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云疏向师叔自请洗华。

    针咏门上下每一名医门弟子都各有所长,有之擅药理;有之长于针灸。正骨还魂有之,麻醉除伤亦有之。取百家之所精,各有所长。

    百里长闻最擅长的,便是‘洗华针’。

    洗华针长约一寸,细且绵软。最是贴近神思头尾,一旦施下,便再无逆转之机。又分为十刻。一刻为一分,若是十刻全进,受针之人便会记忆全失,此生再无复原可能。

    这是百里长闻的独门绝技,世间多恼事,想要忘却前尘者众。‘洗华’也为江湖名修广为研习,只是能真正施有所成者,寥寥无几。

    百里长闻此前从未对人施过十刻的洗华。

    一些患有郁气之症者,困于俗世。找百里长闻问诊时也受过洗华,多是一刻便止,最多者不过三刻。可今日百里云疏跪在天源池前,开口便是求他十刻。

    少年的眼泪在眶里打转,对着他狠狠磕了三个响头:“求师叔成全。”

    百里长闻其实继任已久,百里云疏却从未学旁人唤过他一次掌门。事实是,自那日地宫之后,百里云疏夜夜梦魇不得其解,心力憔悴。

    在针咏门的每一日都要他想要逃离。

    他白日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还能带着小孩们四处玩闹。带着明莲去荷湖泛舟,实则心里没有一日安宁。与其这样活如走肉行尸,不如早早自请下山。哪怕是做一山野村夫,亦有何妨?

    “你当真执意下山?”

    “是。”

    “没有半分想过后悔?”

    “没有。云疏心意已决,还望师叔成全,放云疏一条生路。”

    两相对峙,静默无言。

    百里长闻看见少年眼中的坚决,终是挪动一分身形,到了少年跟前。他自袖中取出洗华针。

    百里云疏安然闭眼。

    洗华一刻,少年眉目稍拧。

    洗华二刻,额间有热汗渗出。

    洗华三刻,脸上血色全褪,躯背颤栗不止。

    ……

    洗华八刻,忧;洗华九刻,疼;洗华十刻,针成,前尘尽忘,人昏。

    再醒来,便会泯然众人。一身绝佳医术荡骨无存。除名针咏门,浪迹天涯客。

    百里长闻施完整整十刻洗华,银软细针末于头皮深处。只稍半柱香后取出,百里云疏便什么都忘了。不记来路,不问归处。

    自请下山,在这茫茫山海中寻一安身处。

    既不会武功,也不会医术。清瘦文弱,不知所措。

    “住手!”一道清婉的女声陡然出现在这后山,百里云浅踉跄着跑来。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师……掌门。”

    待看清百里云疏发间那一点洗华的余尾,云浅倏地一下软下腿去,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过,还是惘然。云浅不由哽咽住音色:“云浅自知阿疏早先研习古方犯下大错,可他也是为了救我。掌门,何至于赶尽杀绝?”

    “洗华十刻,云疏研习尽废,医术无存。身为医者,又该如何立足?掌门可曾想过?”

    “我……”百里长闻被问得哑口无言,云浅不知地宫之事。其中内情他们自是守口如瓶。现如今境地两难,百里长闻终究只是收针入囊,什么也没解释:“是他自己执意。”

    “自己?执意?”怎么可能?这些字眼只将云浅砸得发懵,她不知道为何自己再醒来山门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先是掌门突然换位说是云垂仙逝,再是弟弟来这天源池自请下山。桩桩件件皆是砸得人喘不过气。

    可现下云浅已然顾不得这么多,洗华针已出,十刻即成。眼见便无转圜的余地。云浅并不想就这么坐以待毙。取针点下一注忘神忧。暂且稳住弟弟的神志。只要人还没醒,拖延下去或许能找到一分转机。

    百里长闻见她执意于此,也不阻拦。终归是十刻已下,回天无力。便也任由云浅将人带走。

    云浅将人带回了自己住的浅云楼,吩咐医侍去煮了一锅补元汤。又坐下细细为弟弟诊脉。虽说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师叔也不该逼迫至此。行医之人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一身医术。若是真落得个记忆全失的地步,那这些年的研习心血白费不说,弟弟在针咏门又该如何立足?

    亦或者是,师叔已经动了要赶云疏下山的念头?

    那就更不应该了,留在针咏门虽无医术尚且还有同门们照料,不用担忧衣食。若是就此又被逐出师门,放逐山去。那江湖豺狼环伺,云疏又再无立身的术法,那才真是走到了绝境!

    不论如何,她也不能任由弟弟就这样被逐下山。

    云浅去百经楼四下翻阅古籍,还真找到一处奇方。只是这方子倒也不是用来害人的古怪。洗华十刻的确不可逆转,但云浅素来修习的便是白蚕双针,这双针以蚕丝为承载。

    可以有诸多用处。

    云浅将视线落在了自己养的白蚕上。

    “后来,云疏醒后便下了山。我见他醒来什么都不记得,还唤云浅仙医娘子。便以为是云浅想开。也遮掩下来。”

    云疏被她引导,以为自己只是江湖一云游侠客。受伤路过此地,幸得救治。如今伤愈,自然不便再叨扰。于是拜礼过后便要自请下山。走之前云浅将一丛包袱递给他,语气带有几分珍重:“此去前路不定,万事小心。若遇不测,可放出此讯烟。”

    百里云疏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摸自己的脑袋,接了过去,笑着露出洁白的一排牙齿:“云浅姐姐,你人真好,简直像我亲姐姐一样!”

    云浅强压住心底的涩意:“嗯……那你保重。”

    “谨遵姐姐教诲!”少年束高的马尾在空中飘飘荡荡,百里云疏便在这道别之后几步逍遥地下山了。

    云浅看着少年三步并两蹦跳走远的背影,终是垂眼落下一滴泪来。云疏,阿姐能帮你的只能到这儿了。

    一定要想起来啊。

    百里云浅便是在那时练出了白蚕双针,洗华十刻一经施下的确不可逆转。但是也有化解的可能,只需将这十刻的针力分散。白蚕双针便是借此为引,十刻的针力不能化解但是却可以分散。

    双针既下,双生便成。

    不过让云浅意外的是她的记忆竟然没有消散,按理,她分去了洗华的一半针力,便是受了五刻。自当忘却许多事。可是醒来以后,却与从前无异。倒是云疏,醒来以后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本来也是穷途末路才生出的计策,不奏效倒也是在情理之中。云浅伤心过后也只得认清现实,只盼着云疏下山后不要遇见什么歹人。

    只求他能平平安安,便是最好。

    谁曾想,此后不到半载,江湖中便传来曾经的四小神医之一的百里云疏下山便遭遇不测。下落不明……

    云浅听到这样的消息,自是十分难受。落下心结病了一场。本以为是闻此噩耗一时急郁攻心。却不想之前掌心被蛇尾扫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云浅卧病又发起高烧,夫君在塌边照顾。不时听她呓语梦魇,以为是她伤心过度。只有云浅自己明白,原来,是白蚕双针开始生效。

    虽不知是云疏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云浅连着半月时断时续的记忆也在提醒她。白蚕双针是真的开始起作用了,她的记忆时好时坏。醒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过这种情况并不会持续太久。每每过几个时辰又回慢慢恢复。

    为了摸清其中的规律也佐证自己的判断,云浅此后每当记忆恢复时就会提笔记下之前发生的一切。笔纸上的记录渐渐展现为清晰的脉络。

    原来,她记忆虽会紊乱,却不至于真的忘却。记忆最空白的时日也不会超过半日。即便真到了最混沌的时候,手背那处曾经被蛇尾扫过的地方也会隐隐作痛,显现一形似火苗的小焰。

    云浅便猜测是那焰尾蛇毒与洗华相克,两相作用。她虽然前期记忆不稳。近段时日倒是都稳定下来,应该是焰尾蛇毒更胜一筹,抑制住了洗华的功效。

    此外,另一个更有用的信息便是,云疏或许并没有如传闻那般彻底殒身。

    白蚕双针之所以发作,应当就是云疏在山下遭遇不测。具体经历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但定然是有什么刺激到他,让百里云疏找回了与从前有关的记忆,进而也牵扯到姐姐一同发作。这才让云浅记忆时断时续。

    不过现下她的情况稳定下来,手背的火焰抑制着洗华。火焰一日不熄,洗华便一日在起作用。既为双生,她没事。

    那云疏自然也是。

    只是,云疏既然无事,为何面对江湖中甚嚣尘上的传闻却不现身?而且云浅手背小焰异动,源于她体内洗华发作。便是她分去的那五刻。

    面对传闻不现身,又尚且安稳存于世。除了记忆恢复,云浅找不到别的解释。那自然是云疏自己不想回山了。

    “云浅此后向我坦白。我才知是她修炼出了白蚕双针。也曾派出不少弟子下山去寻他,皆无所获。”

    前尘往事暂且揭过。

    “重要的是,方才席间你娘奋起刺向拓跋文夜的那一针便是白蚕双生。双生有主臣之别。臣随主死,主却不受制于臣。”掌门对着明莲说到。

    “她当年下给云疏的那针因为心里无甚把握,所以把主针栽到了云疏身上。云疏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她,可这些年你娘一直相安无事。我们纵使没有你小师叔的消息,倒也没有太担心。只是不知云疏是怎么和那魔头有了牵扯。你娘走前我看了一眼她的手背。小焰尚存,可见你小师叔还存于世。”

    “她这一招也是铤而走险。拓拔文夜当时还没反应过来。若我猜的不错。早在路上时,你娘就想好了这么做。白蚕双针的主针在你妹妹身上。”

    “云玥身子骨弱,若是这一遭挺不过去,他拓拔文夜也休想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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