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时令本该是开春的时节,可是今年缙京的冬日尤其长。大雪不时簌簌地飘在庭院间,银杏撑着伞,看着自家郡主被绒团围绕,狐裘将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掩了一半,却遮不住那双漂亮的眼。

    “近巳时了,兄长还没有用膳吗?”

    “回郡主,世……”银杏的话在这里卡了一下,天下的风向变了。储君的人选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南褚开国太祖是南宫氏打下的天下,传位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太祖皇帝励精图治,天下大宁。后世子孙沿袭旧制,南褚史上出过不少明君。没有阉党外戚之祸,虽也有庸碌者,亦不至涂炭民生。直到崇元帝继位,世家提拔而起,根系错综渗透朝堂,重文臣轻武将,这才掏空了祖宗基业。

    银杏不懂政事,也不知道怎么仅是睡了一觉。世子殿下就摇身一变成了储君。郡主素来与世子关系亲厚,眸间藏着两分忧色。

    银杏撑着伞挪过去给陆明嫣挡住了风口,将她的披风拢得更紧些:“郡主,现下雪大,咱们吩咐小厨房给殿下炖乳鸽汤,叫人盯着火候。等好了再给殿下送去,这会儿先回去吧。别染了风寒。”

    陆明嫣没动。

    银杏见劝不动,只能把伞压得更低了些。仰头望着天色愁的翻了个白眼,这破雪能不能停?

    明嫣又在雪中立了一会儿,不知想了什么。终于转了身,许是看不下去银杏再仰着颈,把手里的汤婆子递给她:“拿着。”

    “郡主……”

    “你去小厨房,仔细盯着火候。”陆明嫣从她手里接过伞:“我去看母亲。”

    银杏闻言抱着汤婆子福了膝,转身从连廊一侧走了。雪在这时已经缓了下来,一片一片落在脚边,像仙子的垂帘。

    庭院深深,覆雪轻轻。美得风雅意境。垂帘之后她见到了母亲。母女间隔着雪帘,禾嘉公主下了台阶。

    “阿嫣。”

    “母亲。”

    禾嘉公主轻抚了下她的额,已经有侍女奉上新的手炉,小巧精致。明嫣接了,又听她说:“来寻你兄长?”

    “瞒不过母亲的眼睛。”明嫣眼里的忧然滑了出来,却按耐着引向了别处:“兄长已经闭门两日有余。”

    她没有直接质问有关天子之事。

    禾嘉公主轻轻弯了下唇,明嫣向来聪慧敏锐。她接过母亲怀里抱着的雪奴,这是母亲的爱宠,母亲又命人先送自己回去,明嫣抱着怀里的猫回头,看见母亲进了兄长的院子。

    那扇门开了。

    ******

    禾嘉公主走进去,屋内的景象倒是和她预想的有些出入。

    陆峥并没有侧卧在床,神情看着也并不十分疲惫。只是难得有些安静。屋内的菱花窗支了起来,能透过窗户看见外面漂亮的雪景。

    陆峥就坐在窗边,手撑着小案,指间捻着一枚黑玉。看见她进来,陆峥似才回神,唤了她一句:“母亲。”

    “怎地还没用膳?”禾嘉公主注意到早上送过来的膳食已经凉了。

    陆峥望着窗外,只余一抹侧脸。他没有答,只是说:“母亲陪峥儿下一局棋吧。”

    陆峥此前在国学书院的时候学问也是上乘,只是他与江辞衍交好。自小对漠北边疆耳濡目染,心驰神往。又知京中水深缭乱束缚繁多,不想囿于宫墙。

    后来,江辞衍在漠北一战成名。洄水擒羌江辞衍的名号响彻边疆,少年将军十五上战场,十七定关山,十九岁直封定北。

    江山辈有人才出,南褚广袤的土地上,从来不缺热血的好儿郎。彼时稍小一岁的陆峥却因为世子的身份被困于京中。

    踌躇满志少年郎一朝也下定了决心,陆峥十八岁那年孤身一人执赴边关。

    从京中走的那日,禾嘉公主站在阶前,也是这样问:“世子可曾用过早膳?”

    秋随当时是怎么回她的?她说世子此次心意已决,走得早,天没亮就背着包袱驾了马。

    禾嘉公主没有拦他。

    陆峥到了军营。他没有江辞衍那样战功显赫的祖父,也不能投奔岭南将的本家做个没本事的花瓶。他隐去了自己的名号,登册记为明铁,是雁门关最普通的一名小卒。

    一年以后,雁门关便出了一位新将。时人称其明铁将军,明铁将军在雁门关训出了新的军队——明铁骑兵。

    年前雁门关大捷,明铁骑与江门军两侧夹击大败北羌名将拓拔骏及其主部。明铁将军也在那场耗战中被人挑断了腕间佛珠,受了伤。

    不过最后两军大捷,主将凯旋归京受赏。朝堂之上,举目皆惊。哪有什么明铁现世,天降神兵。只不过是世子殿下瞒着身份上了战场,男儿铁骨,取意峥峥。

    世子,也是可以当将军的。

    禾嘉公主端坐一侧,两人分执黑白二子,开始对弈。

    这盘棋,下了很久。

    陆峥落下手里的最后一颗子时抬头,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夜色浅薄,蔓上一层淡黑。陆峥长睫敛着眼皮垂下眸:“儿臣输了。”

    “母亲,我不是适合执棋的人。”

    “没做过的事,又怎知合不合适?”禾嘉公主长甲也丢下最后一颗子,错杂的局面霎时便乱了。

    禾嘉公主笑了一下:“你看,此局也可以不分胜负。”

    “母亲何必执意于此。”陆峥蹲下身将从棋盘上溅出来的玉子拾起来,沉声:“儿臣志不在此。”

    “我知你志不在宫墙。”禾嘉公主的步子从上面踏下来。身为长公主,禾嘉向来都是威严的,可这一刻她微俯下身的动作却给她添上了两分柔情。她看着陆峥,如同笃定了什么:“可是峥儿,你身上流着的是南宫氏的血。”

    “你是南褚皇室正统的血脉,百姓们等不及了,他们需要一个年轻的帝王。”

    “南褚江山也需要一个好皇帝。”

    “我知道你的志向,做将军何等恣意潇洒。在战场上保家卫国,可是这样的将军南褚从来都不缺。肃忠将军是名将,你外祖陆将军亦然。”禾嘉说着又直起了身,她也看向了窗外。

    陆峥也在这时仰起了头,他看见母亲迎着窗外的风雪坦然向前。抬手将菱窗直接推了上去。一阵飞雪打着旋儿扑簌就飘了进来,刮出砭骨的冷意。却不能击退她分毫。

    “冷吗?”

    陆峥看着母亲没有应答。

    禾嘉公主望着窗外的飞雪顾自言说:“哪有边关半分冷啊。”

    陆峥眸色滞了下,喉间微哽:“母亲……”

    “峥儿,你在战场上是一个好将军。你比我更清楚这些年边境的局势。幽门十一洲定北小将军一个人扛很不容易,我知道你想要帮他。我也知道近些年北羌的攻势日渐庞大,军费开支剧增。军粮战马、盔甲军.需。防卫的城墙后方的补给,桩桩件件都不容易。这是必须的东西,哪怕军心再齐整,饿着肚子上战场的兵也是打不了胜仗的。”

    陆峥手指蜷了下。

    他明白。

    江门军和明铁骑都是南褚难得的精兵,可是幽门十一洲的局势却一直打不下来。这里面外敌强盛只是表层的原因,内里实则要归根于南褚的朝政。

    蛀虫未除,不战而降。

    做将军可以统领一方兵马,却也管不了身后的粮草。

    那谁可以?

    帝王。

    “你再好好想想吧。”禾嘉公主留下这句话,转身到了殿外。门外侯着的侍女要过来给她撑伞,禾嘉公主只是转身自己系上了披风。

    她望着撑伞的女婢稍稍出了下神。

    秋随已经不在了。

    禾嘉压下眼底闪过的一丝落寞,很快平波无澜。她望着愈渐深重的夜色,只说:“掌灯吧。”

    禾嘉公主身影绕过廊亭,转角处明嫣抱着雪奴出来。她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又看见兄长支起的菱窗,抬手又摸了摸雪奴。

    母亲的身影走远了,明嫣的目光却没有收回来。

    母亲一直是明嫣十分敬仰的人。

    禾嘉公主是缙京城中开得最盛的牡丹。是白色的,高贵又骄傲。她这一生,受尽宠爱,得嫁心爱之人,育儿育女。看似美满无量可到底舛运多艰。

    丈夫为官清正追查世家贪污不为其容,禾嘉自此敛收锋芒如履薄冰。她也曾不解,也曾质问。为何父亲不除南褚覆骨之毒,换来的却是被囚禁长公主府。

    她便不再痴望。

    帝王无情,她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自己的来路。

    太子在位时,虽也仁政,可他到底身子骨不稳固。朝堂的局面很难有长久的安定,禾嘉心知肚明,但也只是想着能让泽梁坐稳帝位。

    因为她知道,泽梁是仁君。

    可是泽梁死了,她曾一度以为南宫氏江山走到穷途末路。可秋随那日跪下来,她们……

    禾嘉公主不为权势,她同样志不在此,更不会垂帘听政。可这是南宫氏先祖打下的江山,前人走错了路,拨乱反正后世子孙义不容辞。

    这是他们该撑起的责任。

    至于那与秋随合作的人,禾嘉想,她大抵能猜到她想要什么。

    她们棋行至今,都只是为了给南褚换一个好皇帝。毕竟,这一步的桥铺好了,后面的路才后走。

    明嫣不知道此时母亲在想什么,她只是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抱着怀里的猫,走向了兄长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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