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冬至那日。
日南至，白昼短，梅花将要开。
原是大吉大瑞之日，钟府上下议客、仆人却缄默不语，不曾闻声声贺喜。
严寒是愈发近了。铜炉里的炭再暖，也暖不了心，冻得叫人脸上挂不住笑意。】
婴孩落地，啼哭划破戌时黑夜。产婆面色凝重的越过隔绝产房和正厅的屏风，下跪行礼，叩首，手上还染着干涸的污血，“大人，夫人产下了一名女婴，产后血崩，奴婢已无力回天，刚刚过身了。”
府上的议客满面愁容的看了看襁褓中的女婴，再惋惜的朝床榻上已经断气的女子摇头叹气，最后将目光折回在脸色并不好看的钟煜身上。
“启禀钟大人，此女一出生便克死夫人，是大不祥之兆啊，还望钟大人能手刃亲女！”
“启禀钟大人，胡神婆说，若夫人头胎是个男婴，必保大人飞黄腾达，若是个女婴，对前途有害而无利啊。”
“启禀钟大人...”
钟煜不耐烦挥手打断，“够了！”
他握着手中的剑缓慢踱步到乳娘身前，开过刃的宝剑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尖锐声。布满茧子的大手握住婴儿颈间，许是内心的挣扎唤醒了良知，不忍施力。
“大人，万万不能手下留情，此女断不可留！”
在议员的再三步步紧逼下，钟煜闭上眼睛，重新将宝剑拎起，立于襁褓之上。
眼前并非一片黑暗，他似乎看见婴孩的身体被刺穿，成了一滩血肉，血液浸染襁褓，换取了他的前途无量。
是的，一不做二不休，小不忍则乱大谋！
千钧一发之际，那道银光就要将婴孩扼杀，忽闻门口传来焦急女声大喊，“住手！”
所有人都朝那个地方看去，见一红衣女子风尘仆仆，想她是冒着大雪赶来，衣肩都被风雪洇湿了。
钟煜一双怒目瞪着红衣女子，“钟烟？你来作甚？”
钟烟将腰间随身佩戴的剑抽出，对着兄长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我来是要清理门户。”
冬天夜里的月色朦胧，隔了层雾纱，月光扑簌簌洒了一地的冷清。
后来，婴孩已长成垂髫孩童，和姑母一家生活在一起，她很喜欢在一片夜空中寻找月亮。
姑母便常在傍晚给她讲故事，在月下摆上小桌小椅，面前摆的都是她喜欢的点心。
再提到婴孩的父亲时，姑母依然将自己兄长骂的狗血淋头，骂他混蛋，禽兽，为了前途鬼迷心窍，要杀掉自己刚出世的女儿。
扎着双螺髻的孩子还听不懂姑母语气中含的恨意，只眨巴眨巴眼睛，嘴里还含着一块未化的酥糖，只能含糊不清的问姑母，“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呀？”
姑母搂着她，看着案上摇曳的烛火，思绪飘得很远...
“那时啊...”
那时，姑母已经将钟煜和议客骂的哑口无言，亲自把她从乳娘的怀里抱了出来，动作轻柔，不敢惊扰好梦半分。
就要踏出主厅之时，风雪已停，姑母瞥见天上还有抹残月悬挂在夜空，被薄云轻蔽，颇有感触，刹那间便想好了婴孩的名讳。
“你出生这晚，天上悬着一轮残月，地上白雪堆砌如玉，你便叫夙玉。”她垂眼看向婴孩，轻声唤道，
“夙玉夙玉，你出生时便无父无母，那天地便是你的双亲。”
“你叫钟夙玉。”
我叫钟夙玉。
我姓钟，钟烟的钟，而非钟煜的钟。
转眼间我已步入豆蔻年华，我与姑母一家其乐融融的生活在一起，姑母在我五岁那年有了她自己的女儿，便是我幼时最好的玩伴，阮香。
这丫头生得明眸皓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灵动有神，神色承继了她母亲的英气潇洒，不过只是在她这张稚气、未经世事捶打的脸上显得颇为顽皮。
事实是，阮香确实不爱学习，她就爱打听八卦，阮香在私塾总能打听到各方消息，邻里间、朝廷，甚至后廷。那些小道消息里包括我的那位总活在姑母口中的父亲。
听说他前年官至六品了，不出问题的话，明年他的官位应该就要升成五品了。
继我母亲去世后，他又找了位嫡夫人，似乎真的是因为肚子争气，首胎生了个大胖小子，后面又陆续生了两个男婴，短短八年，我草根出身的父亲就已是六品官袍加身。
阮香带回来的这些事常会成为我们茶余饭后的闲聊。
姑母虽习武，却也常礼佛，一串红色念珠几乎不离手。当我们在饭后聊起这件事，姑母只在桌上冷笑一声，骂道：“德不配位！”
她嗤笑，“搞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是要折寿的，在背后丧尽天良，是要下地狱的。”
说完，手上不知用了什么蛮力，念珠的线被扯断了，上好的红玉珠散了一地。
我和姑父相视一眼，为了不让姑母觉得窘迫，失了体面，我们默契的蹲下身寻找散落的珠子，避免与姑母视线相交。
只有阮香那丫头傻，直接在饭桌上笑出声，姑母摔了筷子，拎起阮香的耳朵，她成功的换取了来自母亲的好一通念叨：
“笑笑笑，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笑，功课做完了吗？书背了吗？琴练了吗？棋练了吗？能不能让我和你爹少操点心？你姐这个年纪都从私塾结业了，你能不能多学学你姐？”
似乎是阮香真的长大了，她开始发愤图强，每每深夜才抱着一摞摞书回房，先在我耳畔背完书再去沐浴更衣，末了再回榻上躺在我身边，与我聊家常，
“呼...好冷呀阿玉...你不冷吗？”言罢，往我被子里挤了挤，冰凉的足贴上我小腿的那瞬间，她满足的露出微笑。
烛火将我俩的身影映照在白墙上，继续听阮香络绎不绝的讲私塾里的趣事。
忽的，她默了瞬，开始摆着手指数日子，眼睛圆溜的转了一圈，手指圈住我的手腕，“还有三日便是冬至了啊，阿玉你要过生辰了！”
我细想了下，是啊，算起来是还有三日，这一年过得真快。
阮香激动地坐起来，“太好了，咱们的九九消寒图终于可以拿出来了，你生辰那天我也不用去私塾，好好的陪你一天，咱们一家四口找个花好水好的地方高高兴兴吃上一顿。”
我将她一把拉回榻上，给她将被子掖好，只留颗脑袋露在外面，哭笑不得的说她幼稚，大冷天的外面都结冰了，连梅花都还没开，哪谈得上花好水好。
“夜深了，快睡吧。”我吹灭了榻旁的烛火，周遭归于黑暗。
这一晚新月露钩，月光顺着纸窗倾泻，落在帐上。我又想到姑母告诉我的，关于我名讳如何来的故事。
天上残月如钩，地上白雪如絮，既无父无母便以天地为双亲，从此便唤我夙玉。
无父无母，以天地为双亲。
我记得从前在私塾的时候，总有人叫我野孩子，骂我是个被双亲抛弃的野种。我无法否认，因为他们说的没错。
姑母一家待我是极好的，可我总是无法忘记那位生身父亲会因为前途要杀掉我的事实。
从前在私塾总有人骂我是个被双亲抛弃的野孩子。我无法否认，双眼噙着泪不说话。
有时候我很羡慕阮香，她有对相爱，且疼爱她的父母，日后嫁得位如意郎君，总能安安稳稳幸福的过上一生。
可我呢，我的结局又会是怎样。
日南至，白昼短，梅花将要开。
原是大吉大瑞之日，钟府上下议客、仆人却缄默不语，不曾闻声声贺喜。
严寒是愈发近了。铜炉里的炭再暖，也暖不了心，冻得叫人脸上挂不住笑意。】
婴孩落地，啼哭划破戌时黑夜。产婆面色凝重的越过隔绝产房和正厅的屏风，下跪行礼，叩首，手上还染着干涸的污血，“大人，夫人产下了一名女婴，产后血崩，奴婢已无力回天，刚刚过身了。”
府上的议客满面愁容的看了看襁褓中的女婴，再惋惜的朝床榻上已经断气的女子摇头叹气，最后将目光折回在脸色并不好看的钟煜身上。
“启禀钟大人，此女一出生便克死夫人，是大不祥之兆啊，还望钟大人能手刃亲女！”
“启禀钟大人，胡神婆说，若夫人头胎是个男婴，必保大人飞黄腾达，若是个女婴，对前途有害而无利啊。”
“启禀钟大人...”
钟煜不耐烦挥手打断，“够了！”
他握着手中的剑缓慢踱步到乳娘身前，开过刃的宝剑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尖锐声。布满茧子的大手握住婴儿颈间，许是内心的挣扎唤醒了良知，不忍施力。
“大人，万万不能手下留情，此女断不可留！”
在议员的再三步步紧逼下，钟煜闭上眼睛，重新将宝剑拎起，立于襁褓之上。
眼前并非一片黑暗，他似乎看见婴孩的身体被刺穿，成了一滩血肉，血液浸染襁褓，换取了他的前途无量。
是的，一不做二不休，小不忍则乱大谋！
千钧一发之际，那道银光就要将婴孩扼杀，忽闻门口传来焦急女声大喊，“住手！”
所有人都朝那个地方看去，见一红衣女子风尘仆仆，想她是冒着大雪赶来，衣肩都被风雪洇湿了。
钟煜一双怒目瞪着红衣女子，“钟烟？你来作甚？”
钟烟将腰间随身佩戴的剑抽出，对着兄长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我来是要清理门户。”
冬天夜里的月色朦胧，隔了层雾纱，月光扑簌簌洒了一地的冷清。
后来，婴孩已长成垂髫孩童，和姑母一家生活在一起，她很喜欢在一片夜空中寻找月亮。
姑母便常在傍晚给她讲故事，在月下摆上小桌小椅，面前摆的都是她喜欢的点心。
再提到婴孩的父亲时，姑母依然将自己兄长骂的狗血淋头，骂他混蛋，禽兽，为了前途鬼迷心窍，要杀掉自己刚出世的女儿。
扎着双螺髻的孩子还听不懂姑母语气中含的恨意，只眨巴眨巴眼睛，嘴里还含着一块未化的酥糖，只能含糊不清的问姑母，“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呀？”
姑母搂着她，看着案上摇曳的烛火，思绪飘得很远...
“那时啊...”
那时，姑母已经将钟煜和议客骂的哑口无言，亲自把她从乳娘的怀里抱了出来，动作轻柔，不敢惊扰好梦半分。
就要踏出主厅之时，风雪已停，姑母瞥见天上还有抹残月悬挂在夜空，被薄云轻蔽，颇有感触，刹那间便想好了婴孩的名讳。
“你出生这晚，天上悬着一轮残月，地上白雪堆砌如玉，你便叫夙玉。”她垂眼看向婴孩，轻声唤道，
“夙玉夙玉，你出生时便无父无母，那天地便是你的双亲。”
“你叫钟夙玉。”
我叫钟夙玉。
我姓钟，钟烟的钟，而非钟煜的钟。
转眼间我已步入豆蔻年华，我与姑母一家其乐融融的生活在一起，姑母在我五岁那年有了她自己的女儿，便是我幼时最好的玩伴，阮香。
这丫头生得明眸皓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灵动有神，神色承继了她母亲的英气潇洒，不过只是在她这张稚气、未经世事捶打的脸上显得颇为顽皮。
事实是，阮香确实不爱学习，她就爱打听八卦，阮香在私塾总能打听到各方消息，邻里间、朝廷，甚至后廷。那些小道消息里包括我的那位总活在姑母口中的父亲。
听说他前年官至六品了，不出问题的话，明年他的官位应该就要升成五品了。
继我母亲去世后，他又找了位嫡夫人，似乎真的是因为肚子争气，首胎生了个大胖小子，后面又陆续生了两个男婴，短短八年，我草根出身的父亲就已是六品官袍加身。
阮香带回来的这些事常会成为我们茶余饭后的闲聊。
姑母虽习武，却也常礼佛，一串红色念珠几乎不离手。当我们在饭后聊起这件事，姑母只在桌上冷笑一声，骂道：“德不配位！”
她嗤笑，“搞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是要折寿的，在背后丧尽天良，是要下地狱的。”
说完，手上不知用了什么蛮力，念珠的线被扯断了，上好的红玉珠散了一地。
我和姑父相视一眼，为了不让姑母觉得窘迫，失了体面，我们默契的蹲下身寻找散落的珠子，避免与姑母视线相交。
只有阮香那丫头傻，直接在饭桌上笑出声，姑母摔了筷子，拎起阮香的耳朵，她成功的换取了来自母亲的好一通念叨：
“笑笑笑，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笑，功课做完了吗？书背了吗？琴练了吗？棋练了吗？能不能让我和你爹少操点心？你姐这个年纪都从私塾结业了，你能不能多学学你姐？”
似乎是阮香真的长大了，她开始发愤图强，每每深夜才抱着一摞摞书回房，先在我耳畔背完书再去沐浴更衣，末了再回榻上躺在我身边，与我聊家常，
“呼...好冷呀阿玉...你不冷吗？”言罢，往我被子里挤了挤，冰凉的足贴上我小腿的那瞬间，她满足的露出微笑。
烛火将我俩的身影映照在白墙上，继续听阮香络绎不绝的讲私塾里的趣事。
忽的，她默了瞬，开始摆着手指数日子，眼睛圆溜的转了一圈，手指圈住我的手腕，“还有三日便是冬至了啊，阿玉你要过生辰了！”
我细想了下，是啊，算起来是还有三日，这一年过得真快。
阮香激动地坐起来，“太好了，咱们的九九消寒图终于可以拿出来了，你生辰那天我也不用去私塾，好好的陪你一天，咱们一家四口找个花好水好的地方高高兴兴吃上一顿。”
我将她一把拉回榻上，给她将被子掖好，只留颗脑袋露在外面，哭笑不得的说她幼稚，大冷天的外面都结冰了，连梅花都还没开，哪谈得上花好水好。
“夜深了，快睡吧。”我吹灭了榻旁的烛火，周遭归于黑暗。
这一晚新月露钩，月光顺着纸窗倾泻，落在帐上。我又想到姑母告诉我的，关于我名讳如何来的故事。
天上残月如钩，地上白雪如絮，既无父无母便以天地为双亲，从此便唤我夙玉。
无父无母，以天地为双亲。
我记得从前在私塾的时候，总有人叫我野孩子，骂我是个被双亲抛弃的野种。我无法否认，因为他们说的没错。
姑母一家待我是极好的，可我总是无法忘记那位生身父亲会因为前途要杀掉我的事实。
从前在私塾总有人骂我是个被双亲抛弃的野孩子。我无法否认，双眼噙着泪不说话。
有时候我很羡慕阮香，她有对相爱，且疼爱她的父母，日后嫁得位如意郎君，总能安安稳稳幸福的过上一生。
可我呢，我的结局又会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