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日头西坠,云霞满天。

    老君观位于横望山南麓一座三四丈高的低矮山坡上。

    山下不远处便是农田和村落。

    因战事之故,村中家家门户紧闭,路上不见一个行人。

    “福伯,回吧!免得我师父挂念!”

    张牧之挎着一个木质行李箱,缓步走上石阶,往道观中走去。

    福伯站在山脚下望着张牧之一袭青色道袍,身形寥落地一步一步走远,忍不住伸手:

    “小少爷,一路小心呀!”

    “无妨碍!替我照顾好我师父!”张牧之转过身摆了摆手,而后推门走入道观中。

    “虽然末法之世神通不显,但小少爷自幼得明师教导,习练内家拳法,只要不碰到乱兵围攻,当可无事!”福伯这般想着,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叹息一声,开车远去。

    福伯是服侍了张道生几十年的老人,此次也要随着一起远走海外。

    这一别,怕是此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老君庙坐北朝南,占地约两三亩,院墙上爬满枯藤,瓦缝中生着杂草,看起来十分残破。

    张牧之推开门,见右侧是一间灵官殿,房门和窗户都缺失不见,屋内蛛网盘结,香案倒塌。

    神台上王灵官的塑像颜色脱落,右手缺失,左手金鞭也已经断裂。

    张牧之朝灵官神像躬身行礼之后,抬头打量观中情景。

    “听闻早些年观中道士都下山抗击倭寇去了,这老君观才荒废了下来!”

    齐膝高的荒草从砖缝中长出来,满院枯黄,只有贴着地面的根部有几分绿意。

    院中有一口井,石质井台上爬满青苔。

    东西两侧厢房都已经倒塌,唯有正殿尚算完好。

    张牧之松了口气,穿过院中荒草往正殿走去。

    推开殿门,灰尘如雪一般撒落下来。

    正殿中亦是十分破败,地上满是灰尘干草等杂物。

    所幸香案尚未腐朽,案台上也无烛台香炉,唯有一柄古旧的莲花灯盏。

    太上老君塑像颇有斑驳之色,面目已不可辨,宛若道之无名,玄而又玄。

    “多谢道祖庇护,才使弟子免于露宿!”

    张牧之来到香案前,朝神像稽首,而后将行李箱放在地上,开始清扫大殿。

    先把地上散落的干草和枯枝拾起,堆在墙角,而后拿起一把草充做扫帚,将殿中蛛网扫落。

    张牧之发现角落里有些零散的纸张,拾起来看字迹应是《易经》残页,便归拢好放在香案上。

    又用干草把香案的灰尘扫落,连同地上的浮土一起轻轻扫出殿外。

    香案下有两三个蒲团,拂去灰尘后发现尚未朽坏。

    张牧之忙了半个时辰,殿中才显得清洁了些,此时天光也暗了下来。

    “如此也好暂时栖身!”

    张牧之来到香案前,拿起那莲花灯盏,才发现入手微沉,原来是金属质地。

    灯盏中尚有半盏灯油,只是灯芯已经腐朽成灰。

    张牧之想了想,便从旁边拿起一页纸张,看了一眼。

    “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

    张牧之心中一跳,又拿起一张残页观看。

    “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

    张牧之心中大定,孤身远行的彷徨之感俱都消失不见。

    “看来师父远走海外,我留守内地继承道统,乃是天命使然!”

    “虽然前路依旧迷惘,但只要谨守自身,俸道而行,必可得见光明!”

    张牧之想到此处,便将两张残页细细的搓成长条,盘绕成灯芯放入灯盏中。

    再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将浸了油的灯芯点燃。

    一团昏黄的圆光亮起,驱散了殿中的黑暗。

    张牧之打开木箱,查看自家行李。

    三四件道袍及《道德经》《清静经》《想尔注》等常读的几部经典。

    《正一符箓真传秘本》乃是当代天师手书,记载着尚未失传的诸多符箓,包括秘咒、施展手印及绘制之法。

    《太上总诏万灵真符》记载诸神名讳、宝诰及施符召请之术。

    《正一天心五雷正法》传言乃是虚靖天师所著,内载呼召风雷、伏魔降妖、祈晴雨、止涝旱的神通秘术,唯有历代天师方可研习,只是如今诸多法术都无法灵验,眼下此秘册只能算作承袭天师之位的凭证。

    《上清三洞五雷经箓》乃是张牧之自家所领道箓,内载张牧之自家生辰名讳,所领职司,随身天官功曹及所领兵马等等。

    修道之人只有受箓之后才能削去死籍,名登天曹,方可斩妖除邪、拔度生灵、救济困厄。() ()

    此《上清三洞五雷经箓》乃正二品职衔,仅次于历代天师真人所领《上清大洞经箓》,一般授予下代天师承袭之人。

    随着末法时代降临,天师府授箓亦不像古时那般严谨。

    前几年倭寇之患时,张道生携徒离了龙虎山四处飘零,为了应酬各方人士,也曾为一些达官显贵、社会名流授箓。只是所授道箓最多不过三品,至于正二品、正一品职衔,从未外授。

    道箓中有传度师、监度师、保举师此三师名讳、印信,断然无法作假,这也是时局平定之后,张牧之回归龙虎山承袭道统,驱逐伪道的凭证。

    龙虎山张氏历经千年传承,有七十二房支脉,具体人数至今已无法估算。

    张道生远走海外之后,祖宗基业和财富必然会被众人抢夺。

    张牧之虽是天师嫡传,但毕竟年幼,唯有避居金陵才能躲过纷争。

    只待天下承平之后,持《上清三洞五雷经箓》及祖遗阳平治都功印,借助人道朝廷之力,才有几分收回来的可能。

    除了这些书册之外,木箱中还有一个尺余见方的紫檀盒子,是张道生临行时所赠。

    张牧之将盒子打开,不觉哑然失笑。

    “诸多人辛苦谋划,甚至是连童谣谚语的手段都使了出来,也不过是为了这些物什!”

    匣中有些许银元,及十几条小黄鱼儿。

    黄白之物虽被修行人视为俗流,却是乱世立身之本。

    张牧之想到师父所说:“若事不可为,也可踏踏实实过一生”,顿时唏嘘不已。

    除了金银外,内中还有左轮手枪一柄,子弹十余枚及书信一封。

    张牧之拿起书信岔开,见纸上开头四字“牧之吾儿……”,不觉泪下。

    许久之后,张牧之才平复了心境,站起身关上殿门。

    夜色中,远处金陵方向的枪炮声传来。

    张牧之坐在蒲团上,开始运转行气法门,搬运气血运行。

    正一龙虎桩法乃天师秘传,习练之后能壮大气血,养育精神,乃上等筑基法门。

    张牧之自幼修持此功,而今勉强能在静坐时引导气血运转三五個周天。

    男子二八精气完足,如能修炼到心念一动,气血随时能在体内运行周天,便算是筑基功成。

    筑基之后才可以修习练气法门,即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由此蜕凡为仙,叩问长生。

    若精气不足,强行修炼,不仅不能长生,反而会损神伤身,步入歧途。

    也许真是冥冥之中祖师保佑,此次张牧之静坐行功,气血在体内运行七个周天后仍未停止,反而愈发顺畅起来,上至紫府,下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想来是机缘到了,筑基功成便在今日!”

    张牧之按捺住心底升起的欣喜之念,以心念引导气血运行,渐渐深入定境。

    心神谨守最后一丝清明,如同化为婴儿重回母胎当中,整个人混混沌沌,懵懵懂懂,不存不想,物我一如,圣凡同泯。

    不知什么时候,金陵城方向传来的枪炮声逐渐消失不见。

    待到卯时,窗外渐渐传来鸟雀啼叫之声,张牧之体内气血运行周天正好三十六次,张口吐出最后一口浊气,从入定中清醒过来。

    张牧之站起身来活动手脚,只觉得身体轻盈,精神饱满。

    打开房门遥望东方,群星已经隐退,天际云霞赤红如火。

    张牧之突然停下动作,瞪大眼睛。

    昨天进来时满院的荒草俱都消失不见,地面青砖干净平整。

    院中多了一株两人合抱粗细的公孙树,枝头正萌发出点点新绿。

    树下一口古井,井台洁净。

    东西两边厢房也都完好,只是房门户紧闭。

    张牧之回头,昨日收拢在墙角的干草枯枝都消失不见。

    太上老君持芭蕉扇高坐神台,面容慈悲。

    香案上烛台香炉、功德箱等一应俱全,还有个铜质莲花灯盏尚未熄灭。

    所幸蒲团旁的行李箱仍在。

    张牧之深吸一口气,心念一动,周身气血便自行在体内流转,正是筑基成功之兆。

    “难道是道祖施展大神通,改天换地了不成?”

    张牧之回身来到殿中,打开箱子,拿起一根小黄鱼儿及几枚银元,又将那支左轮手枪装好子弹藏在袖子里,然后穿过院子往道观外走去。

    “且看看这到底是何方世界!”

    院门东侧,灵官殿门户打开。

    王灵官神像披金甲,一手持金鞭,一手捏法印,仪态威严,三只眼看着小道士打开了院门,离了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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