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青儿家住了大半个月的小男孩消失得很仓促,似乎除了他母亲给的荷包,什么东西也没带走,桌面上还留着一副算到一半的算盘珠子。

    “可能是他娘来领走了吧?”陶格斯一边收拾林清留下的东西,一边慨叹。一旁的青儿只是靠着柜沿儿,失魂落魄的。

    “怎么能这样呢?连一句话也不留下。”

    青儿回身望向自己的椅子,椅子底下的小炭炉子还温热着。林清每天早上烧了火,就把她的脚炉烧得热热的,烘在椅子下,又铺了毯子,好让她每次坐在书桌前,都是暖乎乎的。

    “可能实在活不出来了吧!也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住,咱们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人。有缘还会回来的。”陶格斯抚了抚女儿的头。

    这段时间,都是青儿在用心照顾那个小孩儿,陶格斯心想,或者,她也并不排斥有个弟弟呢?连别人家的小孩都可以这么用心爱护,那么对自己的亲弟弟肯定会更喜欢的吧?

    陶格斯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口。

    青儿双眼空空,发了半晌的愣,终于注意到母亲的身影。

    “额涅,您在屋子里还穿这么厚做什么?把这袍子脱了吧!”

    陶格斯收拾东西的手一滞,背过身掩饰道:“嗨,这个呀?你还不知道额涅一到冬天就浑身冰凉吗?要是不捂着,不知道哪儿来一丝风就给冒着喽。哪像你,小火炭儿似的。”

    见青儿痴痴不语,陶格斯也不再多话,披起大氅出门去了。

    自那以后,那个名叫林清的小男孩再也没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到过年,好玩的事情多起来,青儿对那个孩子的牵挂也便稀释了不少。

    口外虽说没有皇城那么多户人家,但过年的热闹程度却有增无减。大抵是贸易中心的缘故,蓝眼睛卷头发的罗刹人、身高体壮的库伦人、温厚善良的普通民人,都能和青儿在爆竹声中的繁华大街上相遇。

    青儿在包衣生活的皇城根底下长了十年,每次过年,都十分孤独。过年的宫里总是最忙的,大宴小宴不断,有差事的包衣早就扎进内府忙得团团转,连退下来的老包衣,也都进去顶各式各样的班。

    宫里灯火辉煌,但包衣的住家便只剩下些老幼相扶。青儿多是在外祖家过的,在口外跑皮货的外祖早在年前就把上好的贡货进献到内宫,到过年这几日反倒清闲,便会把从库伦和罗刹国带回来的时新玩意儿一股脑带给青儿。有时是一只用真毛皮做的玩具兔子,有时是会转的小人儿、一把花边儿扇子……所以青儿最期待见到外祖。

    每年除夕,家里的人都进宫当差去了,他们一老一小就在院子里架起炭火,开始烘烤一整只健壮的羊腿。

    这家的大氅和毛毯子总是最暖和的,青儿和外祖父,躺在火炉边上的摇椅上,一起听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数天上的星星……

    今年他们一家是在口外了,可是外祖却回了京城。青儿的心情十分复杂,今年就没有外祖给烤的美味羊腿吃了吧?

    张书生早已写好了春联,每年都是他和女儿对着写的,今年的青儿好像没有那个兴致,他也并没有强求。

    这是第一次他们三口——已经是四口之家了,一起安稳地过一次除夕。

    虽然没有烤羊腿,但陶格斯也认真地做了炙羊肉给青儿吃。

    青儿倚在厨房门口,只觉得母亲最近好像和以前长得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最后一笼热腾腾的糕饼出锅,陶格斯拢着正在发愣的女儿,一溜烟钻进了暖烘烘的正房。青儿搂着母亲的腰身,好像比原来宽大了不止一点。

    张书生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祝酒词,青儿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终于动筷之后,她发现母亲吃得非常香,吃两口羊肉,就要往嘴里扔一个果干。

    那个果干她尝过,是口外的酸杏,吃一个就能酸得倒牙。

    “额涅很喜欢在口外吧?没有几个月,胖了这么多。”青儿手托着脸,很仔细地盯着她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吃饭也会发出“叭叭”的咂嘴声,唾沫星子喷到羊肉炙子上,溅出滋滋的声响。

    张书生和陶格斯神色都有些慌张。

    “额涅胖了不少吧?当然喜欢这儿了,口外多开阔呀!也不用进宫当差,你不知道,进宫当差一天,来回走多少路不说,一点差错都不能有,谁还吃得下饭呐?这儿的羊肉又新鲜又好吃,你不也胖了不少嘛?看你的小脸儿,都蓬起来喽!”

    青儿恍然大悟,用力点点头,“那额涅可得多吃点儿,多长几斤,等过完年回去当差,又该吃不好饭,几天就消瘦了。”

    陶格斯苦笑,塞进嘴里的羊肉突然没了味道。她心里的煎熬,似乎比羊肉炙子的温度还要滚烫,却仍然把“胖了”这个说法贯彻到了最后一天。

    二月二,青儿从外面逛庙会回来,见到那个新生儿的时候,忽然傻眼了。

    她外祖父和外祖母正月十五就双双来了口外,起初青儿还以为他们二老是因为想自己才来的。

    外祖母抱着襁褓,把那个新生儿的脸凑到她眼前:皱巴巴的一张小脸,像只在水里泡久了的抽巴的猴子。

    “这,是我额涅生的?”

    “是呀!这还能有错?看看,这是你小弟弟,喜不喜欢?”

    青儿感到一阵恶寒。

    明明是烧足了炭火的屋子,怎么突然这么冷啊?

    我额涅呢?额涅在哪儿?是不是在厨房给我做饽饽吃呢?今天是二月二,她肯定在厨房做我最喜欢吃的牛肉大葱馅儿饽饽……

    青儿突然发疯似地夺门而出,连外袍都没有穿。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她,房间里的人都沉浸在新生的喜悦之中。

    厨房里只有烧开锅的热水,和来帮忙的老嬷嬷。

    青儿又发疯似的奔回她母亲的卧室,扑面而来一股血腥的气味。她母亲有些无力地倚在床边,戴着一副厚厚的毛皮抹额,怀里抱着那个襁褓。

    青儿直扑到床边,瞧瞧她母亲,又瞧瞧新生儿,伸手掀开了她母亲的被子。

    张书生一下子把她的手打开:“干什么呢?你额涅刚生产完,可别进了风。”

    “生产?什么生产?”她不管不顾,还是把被子掀开了,早上还肥肥大大的腰身,已经瘪了一半。

    “额涅,你的肚子呢?早上还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胖了吗?不是来口外胖了吗?”

    陶格斯发现女儿的脸不是正常的红,上手一模,居然像冰一样凉,“怎么了?这是怎么弄得浑身冰凉?”

    青儿要掀开襁褓看,陶格斯却本能地把襁褓往回缩了一下。

    青儿伸出的手凝滞在半空,难以置信地死盯着她母亲,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栽倒下去。

    梦里是纯粹的漆黑。

    她仿佛躺在棉花垜里,怎么也起不来。一时间,额涅、阿玛,外祖父、外祖母……这些曾经慈爱的脸一一闪过。

    曾经的疼爱不是真的吗?

    阿玛从小的悉心教导是假的吗?和阿玛一起在花园里吟诗、作对、赏花、格物,这些事都不是假的吧?

    额涅的温柔双手是假的吗?额涅温暖的怀抱哄自己睡觉,每天变着花样做的精致餐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袍褂,都不是假的吧?

    还有……

    突然,他们慈爱的脸一瞬间变得狰狞。

    “你还不知道额涅一到冬天就浑身冰凉吗?要是不捂着,不知道哪儿来一丝风就给冒着喽。”

    “额涅胖了不少吧?……这儿的羊肉又新鲜又好吃,你不也胖了不少嘛?看你的小脸儿!”

    “看看,这是你小弟弟,喜不喜欢?”

    ……

    青儿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口外回到了皇城。

    梦里很黑,可她不愿意醒来。

    或许醒来的这个世界,才是更大的噩梦。

章节目录

清宫群演不被关注的一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魏公村的樵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魏公村的樵夫并收藏清宫群演不被关注的一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