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昏昧幽暗,无论镇守之森之外天气如何明朗,内里始终是神秘暗藏玄机的,旁人一脚踏进去估计就要掉入小妖怪的陷阱了,这位相貌不凡的小少爷亦是如此。

    少年身披浅色羽织,褂子上坠着一枚御守,玉环佩在腰间,他额间几绺碎发微微遮住绛紫的垂眼。

    似乎是意识到莉芙拉的打量,他缓缓抬起头来,唇边的痣在异光中格外显眼,他的语气带着几分礼貌和温驯:“多谢,我无意误闯,只是家妹好玩,在外游玩时将蹴鞠踢了进来,她年纪尚小,我便进来替她寻。”

    蹴鞠…

    莉芙拉四下望了几眼,在角落里看见一只小狸猫石像的嘴里叼着一只竹编的球,她过去取了回来,丢进了少年的怀里,迟钝地向他扬了扬眉,并未开口。

    坏了,她真要成哑巴了。

    少年见状翘了下唇角,与她道谢,她的目光追随着那颗小痣,眼尾也跟着弯了弯,鼻尖耸动了几下。

    他身上有一股特别的气味,越靠近气息越浓重,可她不能靠太近,这少年警惕性强,从始至终都和她保持着几寸距离。

    “阿姐——”

    镇守之森外忽地传来阿蝉的喊叫声,莉芙拉被惊动,下意识看向站在神龛旁的少年,他扭过头瞥了眼声源处,置于右肩的发丝跟着摆动,拂过他清冷的面庞。

    阿蝉幼气的声音源源不断传来,莉芙拉被她喊得没法,转身走了几步,少年朝她颔首致意,抬起手上的蹴鞠:“想来是你妹妹找你没找着,这位阿姐快去吧,家妹等我也该等急了。”

    “阿雀姐姐——你在里面吗?”

    森林之外催命似的叫唤仍在继续,混杂着觅香和鸣沙的声音。莉芙拉无奈,朝少年挥了挥手,转身走向镇守之森的出口。

    身后身披浅蓝羽织的少年闻声扯了下唇角,双手抱住那只蹴鞠,想起仍在白狐之野等候的绫华,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身后时不时响起渐行渐远的呼喊声,那道稚嫩的嗓音喊方才那位阿姐叫做“阿雀”。

    人如其名?那位阿姐不曾开过口,性子冷淡,他也不擅于攀谈,想来也不过是萍水相逢,毕竟镇守之森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游玩的地方。

    ……

    终末番众人见阿雀久久未归,觅香急得脚底冒火星子,连忙拉上鸣沙出来寻觅,他们有特有的追踪术,也是众多忍术中的一种,鸣沙擅长的便是这类忍术,肉搏能力稍逊些。

    一路追到镇守之森,而终末番的聚集地便在镇守之森的山顶。

    莉芙拉前脚刚走出来,下一秒就被一只圆滚滚的小团子抱了个满怀,阿蝉死死抱住她的双腿,说哭就哭:“阿姐…你去哪里啦?”

    “啧,阿蝉,松开你姐姐。”鸣沙一双鹰眼紧盯住少女的脸,质问声堵在嘴边,全被阿蝉的哭声给搅乱。

    觅香见阿雀一动不动,垂着眼,胡乱在阿蝉乱糟糟的发顶摸了一通,小孩很依赖她,非赖在她身上不肯动。

    “阿蝉…听话点,不然阿姐可不喜欢你了。”她弯下腰将阿蝉拉走,低声在她耳边诱哄。

    “啊那我不哭了,只要阿姐能一直喜欢我,阿蝉以后都不会再哭了。”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擦干净泪珠。

    莉芙拉不会使用手语,无法给予他们正确的回应,就在地上的泥地里写了几行字:外出散心而已,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眼看太阳西沉天色渐晚,天空渐渐浸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朦朦胧胧的黄昏日落近在眼前,披着微微的寒风。

    觅香牵着阿蝉幼小的手,走在前头,闻言摇了摇头:“我们是知道阿姐的能力的,可是阿蝉年幼,她自小是跟着阿姐长大,自从你上回受伤,她一直都很担心你,生怕你出什么事。”

    昏黄的光线落在莉芙拉的侧脸上,她不紧不慢走在后边,看了眼人小鬼大的阿蝉,又望向天边徐徐落下的余晖。

    她步子慢,不知不觉就落后了一大截,身后的鸣沙满眼复杂,眼看着快要进入终末番的地界,他眼一闭才出声。

    “阿雀。”

    莉芙拉止住脚步,平静的眼神回眸看了他一下。

    鸣沙身穿深色的剑道服,缎带系起袖子,露出一截肤色黝深的皮肤,少年初长成,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听说鸣沙与阿雀师出同门,关系亲近,宛如一家。

    莉芙拉盯了下他松松握住自己的手,一时间没有挣脱,怕他察觉出阿雀不对劲,她只是淡淡地望着,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踌躇不已,一句话非让他说出长篇大论的架势,人高马大的性子跟个姑娘似的。

    她摇头,鸣沙便将握住她的手松开,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欲言又止。

    觅香回头看了眼,见此情形,眼神带了几分笑意,弯腰撺掇起阿蝉:“小阿蝉,去叫你鸣沙阿兄和阿姐快回家吃饭了,再不回去大家该着急了。”

    “好!”阿蝉笑得眼睛都弯着,跑到高大清瘦的少年身旁,拽走他的裤脚,“阿兄还在拉着阿姐说什么悄悄话?”

    闻声,鸣沙硬生生咽了回去,满眼懊恼地觑了眼不知所以的阿雀,耳根隐隐飘起一抹薄红,随后弯腰抱起捣乱的阿蝉,大步流星地越过了满脸调侃的觅香,往终末番的方向而去。

    觅香调头挽住莉芙拉的胳膊,见她神色平平,倒也没和她多说。

    回到终末番已是夜里,厨房烧起了灶火,饭菜香飘十里,阿蝉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忙跑进厨房拿了碗乌冬面,献宝似的端到了莉芙拉的桌子前。

    “阿姐,吃饭。”

    她杏仁般的大眼黝黑,齐耳的短发衬得她乖顺无比。

    院落里坐满了人,此处是终末番的据点之一,早已出师的会有其他去处,由社奉行大人调任,如今神里家主身体大不如前,其他两奉行虎视眈眈,政局不稳,正是用人之际。

    莉芙拉出神时,手里被塞了双木筷子,依旧是阿蝉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又期待又馋地直直望着她。

    “阿姐…你都好久没抱着我睡觉了,今夜可否让阿蝉在你卧房睡?我保证乖乖的。”她小声道。

    觅香端菜上桌,闻言无奈一笑,摸了摸阿蝉的头发,打趣道:“阿蝉前阵子不是说自己已经长大了,不用和阿姐一起睡了吗?”

    “觅香阿姐也长大了,不是也想和阿雀姐姐睡觉吗?”阿蝉趴在莉芙拉的膝上,仰着下巴嘟嘟囔囔。

    开饭了,觅香不与小孩争辩,红着脸躲进了厨房里。

    终末番的孩子大多数是由阿雀管教,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形单影只,犹如聋子的耳朵一般是可有可无的。既然受益于终末番,自当是要知恩图报,而阿雀从他们年幼教到如今,是老师,也是阿姐。

    觅香亦是如此,阿雀年长些许,亦师亦友,她当然爱与她亲近。

    一顿饭下来,莉芙拉胃口好了许多,在终末番的几个月里,她都过得浑浑噩噩,外人眼里的阿雀也许终日乾乾,沉默寡言。

    莉芙拉也不是话多的人,可她原本会说话,装作哑巴的样子,久而久之,心情也变得愈加低迷。

    饭桌上大家欢声笑语,一整天的严苛学习他们早已精疲力尽,难得有放松的时刻,莉芙拉就坐在连廊下望着。

    她察觉到不远处有一道让人难以忽视的视线,看过去时,那人早早挪开,莉芙拉知道是鸣沙在偷瞄自己,正想着要不想个办法和他沟通一下,终末番久未有人来访的门扉被人扣响。

    “咚咚咚——”

    众人息声,鸣沙戒备,握紧腰间的佩刀,越过环绕的檐廊,踏过石板砌的路,缓缓将门拉开。

    莉芙拉听不见声响,鸣沙身手不差,若是歹人也不会完全没有动静,应当是相熟之人,耳边响起窸窣的脚步声,参差不齐,来人不多不少,为首的是一位大人,身披简朴振袖服,眉眼温润。

    在阿雀的记忆深处似有这位大人的身影,他身后跟随四位随从。

    见状,觅香以及其余众人连忙迎上去,走到鸣沙身后,齐声道了声“社奉行大人”。

    原来这位就是稻妻掌管社奉行的神里家家主,久病不愈,疾病缠身,隔老远莉芙拉都嗅到他身上的药味。

    神里家主摆摆手,脑后仿佛长了双眼睛般径直看向坐在连廊下的莉芙拉,弯眼笑了笑,眼尾的皱纹是深深的一道。

    “阿雀,怎么站那么远?过来我这边。”

    小小的宅院里亮着一盏灯,檐廊下也点了灯,院子里的梦见树高高耸立,飘扬的花瓣随晚风凋落。

    莉芙拉意识到这位大人算是终末番的头头,也察觉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提起宽大的裤裙跑了过去,刚想朝他作揖,他摆手作罢,伸过来牵她的手有如百岁老人的手那般沟壑纵横,沧桑无比。

    “阿雀,今日前来是有事托付,随我来。”神里家主客气得很。

    当着终末番众人的面将她单独拉到了连廊那边,隔着距离,莉芙拉都能感受到觅香和阿蝉望眼欲穿的眼神,忧心忡忡,可她尚不知晓社奉行大人要托付她何事,不知所谓。

    觅香约莫是知道内情的,满脸忧愁,当初阿雀是社奉行大人捡回来的,亲自教导过些时日,对她十分严苛,时不时也会差人送些补给过来,社奉行大人不会对阿雀不利,却是会将她从终末番中带离。

    这厢,神里家主紧蹙着眉,夜风一吹,他都重重咳嗽了几声。

    莉芙拉心想,社奉行大人位高权重,随便差使个人来传唤她就可以,怎么还拖着病弱的身子前来呢?

    神里家主抬眼瞧她,似乎是看出她的心思,勉强挤出一抹笑:“这件事唯有我亲自来,亲自告知你,其他人我不放心。”

    传闻中社奉行大人亲民和蔼,果然名不虚传。就连传达旨意给下属的小事都亲力亲为,看起来他对阿雀格外关照呢。

    莉芙拉颔首低眉,垂着眼,悄悄打量起神里家主的身体状况,体态虚弱,身体亏空,像是太过劳累导致的体虚之兆,用药物吊着的话,估摸着还能撑些年岁。

    听说神里家的小少爷和幼女尚且年幼,总要撑到长子能够以一己之力支撑起社奉行的重担才撒手人寰吧,否则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神里家主轻咳两声,随从将大氅披在他肩头,厚重的毛领加身,他有些不堪重负,语气轻飘如鹅毛:“我知你与终末番小辈情谊深厚,他们姑且不能出师,你却要先行离开了。”

    言下之意是有任务要交予阿雀。莉芙拉心头划过一瞬间的迷茫,倒也没不舍,只不过鸣沙一人管理终末番,他那厮自己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过有觅香照料,其余人也不会不服管。

    而后神里家主同她说起当今稻妻局势,他恐怕不久于世,神里夫人身子孱弱,一介女流怎堪重任,唯有一儿一女速速成长起来,才能在他离世后将社奉行给撑起来。

    “如今天领奉行虎视眈眈,勘定奉行局势不明,社奉行既为大御所大人效命,自当是为神明减负,就由你时时刻刻暗中保护神里家的长子幼女,我信任你,也坚信你不会辜负我所托,必会誓死维护。”

    神里家主面色苍白,儿女年幼,想来他的年纪不会太大,却苍老得仿佛历经风霜,并非是皮肤沧桑,而是由内及外的虚空,说不了两句就像是要咳嗽,身边随从及时喂他吃了两粒药丸。

    阿雀别无二话,不假思索便轻轻颔首,神里家主眼中蒙上一层雾气,似乎是透过年轻秀气的阿雀想到家中的幼女,绫华自小懂事,从他生病就时常陪侍左右,在她稚嫩的小脸上常能看见坚韧的神色。

    “那便托付于你了,是我勉强,让终末番的小辈离了你,我会寻些德高望重的老师回来教授他们。”

    神里家主眼中似有泪珠划过,被莉芙拉瞧了去,难免唏嘘,在她看来这可不算什么大事,那些孩子又不是雏鸟,她也不是鸟妈妈,怎么就离不了了?做出这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作甚…

    等到社奉行大人离去,小辈们都一言不发,收拾好残羹剩饭,如往常般回屋洗漱入睡了。

    夜里是阿蝉爬到她床上睡觉的,她难得安静,躺在身侧,直到莉芙拉翻了个身才察觉到她哭得一塌糊涂,鼻涕眼泪都蹭到了被子上。

    “阿姐…”

    阿蝉也是道听途说的,她可不知道社奉行大人托付给阿姐的是什么任务,只知道觅香阿姐知道以后偷偷哭了半宿,鸣沙阿兄的脸色也不太好,她就知道阿姐要出远门了,要很长时间都不回终末番。

    莉芙拉犹豫片刻,缓缓伸手搂住女孩的背脊,阿蝉穿着里衣,紧紧往她怀里钻,“阿姐,我不想你走,可是觅香阿姐都没有来挽留你,她最喜欢你了,我知道你肯定有很重要的事,阿蝉不能不懂事。”

    …你还小,不用那么懂事的。

    她摇摇头,指腹轻柔地擦拭掉阿蝉粉嘟嘟脸颊上的泪珠,见她情绪缓和,再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

    阿蝉猝然瞪大眼,和她对望一眼,抿着嘴埋回了她的怀里,轻声呢喃:“阿姐变得好温柔,阿蝉喜欢,阿姐要好好保护自己,有空回来看我们,阿蝉会很想很想你的,也会听话,早日成为和阿姐一样厉害的忍者。”

    困意袭来,她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扛不住睡意,搂着莉芙拉的胳膊睡了过去。

    她将阿蝉的眷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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