏,主君心中也当高兴呢。”索尔斟酌着道,“独孤一脉确实少有后人,您冠您父亲的姓,经由尊上默许,也算是对主君的爱眷。”

    昭昭倒是不太在意什么恩啊爱啊之类的东西,她心中只想,这样岂不是所有知情人都在陪自己演戏?玉昭意啊玉昭意,你实是蠢蛋一个!

    没错,独孤是以父姓作假名,玉才是她的本姓,也即是母姓。根据族谱论辈分、排名字,她母亲的后嗣应当取“昭”字。母亲为她取名玉昭意。这个“意”是瑰意琦行的“意”,兼有意气风发的意思。

    而“昭昭”实际上是她的小字,也就是乳名。她今年十四岁,受封亲王,在这一年也有了自己的表字。“昭”乃日明光亮,表字与之相近,便取“摇光”。

    摇光是北斗第七星,有光芒闪动、招摇祥瑞之意,更有破后而立之名,谓之“破军”。这是所能寄予士族娘子的最好的字,既有光明万丈,日月明光的灿烂无匹,又有开创胜利的美好寄情。

    她的表字同样是母亲取的。尽管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母亲,也知道既然自己选了这样一条路,长时间内恐怕都无法再见到母父与亲族。

    可是她想到王冬。在想到他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受封典礼是可以预见的无聊,礼官们摆弄着昭昭,随行僮仆为她换上繁复的亲王礼服,头佩亲王九旒,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玉串飞扬。礼官们并不乐见这样的场面,以咳声暗示她注意举止。她表面应下,却没往心里去。

    典礼开始的前夕,她端坐于幕后无聊地打着哈欠,等待着忙碌的僮仆们布置场景,预备典仪。亲王的仪仗就在不远处待命,而昭昭并不久居斗灵帝国,这样的仪仗想来也用不了几次。

    又过一会儿,她身旁来了一名传信小侍,那小侍十足青涩,比她年纪大不了多少,然而低顺的眉目之下却总有一丝难掩的俏丽。他凑近过来,先是跪在昭昭身侧,再膝行上前,自始至终都垂着脑袋。他的衣冠却不太符合严苛的规矩,明明四肢、躯干、胸膛,都被素色的衣布包裹得很好,却唯独落下了一截雪白的后颈放浪在外:“殿下,前朝雪氏求见。”

    雪氏?前朝?昭昭稍稍转了转脑子。她虽是斗灵帝国人,对这个国度的了解却并没有多少,因自从来到人间以来她都被养在宗门之中,实际上没有去过多少次故国。她对于斗灵帝国的认知还停留在很多年前。

    她转头望向身旁的索尔,冲他挑了一下眉毛。这是指望他为她科普一番的意思。

    索尔明面儿上的身份是蓝电霸王龙宗主,也是敬武世子的母族长辈,因此被允许留在她身旁作陪,见状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便道:“斗灵帝国王权更替,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国姓是‘毕’,皇室武魂为雪雁。算来当今皇室也与我宗有因亲之缘,是伯镜公当世时。”

    伯镜是昭昭大舅的字。索尔说的那段因亲,是指大舅的发妻。

    然而玉氏与毕氏之间又哪里仅仅是因亲之缘——不留情面地讲,皇位更替毕氏上台,这之中存有蓝电霸王龙玉氏宗族亲手扶上的波澜。

    “就如同星罗许氏与戴氏?”她眨了一下眼睛,问道。

    “就如同许氏与戴氏。”他含笑道,“原本按辈分算,天斗皇帝——也即如今的斗灵国君一脉——须称历代敬武王一声‘姑姑’,但我族终究是异姓王,真要深究算不得宗室。待到毕氏上台,便真有了直系血亲。”

    她若有所思,心中想道,她的辈分确实很高。譬如海神阁主穆恩,他实际上是昭昭舅表哥的后代,不知多少辈的玄孙,非要名正言顺地论,他须称她一声先祖。

    亲戚关系太乱,她不晓得如何称呼这位前朝公主,索尔便在旁轻声道:“皇权更迭,然而雪氏仍有爵位,殿下可称其公女。”

    昭昭定了定神,同等待已久的小侍道:“请公女来见。”

    “是。”那小侍道,一把嗓子很有些婉转,身形远去时去看,很有些窈窕风味,身骨伶仃得惹人怜惜。

    她不自觉抬眼去望,目送那道身影,索尔见此,意味不明的笑意就跃上了唇角。昭昭很快缓过神来,问他:“你笑什么呢?”

    “属下在笑……这是陛下要为您添一位通房侍郎啊。”索尔轻声笑道,眼睛里已有了一点嘲讽的意思。古往今来,王公贵胄向来如此,如今已是乱世,国家分裂、政局不平,皇室不考虑如何回归统一,合并旧土,却有心思拉拢年少继位的亲王。

    严整有序的脚步轻盈地传来,索尔闻声止言,不再多说。这显然不是一个深谈的好时机。

    “雪氏灵薰,携犬男见过敬武世子。”

    那是一道女子的声音,停在帷幕之外。她的声音很配她的名姓,字音泠泠如雪,有淡薄风韵。

    “请公女免礼入内。”昭昭打起精神,请她进来。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王室贵族、士族娘子,但确是她同这位雪氏公女第一次会面,后者兼有前朝公主的身份,于情于理,她都应该严阵以待,至少在礼仪上让人挑不出毛病。

    雪灵薰依言入内,带着她口中的“犬男”。“犬男”落后半步,低着脑袋跟在她身后,观其发色,竟然莫名有些眼熟。然而昭昭一时间并没能想起这眼熟的原因。

    被母亲压着,这名雪氏族男一直没有抬头。昭昭本就不在意这个,转而去与雪灵薰对视。她确然是一位美人,拥有淡金的长发和美丽的钴蓝眼眸,这是万年前天斗皇室的血统象征,昭昭见此,心中更多了几分亲近。当今皇室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少亲密可言。

    “典礼前夕,特来拜会世子,”雪灵薰抿唇笑了一下,那是一种很典雅的、盛放的美丽,“这是我与世子的初见,一时仓促,若有失礼,还请海涵。”这话说完,她向旁侧了侧身子,让那公子完完全全地进入昭昭的视野,继续道,“这是犬男三石,随我同来向世子请安。”

    那公子抬起头来。昭昭终于看清他的脸。

    四目相对,公子也终于用目光描摹完世子的面庞,当下神色大震,因而失了许多礼法体面,“独孤昭昭——你怎么在这儿?!你是敬武王世子?!”

    “三石!”他母亲喝道,“不得对殿下无礼!殿下——”

    “……无妨,无妨。”昭昭连连摆手,恍惚间竟然生出一种无力的荒谬感。这真是世事无常,命数难说,“我与贵公子是旧相识,自然无甚冒犯可言。……还请公女放宽心,不必在意凡世俗礼。”

    片刻后她们三人重新相对而坐,也终于弄清楚来龙去脉。

    昭昭倒还好。她早知徐三石身世不凡,毕竟他拥有堪称半神兽的玄冥龟武魂。她只是没想到世事竟然无常至此。命运实在精妙,竟让两人在这种情况下揭露身份,坦诚相见。

    徐三石可不像昭昭一样淡定,这会儿已经开始头脑风暴了。他虽然也早就知道昭昭不可能是布衣平民,知她是士族娘子,却没想到她的来头这样大。怪道总有人传说她与王冬背景很硬,确实硬啊,一国亲王,她的背景都已经雌厚到这种地步了。

    昔日相逢学院,她要叫他一声学哥。她们甚至曾有过短暂的交锋,彼此释放魂技,气氛凝滞。今朝再会于斗灵,她却已是身份高贵的玉氏娘子、显赫亲王,一时间风头无两。

    甚至非要说的话,依照规矩,他应该这样称呼昭昭、称呼自己的学妹——他该叫她一声……

    “三石,还不来拜见姨母?”

    ……姨……母……

    徐三石顿感天崩地裂。

    他僵硬地上前去,几乎同手同脚,字音如硬邦邦的石块,从喉咙间极不自在地蹦出:“三石……拜见姨……拜见姨母……”

    昭昭瞧他这副模样,几乎要绷不住笑了,但她还是轻咳一声,强将那不太讲究的笑意压回腹腔,如沐春风道:“学哥何故要拘泥礼法呢?如烤鱼摊初见那般待我就很好呀。”

    徐三石那张漂亮的脸上神色一瞬间很不好看,他面色一黑,秀气的眉毛也蹙了起来。贵族郎君少有真正的蠢人,他很快明白昭昭这是在调笑他。偏偏当着母亲的面儿,他必须要拘泥礼法。当下便硬着头皮攒出一个笑来,强撑起世家公子的风范,“姨母这是哪里的话?我等士族之间,更应当彼此尊敬,以警世人啊。”

    昭昭为此卷起了唇角。这年轻的敬武王世子笑时别有一种翩然风流,似见皇都万千錾玉花、金银柳。徐三石不是没见过旁的贵族娘子,然而便是他那位皇帝堂姐也未有这番神韵,世间女儿艳丽有之,清冽亦然,却未有人神态如此温和美丽,眉眼却在谈笑之间作一把昂贵锋利的悍刀。

    “我有表字摇光。”她堪称和颜悦色地道,“公子与我同龄,不若以表字相称。”

    雪灵薰抬了一下眉毛。她看出男儿有跃跃欲试、应允的意思,便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徐三石,再恳切地看向昭昭道:“殿下,这实在有失规矩。”

    昭昭缓缓地笑了两声,待那笑音漫出喉咙又消弭干净,她才说:“何须如此呢?我与公子同离乡修行,早知江湖落拓,又何必端严庄重至此,磨灭亲族情分?公女与我之间,何来虚礼啊。”

    徐三石有点拿不准昭昭的意思,不晓得这玉面青娥想的又是哪一出、出的又是哪一招。但在母亲的注视之下,他还是硬着头皮行了士族的礼,再叫一声:“摇光娘子。”

    昭昭也回以一礼。这一礼严整非常,连最为苛刻的礼官都挑不出毛病,她的眉睫垂过,浓郁的乌色之间,有光色如墨如檀:“玉氏摇光,见过公女、公子。”

    时候不早,不如说雪灵薰很会挑时候。她此举就真的是来领不肖男简单地拜见将继位的世子。外头的钟重重地响过了三声,是典礼即将准备完毕的意思。雪灵薰便垂了一点头,以一笑作结尾:“世子繁忙,请先容我等告退。来日我必备礼拜谒,今日不周,请您见谅。”

    昭昭不得不再一次免去她的礼数。若非要细究她不久居斗灵帝国的理由,那她只能说她实在很讨厌士族间的这种礼数,恼人,繁复,通通没有必要。

    “雪氏灵薰,拜别世子。”她最后这样说。

    她们走后,昭昭其实揣了一腹疑难,但还没来得及向索尔发问,礼官便立在帘前,请她就位。她别无她法,只好同索尔短暂地抱怨:“所以我才说我讨厌这些……”

    讨厌士族的礼,讨厌繁文缛节。然而她的家世地位至此,恐怕这些东西她究其一生也无法摆脱。所以她说,认命。

    庄严的经文,纷纶的宫廷乐曲。年轻的敬武王世子被浸泡在这些东西里,在九旒摇曳之间,于礼乐声声之中,被捧上了亲王的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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