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时节,暑热尚未消散,皇城根下的灰砖房子一座挨一座,遮挡得屋子里黑沉沉的,透不过气。

    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漏夜,树梢的秋蝉却仍在没完没了地嘶吼。

    陶氏费了很大力气,将将翻了一个身,侧卧着似乎能舒适一点儿。

    腹中孩儿渐渐大了,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手脚都肿得老高,没有一寸皮肤是不疼的,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本就难以入眠,再教这蝉鸣一吵,更是心绪纷乱。

    屋子里闷闷的,充斥着房梁木头受潮的腥气,唯有这窗下的软榻还能透进一丝风来,也还是躁得她汗水涔涔,发丝早就粘作一团。

    陶氏缓缓吐出一口气,就这样半睡不睡地,草草闭着眼。

    天刚蒙蒙亮,陶氏便再也睡不下去,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起身,倚在榻边缓了半天,方才扶着边沿强站起来。简单梳洗过后,她推门迈进小院,望着院里高大的枣树,那些吵了自己一夏天的蝉还藏在繁盛的枝丫里,大喇喇地嘶鸣。可她实在没有力气举起那柄沉甸甸的粘竿,只好大口呼吸着早晨清凉的空气,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

    她转身望向屋里的床帐,那个候补多年也当不上差的丈夫仍在酣眠,看来蝉鸣并没有扰乱他的清梦。

    胎儿眼看着要足月了,但怀胎九月,丈夫就未曾伸手帮过一把,都是自己在一力操持。也不是没跟他说过,蝉鸣吵得人睡不着觉,他只是说:

    “不是你说床帐里潮热,要去窗下榻上睡的吗?挨着窗户,就不可能一声也听不见。”

    想到他那事不关己的嘴脸,自己的心也仿佛跌入冰窟窿一般,难道肚子里怀的不是他的骨肉吗?

    幸而今天她要回娘家看看,昨天就已递了信儿过去,就等着早晨吃过饭,赶紧离开这个逼仄的小院落。

    婆婆张老太太自己霸占着正房,陶氏自己则和丈夫挤在东边厢房。西厢是书房,那个只会舞文弄墨的丈夫成天在里面练字,似乎对补不上差事的事儿一点都不着急。她劝他找人疏通疏通,一个笔帖式的差事,有什么补不上的呢?可他满口的大道理,言语间,净是读书人瞧不上这种走后门行径的话。

    “不就是多读了几本书么?还不都是包衣人?不都是主子的奴才?谁又比谁高贵些?”陶氏望着已经见底的米缸,苦笑着想:“若是能早日补上笔帖式,恐怕钱粮也就没这么紧张了。”

    陶氏挺着大肚子烧了火,又勉勉强强刮了小半瓢米上来,这锅没有几粒米的清粥也实在可怜。她不禁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孩子,让你吃苦了......”

    幸而跟她要好的邻居娘子昨天给了一袋苞米面,好歹能贴一圈饽饽,把这顿早饭应付过去。吃完这顿,回了娘家,日子就好过了。

    粥饭俱炊熟上桌,丈夫才从房内慢悠悠地走出来,对挺着大肚子忙活了一早上的妻子视而不见,腆着肚子到饭桌边上瞥了一眼,皱了皱眉头,回身到正房给他母亲请安去了,不久,扶着他母亲缓步来到饭桌前。

    贪婪的母子丝毫没有感念之意,还挑三拣四地说没有咸菜吃。他们大声吧唧着嘴巴,唾沫星子落到黄澄澄的饽饽上,落到热气腾腾的白粥里。陶氏登时就没了食欲,默默放下手里的饽饽,欠着身子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

    张老太太瞟了她一眼“我早就说了,这肚子这么圆,准是个丫头,用不着那么金贵地养着。”

    陶氏不吭气,冷眼瞧着自己的丈夫。

    “原先看不出来,如今月份大了,赶明儿请个合适的郎中看看,多半就知道男女了。”张书生头也不抬,似乎毫不在意面前的妻子,只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

    饕餮母子终于吧唧着嘴地吃完。一抹嘴,张老太太便钻进正屋歇着,张书生则出去雇了一顶小轿。

    陶氏收拾停当,回屋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袱,缓缓坐进轿子里。

    内三旗的包衣人家都在这皇城根底下,她娘家也并不远。可她走动不易,本想雇一辆马车,张书生却舍不得出那么多钱,只肯雇一小轿。

    越往北走,房舍越疏落开阔。

    陶氏家是正黄旗蒙军,家世比他们张家好上许多。陶家的院子又大又敞亮,一进院儿,她的心情都开阔了不少。

    陶母急忙迎了出来,往外一探头,只见唯有一顶二人抬的青布小轿,脸上颇为不满,狠狠白了这女婿一眼,不情不愿地把他往里迎。

    张书生远远闻见奶茶的咸味儿,一阵晕眩,连连拱手道:“岳母,人已经送回来了,小婿还有差事,便不叨扰了!”

    陶母一听,心想:“差事?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办成过一件好差事,不过是闲散的苏拉,有什么可办的?”为了女儿的面子,这些数落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只是正色道:“我晨起到旗上,请了原在宫里伺候主子们生产的郎嬷嬷,要给姑娘看看怀象,姑爷也留下一并瞧瞧罢!”

    张书生心下一转,从善如流,随着进了屋。

    郎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是伺候孕产妇的一把好手,轻易不给寻常人家帮忙。这次是因着与陶母积年的旧谊,才来帮陶氏推拿按摩,忙活了一大气,方才坐下喝茶。张书生见那郎嬷嬷和岳母相谈甚欢,也不好插话。

    一对老姐妹瞧他那一副便秘的表情,心下发笑,对了个眼神。

    “姑爷,方才嬷嬷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是,嬷嬷说,胎儿渐大,母体营养不足,不可太过劳累,须得进补调养。”张书生慌忙站起来拱手。

    郎嬷嬷笑着点点头:“大姑娘照理是下个月此时生产,可我看已经足月,少不得现在就得把一应生产的物什备下了。虽说是怀胎十月,可总有那着急下生的孩子不是吗?”

    “晚辈听闻......”张书生眼珠转来转去,直瞟着妻子和岳母的眼色,“噢,晚辈听闻,早产的多是男孩儿,不知是否如此啊?”

    郎嬷嬷抿着嘴:“确有这个说法,我接生的男孩里头,十个有八个是早产呢!要说这小子,还是不省心......”

    张书生心下一喜,如今妻子陶氏怀胎不过八月,若说这几日便得备下了,那还不是男孩的征兆?他喜不自胜,岳母和嬷嬷后来的话也并没听全,连声告辞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老母亲去也。

    好生送回郎嬷嬷,陶母第一时间奔回房里,照顾自己的女儿。

    一推门,见陶氏已经倚着熏笼睡着了,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陶母从橱子上摸出一把蒲扇,在女儿身边轻轻地扇着。

    一阵清风吹来,陶氏忽悠一下就醒了。

    “额吉,你来了。”

    “怎么醒了呢?快快,继续眯着。”

    陶氏握住母亲给自己盖被的手,“怀胎这么长时间,只有刚才打了个安生盹儿。”

    陶母轻轻揉搓着女儿浮肿的小手,几欲滴下泪来:“我的陶格斯可受苦了。”陶格斯笑着回握住自己的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

    陶母眼神一横:“待这个孩子生下来,咱们定要与他家和离。”

    陶格斯咬着嘴唇,思忖良久。

    “怎么?你难道还想在那么个人家苦熬吗?你才二十八岁呀,咱们内三旗还有的是好人家。蒙古人不在乎是不是头婚,生过孩子也不要紧,你瞧,前朝的静妃,不是还回草原去了么......”

    “额吉,你别说了!”

    陶母含泪望着脸色蜡黄的女儿,心中泛起深深的懊悔:“当初你从宫里外放出来,旗上有那么多好人家来提亲,你就是不肯,非要嫁给那个连候笔帖式都补不上的张书生,到如今整整两年,过过一天好日子没有?你到底是图什么呀?”

章节目录

清宫群演不被关注的一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魏公村的樵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魏公村的樵夫并收藏清宫群演不被关注的一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