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十年前。
离阳城中一片死寂。离阳守将庄胜殉城，燕人屠遍三万百姓。城中到处都是来不及掩埋和焚烧的尸体，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
尸臭，还有火烧的刺鼻糊味。
角落的垃圾堆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陆淮之已经藏在垃圾堆里整整一天一夜了。他起初还会控制不住地想要干呕，后来，他麻木了，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件垃圾。
融为一体。
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泥灰黏糊糊地腻在他的脸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模糊到看不出五官。
他已经失去嗅觉了，他只能闻到死亡的气息。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在空荡荡的城里回荡。那一天一夜，他感官麻痹，此时，他才感到从心里蔓延出来的恐惧。
所有人都死了。他亲眼见到与他玩的最好的顺子被燕人从草垛中揪了出来，一刀一刀，肉割的如纸片一般薄，顺子痛苦的惨叫和燕人放肆的大笑交织在一起，鲜血染红了他眼前的世界。
他还见到隔壁的四哥拿着菜刀冲上去想与燕人同归于尽，结果心被挖出来挑在燕人的枪尖上。他看懂了四哥最后的那个眼神：不要出来，不要出来。
他师父也死了。
陆淮之曾以为庄胜是离阳的神。哪怕弹尽粮绝，他也对城里的人说，援军会来的。卫平将军会来救他们的。
现在，他的神也死了。
他奄奄一息地往城外爬去。他还有一个在长信侯府做舞女的姐姐，他们家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天上有一只黑色的大鸟，一直在他头顶盘旋。
是因为闻到了死人的气息吗？他也快死了。
眼前的世界慢慢暗淡下去。
“爹爹，这里还有人活着！”
他突然听到了一个轻灵如山泉一般的声音。
他艰难地抬起头，正撞上一双清澈的眸子。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襦裙的小女孩，面容白皙，粉雕玉砌，精致的像个瓷娃娃。
一眼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孩子。
与他完全不一样。
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活人。
“给你，”她把手里的馒头和糕饼都递给他，“这里还有水。”
“谢谢。”陆淮之艰难地驯服着自己的唇舌。他的声音嘶哑地不像话。
“你还有家人吗？”
“有。”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她的睫毛轻轻颤抖，似乎还是非常担忧。
“阿宁，好了。”一个高大的将军模样的男子拍了怕小女孩的肩膀。
原来她叫阿宁。那应该是她的父亲。
见她父亲没有注意，小女孩飞快地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玉佩，悄悄塞给他，小声说：“要是你找不到家人，你可以拿着这个玉佩来长信侯府找我。”
小女孩向他眨了眨眼睛：“你要好好活着，以后来找我啊。”
陆淮之抬起头，他这时才看清，那只大鸟不是食腐的秃鹫，而是一只黑色的山鹰。
她给他的是枣泥糕。好甜。
他要活下去。
*
陆淮之到长信侯府时，没有见到那个小女孩。
陆微之也过得艰难。陆淮之在长信侯府做了好几年的下人。他只远远见过侯府二公子傅行舟一眼，那人丰神俊逸，便如谪仙一般。
他想，那个小女孩长大以后，应该也是要与这样的世家公子相配。
但他自己，既没有身份，也没有家。
他长得好看。姐姐告诉他，在那样的世界里，长得好看是一种罪过。
那天，他又被其他人围着欺负了。
天气好冷。他能看到他说话时呼出的气凝成了一团一团的白雾。
“我没错。”
“他居然还敢说自己没错！”他身边围着的人个子都比他高，将他堵得水泄不通，就像一面墙。
他冷笑，对付一个小孩子，居然还要抱团。
“我没错。”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打他！一起上！”
疼痛感袭来。
这也不算什么。他连离阳那样的人间炼狱都经历过了。
只是，活人有时比死人还可怕。
“住手。”
他抬起头来。人群散开，他看到了光。
他记得这双眼睛。
他在离阳气息奄奄时，见到的就是这双眼睛。
他又见到她了。每次都是这么狼狈的时候。
他无力地翕动着双唇，做出那两个字的口型。
阿宁。
她没有认出他来。是啊，他现在已经与当年从离阳城满身污渍的那个小孩完全不同了，但她看起来还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应该与她相认吗？
不了吧。
后来，他才从身边人的窃窃私语中知道她是谁。
“今天来的可是沈吉昌将军最宠的小女儿沈以宁啊！”
他摩挲着那块玉佩，直到手指都发热了，却还是没有说话。
*
他第三次见到她时，是在一座废殿里。
陆微之入宫，他也平步青云。
很快，他被皇后陷害，被套着太监衣服蒙着头丢到一座废殿里。
然后他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那一刻他就知道，她就是他的光。他这一生的道路，都因为她而被点亮。
*
他去了冀州，连打了几个胜仗。他慢慢升官了。人们开始淡忘他的出身。
他开始偷偷给沈以宁写信，给她系同心结，在天寒地冻的时节，用湖冰给她雕了一枝梅花。
七夕的时候，他问她，要不要一起放河灯。
她扬起脸看着他笑，眸子里都是星光。
“等我这次从冀州回来，我就去求陛下，让他赐婚，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说完这句话，然后屏住呼吸等她的回答。
“好啊。”
远方的天际，大片大片的烟花炸开来。
*
他没有打赢。
他重复了当年他的师父庄胜的路。
他领兵驻扎离阳，却收不到军饷，那一刻他便明白，离阳之变时，师父也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离阳是守不住的。他坚壁清野，提前将百姓全部迁至阴平关。
阴平关守住了。
燕人退去后，已经成为皇帝的刘焉第一件事情就是清算旧账。
卫皇后的眼中钉陆微之被赐死。
而他，是陆微之的亲弟弟。
大殿之上，人人正襟危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直在回荡，利箭般射向那些高高在上的衣冠禽兽：
“这满殿都是罪臣，唯我不是罪臣！”
只有帷幕之后的那个人知道怎样才最能伤害他。
“沈以宁已经死了。”
“她一个人急急忙忙来找本宫帮你求情，结果旧殿失火，她被烧死在里面。”
“是你害死了她。”
他的光熄灭了。
他亲自吹灭的。
*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重生了。
他重生在乾章四年的九月，那个冬天来的格外早的年份。
上一世的种种清清楚楚地保留在他的记忆里。他是被冤死的。
这一生他有两个愿望。他要给师父平反，他要去冀州杀尽燕狗，为顺子、为四哥、为离阳城三万亡魂报仇。
他还想让阿宁开开心心，希望他永远都不要牵扯进自己的事情里来。如果不是因为他，阿宁不会去找卫氏求情，不会被烧死在大火里。
他远远地看着她就好了。看着她眼角眉梢含笑，看着她在大雪里逆着风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蝶。
他催促卫临殊赶紧上山，因为他知道阿宁会遇险。当阿宁叫住他时，他的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他到底希不希望阿宁把他认出来呢？
他不知道。
藏经阁中，他对着佛像祈祷，希望阿宁这一生平安喜乐，希望恶人终有恶报。出了门，他突然想，他好像忘记给自己求些什么。
毕竟，神佛从未护佑过他。佛门清净，而他一身血海深仇，终究是平静不了的。
昭阳公主在宫宴上逼她投壶。他以为她要输了，他记得她这时候应该不会投壶的。
上一世，也是在这里，阿宁因为投壶十投十不中被昭阳公主和沈玉容取笑了。
她离了席。他想去安慰她，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便趁着没人的时候，站在她回去的必经之路上，拿着一捆细树枝，往矮木丛中间投。那矮木丛之间的缝隙恰似天然的箭壶，细树枝就是手中的箭。材料这么简陋，但他逢投必中，就是想让阿宁来找他。
结果阿宁就缩在树后面看他。他早就知道了，却没有说出来，陆淮之只是边投边用她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说：
“左脚后撤。”
“手在后部。”
“出手要快。”
她观察了半天，陆淮之估摸着她差不多已经知道投壶的技巧，才假装刚刚发现一样：“谁在后面？”
她这时才慢吞吞地从树后走出来，说：“你怎么一直板着个脸。”
面对阿宁，他只有板着脸时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没有。”他怕自己失了分寸，只能用最简短的话表达出意思。然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沈以宁她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了，这才捡起陆淮之刚刚整整齐齐码好放在地上的细树枝，用刚刚他教的方法，开始往矮木丛的缝隙中投。练了半天，等到十次能中五次，她才高高兴兴地回去。
他就在树后看着，发现她真的会了，这才放心。
正因如此，他们投壶的姿势才一模一样。
他那时还只是靠姐姐才能在宫里有个落脚的地方，他将来要靠自己争功名。
结果，这一次，阿宁竟然十投十中。
他心里特别高兴，也许比阿宁自己还要高兴。
*
他要去冀州。他要取得冀州大将沈吉昌的青眼，最重要的是，还要获得皇帝的信任。
他知道前世畅春园的宫宴上会有一场刺杀，那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只是阿宁也告诉他，会有一场刺杀。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也是重生的？
但她好像对前世的事情又很茫然。
无论如何，他因此提前得到了去冀州的机会。
哪怕卫临殊在旁边急的跳脚。
路过听雨亭的时候，他折了一枝梅花。
哪怕只是阿宁的一句无心之言。
他给她留了字条，让她不要去救那个小太监。
让她不要来救自己。
不要卷进宫中的事情。
他已经决定用这个机会把皇帝引过来，当面给卫皇后狠狠一击。
他的心是烈火烹油，想靠近，却又恐惧。
*
他应该冷淡一些的。
他进宫了。一切都与前世一样。卫皇后的圈套变成他的苦肉计。陆微之会带着皇帝适时地出现。
直到他在宫门口看到阿宁。
她依然眉眼如画。
他故意冷冷看了她一眼，却撞上她错愕的视线。
他打马而过。他又心软了。
他怎么能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他又怎么不能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他原本就是应该远离她的啊。
*
但她还是出现了。
他忘了。阿宁原本就是会在兵荒马乱之际给一个满身臭气的小男孩递食物的人，原本就是会在长信侯府为一个被打的下人打抱不平的人，原本就是明明知道卫皇后大权在握却还是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为他求情的人。
她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张字条就选择躲避呢。
她是他暗淡生命里的光。
他最终还是像上辈子一样，再一次无可救药地陷下去了。
离阳城中一片死寂。离阳守将庄胜殉城，燕人屠遍三万百姓。城中到处都是来不及掩埋和焚烧的尸体，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
尸臭，还有火烧的刺鼻糊味。
角落的垃圾堆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陆淮之已经藏在垃圾堆里整整一天一夜了。他起初还会控制不住地想要干呕，后来，他麻木了，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件垃圾。
融为一体。
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泥灰黏糊糊地腻在他的脸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模糊到看不出五官。
他已经失去嗅觉了，他只能闻到死亡的气息。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在空荡荡的城里回荡。那一天一夜，他感官麻痹，此时，他才感到从心里蔓延出来的恐惧。
所有人都死了。他亲眼见到与他玩的最好的顺子被燕人从草垛中揪了出来，一刀一刀，肉割的如纸片一般薄，顺子痛苦的惨叫和燕人放肆的大笑交织在一起，鲜血染红了他眼前的世界。
他还见到隔壁的四哥拿着菜刀冲上去想与燕人同归于尽，结果心被挖出来挑在燕人的枪尖上。他看懂了四哥最后的那个眼神：不要出来，不要出来。
他师父也死了。
陆淮之曾以为庄胜是离阳的神。哪怕弹尽粮绝，他也对城里的人说，援军会来的。卫平将军会来救他们的。
现在，他的神也死了。
他奄奄一息地往城外爬去。他还有一个在长信侯府做舞女的姐姐，他们家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天上有一只黑色的大鸟，一直在他头顶盘旋。
是因为闻到了死人的气息吗？他也快死了。
眼前的世界慢慢暗淡下去。
“爹爹，这里还有人活着！”
他突然听到了一个轻灵如山泉一般的声音。
他艰难地抬起头，正撞上一双清澈的眸子。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襦裙的小女孩，面容白皙，粉雕玉砌，精致的像个瓷娃娃。
一眼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孩子。
与他完全不一样。
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活人。
“给你，”她把手里的馒头和糕饼都递给他，“这里还有水。”
“谢谢。”陆淮之艰难地驯服着自己的唇舌。他的声音嘶哑地不像话。
“你还有家人吗？”
“有。”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她的睫毛轻轻颤抖，似乎还是非常担忧。
“阿宁，好了。”一个高大的将军模样的男子拍了怕小女孩的肩膀。
原来她叫阿宁。那应该是她的父亲。
见她父亲没有注意，小女孩飞快地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玉佩，悄悄塞给他，小声说：“要是你找不到家人，你可以拿着这个玉佩来长信侯府找我。”
小女孩向他眨了眨眼睛：“你要好好活着，以后来找我啊。”
陆淮之抬起头，他这时才看清，那只大鸟不是食腐的秃鹫，而是一只黑色的山鹰。
她给他的是枣泥糕。好甜。
他要活下去。
*
陆淮之到长信侯府时，没有见到那个小女孩。
陆微之也过得艰难。陆淮之在长信侯府做了好几年的下人。他只远远见过侯府二公子傅行舟一眼，那人丰神俊逸，便如谪仙一般。
他想，那个小女孩长大以后，应该也是要与这样的世家公子相配。
但他自己，既没有身份，也没有家。
他长得好看。姐姐告诉他，在那样的世界里，长得好看是一种罪过。
那天，他又被其他人围着欺负了。
天气好冷。他能看到他说话时呼出的气凝成了一团一团的白雾。
“我没错。”
“他居然还敢说自己没错！”他身边围着的人个子都比他高，将他堵得水泄不通，就像一面墙。
他冷笑，对付一个小孩子，居然还要抱团。
“我没错。”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打他！一起上！”
疼痛感袭来。
这也不算什么。他连离阳那样的人间炼狱都经历过了。
只是，活人有时比死人还可怕。
“住手。”
他抬起头来。人群散开，他看到了光。
他记得这双眼睛。
他在离阳气息奄奄时，见到的就是这双眼睛。
他又见到她了。每次都是这么狼狈的时候。
他无力地翕动着双唇，做出那两个字的口型。
阿宁。
她没有认出他来。是啊，他现在已经与当年从离阳城满身污渍的那个小孩完全不同了，但她看起来还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应该与她相认吗？
不了吧。
后来，他才从身边人的窃窃私语中知道她是谁。
“今天来的可是沈吉昌将军最宠的小女儿沈以宁啊！”
他摩挲着那块玉佩，直到手指都发热了，却还是没有说话。
*
他第三次见到她时，是在一座废殿里。
陆微之入宫，他也平步青云。
很快，他被皇后陷害，被套着太监衣服蒙着头丢到一座废殿里。
然后他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那一刻他就知道，她就是他的光。他这一生的道路，都因为她而被点亮。
*
他去了冀州，连打了几个胜仗。他慢慢升官了。人们开始淡忘他的出身。
他开始偷偷给沈以宁写信，给她系同心结，在天寒地冻的时节，用湖冰给她雕了一枝梅花。
七夕的时候，他问她，要不要一起放河灯。
她扬起脸看着他笑，眸子里都是星光。
“等我这次从冀州回来，我就去求陛下，让他赐婚，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说完这句话，然后屏住呼吸等她的回答。
“好啊。”
远方的天际，大片大片的烟花炸开来。
*
他没有打赢。
他重复了当年他的师父庄胜的路。
他领兵驻扎离阳，却收不到军饷，那一刻他便明白，离阳之变时，师父也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离阳是守不住的。他坚壁清野，提前将百姓全部迁至阴平关。
阴平关守住了。
燕人退去后，已经成为皇帝的刘焉第一件事情就是清算旧账。
卫皇后的眼中钉陆微之被赐死。
而他，是陆微之的亲弟弟。
大殿之上，人人正襟危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直在回荡，利箭般射向那些高高在上的衣冠禽兽：
“这满殿都是罪臣，唯我不是罪臣！”
只有帷幕之后的那个人知道怎样才最能伤害他。
“沈以宁已经死了。”
“她一个人急急忙忙来找本宫帮你求情，结果旧殿失火，她被烧死在里面。”
“是你害死了她。”
他的光熄灭了。
他亲自吹灭的。
*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重生了。
他重生在乾章四年的九月，那个冬天来的格外早的年份。
上一世的种种清清楚楚地保留在他的记忆里。他是被冤死的。
这一生他有两个愿望。他要给师父平反，他要去冀州杀尽燕狗，为顺子、为四哥、为离阳城三万亡魂报仇。
他还想让阿宁开开心心，希望他永远都不要牵扯进自己的事情里来。如果不是因为他，阿宁不会去找卫氏求情，不会被烧死在大火里。
他远远地看着她就好了。看着她眼角眉梢含笑，看着她在大雪里逆着风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蝶。
他催促卫临殊赶紧上山，因为他知道阿宁会遇险。当阿宁叫住他时，他的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他到底希不希望阿宁把他认出来呢？
他不知道。
藏经阁中，他对着佛像祈祷，希望阿宁这一生平安喜乐，希望恶人终有恶报。出了门，他突然想，他好像忘记给自己求些什么。
毕竟，神佛从未护佑过他。佛门清净，而他一身血海深仇，终究是平静不了的。
昭阳公主在宫宴上逼她投壶。他以为她要输了，他记得她这时候应该不会投壶的。
上一世，也是在这里，阿宁因为投壶十投十不中被昭阳公主和沈玉容取笑了。
她离了席。他想去安慰她，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便趁着没人的时候，站在她回去的必经之路上，拿着一捆细树枝，往矮木丛中间投。那矮木丛之间的缝隙恰似天然的箭壶，细树枝就是手中的箭。材料这么简陋，但他逢投必中，就是想让阿宁来找他。
结果阿宁就缩在树后面看他。他早就知道了，却没有说出来，陆淮之只是边投边用她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说：
“左脚后撤。”
“手在后部。”
“出手要快。”
她观察了半天，陆淮之估摸着她差不多已经知道投壶的技巧，才假装刚刚发现一样：“谁在后面？”
她这时才慢吞吞地从树后走出来，说：“你怎么一直板着个脸。”
面对阿宁，他只有板着脸时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没有。”他怕自己失了分寸，只能用最简短的话表达出意思。然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沈以宁她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了，这才捡起陆淮之刚刚整整齐齐码好放在地上的细树枝，用刚刚他教的方法，开始往矮木丛的缝隙中投。练了半天，等到十次能中五次，她才高高兴兴地回去。
他就在树后看着，发现她真的会了，这才放心。
正因如此，他们投壶的姿势才一模一样。
他那时还只是靠姐姐才能在宫里有个落脚的地方，他将来要靠自己争功名。
结果，这一次，阿宁竟然十投十中。
他心里特别高兴，也许比阿宁自己还要高兴。
*
他要去冀州。他要取得冀州大将沈吉昌的青眼，最重要的是，还要获得皇帝的信任。
他知道前世畅春园的宫宴上会有一场刺杀，那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只是阿宁也告诉他，会有一场刺杀。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也是重生的？
但她好像对前世的事情又很茫然。
无论如何，他因此提前得到了去冀州的机会。
哪怕卫临殊在旁边急的跳脚。
路过听雨亭的时候，他折了一枝梅花。
哪怕只是阿宁的一句无心之言。
他给她留了字条，让她不要去救那个小太监。
让她不要来救自己。
不要卷进宫中的事情。
他已经决定用这个机会把皇帝引过来，当面给卫皇后狠狠一击。
他的心是烈火烹油，想靠近，却又恐惧。
*
他应该冷淡一些的。
他进宫了。一切都与前世一样。卫皇后的圈套变成他的苦肉计。陆微之会带着皇帝适时地出现。
直到他在宫门口看到阿宁。
她依然眉眼如画。
他故意冷冷看了她一眼，却撞上她错愕的视线。
他打马而过。他又心软了。
他怎么能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他又怎么不能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他原本就是应该远离她的啊。
*
但她还是出现了。
他忘了。阿宁原本就是会在兵荒马乱之际给一个满身臭气的小男孩递食物的人，原本就是会在长信侯府为一个被打的下人打抱不平的人，原本就是明明知道卫皇后大权在握却还是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为他求情的人。
她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张字条就选择躲避呢。
她是他暗淡生命里的光。
他最终还是像上辈子一样，再一次无可救药地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