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上水面平静,风一吹,便将那带血的莲灯吹远,百里明莲目光追随着,也终于收了回来。

    转身离开岸边,回左府去了。

    -

    书房的门吱呀一响,又‘砰’地一声被人关上。

    吕成贤后背重重撞在门上,未及言语,又被那扫来的一记飞镖割了舌头,只来得及呜咽一声,肥头硕耳的男人便俯下身溢出一口污血。

    余光瞥见女子的脚步往这边踱了过来。

    百里明莲的身形在离吕成贤半步远的位置停住,用掌中旋回来的飞镖拍上男人的脸,意料之中看见吕成贤害怕到骤缩起来的瞳孔,肩膀瑟缩着想往后退,却又被脸上带血的飞镖生生定住。

    百里明莲面上的表情辨不出喜怒,一张脸本该极让人赏心悦目,可吕成贤现在却只觉得害怕。

    巨大的割裂感撕扯着他。

    眼前这般人畜无害的女子,竟是真如传闻一般,杀人不眨眼……

    他真心小瞧了她。

    火焰阁在江湖中本就神影无踪,所属之下设有探、蝶、物、惑四门,蝶门主术法,善用蝶术制人,物门重补给,惑门机密不可泄露,而这四门中最紧要的,便要当属百里明莲执掌的探门,最受阁主器重。

    吕成贤此前未在探门行事,第一次见到百里明莲,见对方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打心眼里就是一声冷哼,再思及阁主对她的态度,早就认为这个位置不是靠百里明莲自己得来的。

    可吕成贤到底忘了,探门中人随便单拎一个,武功都非凡品,是从一众暗卫营里挑的拔尖的苗。

    能在这样一群功法各异又行事诡谲的人中当门主,真当这样的女子是好惹的吗?

    吕成贤在心中想着暗暗后悔,口中却是一片囫囵,舌头早已被拍在脸上的旋镖割下了,百里明莲拍着他的脸,指尖的动作却犹然随意:“姓吕的,今日只是断你口舌,若是下次再让我知道你给李决送信,坏了探门的规矩——”

    “极州,你也不用回了。”

    “呜呜呜……”吕成贤支吾着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地把头点了。

    明莲见状便也没再同他浪费口舌,在手下人供着的水盆里净了手,这便迈着步子出去了。

    书房的门再度阖上,青梧也迈着步子从外院走进来,到明莲跟前作了个礼:“门主。”

    “事情办妥了?”

    青梧应了声是。

    明莲便也微颔首,将手背在身后:“派人把吕成贤给我看住了,别再让他出去给我惹什么乱子。”

    “是。”

    -

    “弟子不为今日领后生小辈认祖归门,列祖列宗在上,掌门问魂。”

    “第十八代针咏门弟子,百里倾晚,百里清枝,归门……”

    夏倾晚从梦中惊醒,才发现桌前的书卷翻到一半,竟就这般眯了过去。

    她伸手扶了扶额,自己又梦见出宫那日发生的事了。

    “针咏门……”

    夏倾晚目光落到自己腕上浅色的那枚莲花印上,神情略有思索。

    她的父亲,是针咏门大弟子百里朝中。

    二师叔百里不为此前是太医院院判,化名孟为,出宫后在缙京开了一座医馆,隐世多年蛰伏,一边养出了一批医术精湛的子弟,一边在暗中打探着关于当年灭门案幕后真凶的确切消息。

    夏倾晚脑中大概有了一条线。

    前医门第一世家针咏门,其背后灭门之人,非是所谓名不见经传的冰霜楼,乃是此前在江湖中闻所未闻的——

    火焰阁。

    孟为也是最近才得了这个消息。

    这个此前在江湖中近乎神隐的门派,听说的人几近寥寥,且不知门派所修何物,亦不知门派所处何地。

    这样的一个门派,又与针咏门能扯上什么干系,竟至灭门……

    孟为想不通。

    针咏门此前在江湖中一直声望颇高,受人敬仰,从不与人结仇……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怨,为针咏门惹来这般大的祸端?

    孟为闭上了眼。

    夏倾晚也敛了下眸。

    自从在宫里为陆皇后施针被孟为撞见,夏倾晚便已对后面的事情有所预料,只是没想到孟为动作这么快,马车一出宫,便载着她和孟清枝回了城南医馆。

    在那里她确认了自己的身世,改口唤了孟清枝师姐,两人一起对着掌门百里长闻的牌位认祖归门。

    自那日起,她便是针咏门第十八代亲传弟子,百里倾晚了。

    这意味着,在寻找父亲不明踪迹的同时,又一道责任落到了夏倾晚身上。

    报针咏门覆灭之仇。

    复针咏门衰败之兴。

    此二则任重道远,报仇则势必调查出真凶筹谋布置,兴门则是要练成扬名四海的百问活春针法。

    夏倾晚垂了下眼睫,又听外面传来几许敲门声,放下手里的书卷走过去将门打开。

    意料之外。

    江辞衍站在门外。

    “公子。”

    男人微点头,视线轻浅地落在她身上:“上元节时府中未置宴,夫人今日已命人布置下去,记得赴宴。”

    “倾晚知晓,多谢公子告知。”

    “那我先回去了。”

    夏倾晚送江辞衍出晚荷居,回来也作一番梳洗,于亥时三刻入了宁安堂。

    夏倾晚行至外院,在月下拱门处碰见江辞衍,这便并肩走到一处,刚要一同往里走,又碰上了多日不见的江湛。

    夏倾晚对江湛福了一礼:“大公子。”

    “夏姑娘不必多礼。”江湛亲和地说了一句,江辞衍也对他微颔首道:“兄长。”

    “辞衍。”

    “兄长的伤可好些了?”

    “不碍事,让你们费心了。”

    “学士气色活润,想来,也应是无甚大碍了,倾晚此处有一元香酒治淤血灵药,宴后便让人送去学士的清越堂。”

    “如此,便提前谢过夏姑娘了。”

    “学士客气。”

    几人正寒暄,夏倾晚也是话音将落,静谧的庭院外却突然响起咯吱一声,似是有人不小心踩碎了枯枝。

    几人闻声寻去,一眼望见站在拱门外廊檐上的赵笙笙。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夏倾晚看着轻轻垂了下眼,仿佛那日在宫中的波澜又在心中复现一遍。

    却也明白,都过去了。

    殿上一声天子令,便是毒酒一杯赐一命。

    覆水难收。

    怎么说赵笙笙和温元霜曾经也是同窗密友,要说没有一点反应,那也实在算薄情。

    赵笙笙会有这样的反应,也算情理之中……

    夏倾晚在心中如是想着,看着赵笙笙慢慢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简单福过几个礼后便跟着一起往内堂去了。

    全程未有过多言语。

    夏倾晚也未太在意,只因她往内堂去的同时,又被眸中映出的情形悉数分去了注意。

    宁安堂正厅,已经有人在了。

    是宋夫人与陈氏。

    两人正在一起制灯。

    陈薇手执朱笔绘丹青,宋芸坐在旁侧,少见地勾起唇,写词。

    一毫落一笔,一纸制一灯。

    氛围十分和谐。

    一行人的脚步齐齐驻在门外。

    江湛见此率先勾起了唇:“今年檐上该是又添新灯了。”

    闻他语气中并无过多惊讶,夏倾晚稍稍侧了下眸,此前听人说起府中往事,她还以为……

    想着也浅浅弯了下唇。

    是她低瞧了宋夫人。

    困于宅邸又如何?不照样悉手教导出了连中三元的内阁大学士,又打理好了这偌大的将军府么?

    将军府这座看似囚笼的枷锁,或许换层面说,其实是家呢?

    永远不要低估女子的力量。

    也不要被事物的单一方面绑住思想。

    想开一点。

    ……

    “阿芸,你瞧我这喜鹊画得可好看?”

    “你的丹青向来是极好的。”

    ……

    “我们还要进去吗?”

    江辞衍:“再等等吧。”

    母亲许久未曾这般笑过了。

    上元佳节宴,本就该团圆。

    几人随即便准备就此退出去,抵不过宋夫人身边的常嬷嬷眼尖,一眼便瞧见了他们。

    又把她们叫了进来,陈薇脸上的笑意未减,那些似是而非的恩怨,在上元家宴的食桌上仿佛也跟着和解了。

    当然,有两个人是例外。

    太傅江靖还没从东宫回来,太子在徐州治水的事还有的是需要置办的地方,另一个么,便是姨娘赵氏。

    赵姨娘称病在紫藤轩休息,明明前日子还看见在院中走动,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身子不舒服。

    这顿家宴倒是吃得平和。

    散席后,夏倾晚回到晚荷居,临走前宋夫人递给她一盏华灯,偏青纸面绘着莲花,夏倾晚福礼致谢,抬头见太傅江靖的官袍扫过门槛。夏倾晚动作稍顿了下,脚下又神色如常地迈出去。

    宋夫人没想到江靖会在这时回来,美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又压下来,只站在原地淡淡冲男人颔了颔首,命人送陈薇回了静娴居。

    宁安堂的院子里复又清静起来。

    宋芸吩咐下人重新置了席,便未再现身,常嬷嬷端了一盅鸽子汤上来,置在江靖手边:“夫人吩咐小厨房炖的乳鸽汤,特意给大人留着的。”

    男人闻言动作稍顿了下,抬头时眼眸闪过一丝意外,表情难窥山水,只温声说了一句:“夫人操劳,嬷嬷有心了,不知芸娘……夫人近日身子如何?”

    常嬷嬷闻言笑得慈谐:“夫人近日礼佛心绪平静,大人尽可放心,倒是太傅,为太子之事操劳,也要顾念身体才好。”

    常嬷嬷和管事都是府里的老人,在府中颇受敬重,虽于身份上有悬殊,在江靖面前也是能说上话的人。

    江靖待她们尚是亲近,闻言便也点了点头:“嬷嬷说得是。”

    常嬷嬷闻言唇边笑意更深:“太傅先喝汤吧,乳鸽汤得趁热。”

    “好。”

    ……

    -

    “夫人。”

    宋芸坐在妆奁前,手执一把桃木梳对着铜镜,满头青丝散在肩头,面容婉静,却听见扣着的门扉被人敲了两下,有丫鬟在门外禀报。

    “太傅命人送了华灯过来。”

    宋芸梳头的动作略微一顿,指尖在青丝上滞了片刻,却没抬眸,只对着门外的人说了一声:“送进来吧。”

    “是。”

    小丫鬟随即提着华灯走了进来,明黄的灯光照进室内,让宋芸看清了灯面绘制的丹青。

    桃花树下桃花落。

    宋芸旋即在镜前坐了良久,再开口时将桃木梳放在了妆台上:“去主院传话,太傅今晚宿在宁安堂。”

    ……

    一场云雨歇过。

    宋芸被人伺候着从水室出来,叫人剪了秋烛,房内灯熄。

    宋芸背对着他躺在里侧,同以前一样,这些年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彼此心里都困着一层无形的锁,低头的时候太少。

    他在太子身边做事,大多的时候都待在东宫,这么多年,两人处在同一处屋檐,却从来没有坐下来相处的时间。

    或许不是他太忙。

    只是她不愿。

    是她脑子里的弦太理智,纵使知道其实错不全在他,也接受不了用这样的方式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女子韶华年纪。

    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有愧,便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们两个人。

    “芸儿。”

    房间内,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

    宋芸没应。

    江靖等了片刻,见她没应,又顾自轻声说起东宫最近发生的事宜,江湛在朝堂如何处事,朝中的军饷是如何划去了漠北……

    宋芸一一仔细地听,他讲起这些时总是事无巨细,语调放得很轻,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在书院时讲诗的时候。

    宋芸有时自己也分不清,这么多年,他到底是变是没变……过去的小书呆子和与天家作对的惊才少年郎,经年沉淀成当今太子太傅,却也仍是会在上元节给她做桃花灯的人。

    眼泪轻浅从颊边滑过。

    宋芸翻身,用手环住了身侧之人的腰。

    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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