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嫣抱着猫,陆峥抬眸看了一眼,仍旧倚着窗:“母亲已经走了,你也不必来劝我——”

    雪奴从明嫣怀里跳出来,落到了棋盘上。尾巴拢着棋子扒到了两颗小山竹的旁边,按来按去。明嫣怀里没了猫,便也顺势坐在了案几的一侧:“兄长觉得,明嫣是说客?”

    “那不然你……”

    “兄长自己数数。”明嫣粉润的指尖把棋石一颗颗捻进盏络。动作优雅斯文:“有多久没陪我逛街了?”

    ******

    公主府的马车出了府,过彩棠街的时候明嫣掀了帷帘。陆峥陪着她下去走。明嫣每月不是没有出府的机会。只是母亲太过担心她的安危。每每出府,随行的侍从能占满花然大街,把百姓吓得凝声屏气。

    明嫣顿觉无味,此后便歇了逛街的心思。

    直到兄长在边境打了胜仗,身上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寻到兄长站到一处,莫说是寻常宵小,便是内廷高客,也近不了她的身。

    母亲那里也松口了,只要有兄长作陪,陆明嫣哪里都可以去。

    是以陆峥刚回来的那段日子被这金枝妹妹拉着出去逛了好些回。像是要把以前没尽兴的全补回来。女儿家逛街多是奔着时兴的胭脂水粉,珠饰钗环。陆峥对此一窍不通,但偏宠明嫣是他们全家不成文的规矩。

    从父亲在时便是如此,母亲更不必说。他陆峥就这么一个妹妹,对于陪明嫣逛街,虽然不懂行但是从来也不会催促。

    往往明嫣在里面试样式的时候,陆峥就在琳琅满目的珠翠里仔细揣摩。遇见钟意的,便让人包起来。

    兴许会有清枝喜欢的款式。

    今日在一排排花样精致的钗设中,陆峥抬手拾起一只浅迎春。

    迎春的花色在众多漂亮精致的花束中虽也漂亮但并不十分出众,它始终规矩地躺在那里,春天到的时候,才会绽放。

    陆峥想到了多年前,妹妹自小身体虚弱。母亲小心地着人养护着,寻了不少名医看诊。后来请到了太医院的院判孟为,时常来府中。

    问诊的时日渐增,有一次。孟太医因为抽不开身,便在问诊时一并带来了风寒初愈的女儿。不想孟清枝与小郡主十分投缘。第一次见面,明嫣郡主就攥着姐姐的衣袖不放手。

    两个小姑娘在一起玩。

    明嫣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习绘丹青,拉着清枝一起看她画牡丹。可是点绘间不小心撞翻了彩墨。那溅出来的彩墨沾上了明嫣的袖子。

    小郡主登时便红了眼眶,明嫣小时候的性子和现在不太一样,明嫣小时候喜欢哭鼻子。

    这是小明嫣近日最喜欢的一匹丝绸。小郡主眼看着就要掉珍珠,清枝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掏出怀里珍藏的帕子润水给明嫣擦干净了袖子。

    “清枝姐姐,嫣嫣的裙子又漂亮了!”小明嫣开心得转了两圈,像一只漂亮的花蝴蝶:“哇清枝姐姐好厉害!”

    “你高兴就好呀。”清枝又从袖子里掏出梅子糖递给她:“郡主吃糖吗?”

    ……

    陆峥得到消息的时候刚下学回来,听见明嫣身边伺候的人过来说郡主绘丹青的时候染脏了袖子。陆峥搁下笔就赶了回来。

    明嫣那个小丫头可爱美了,母亲这会儿还在宫里,要是让她回来听见明嫣的哭声。他准没好果子吃。

    可是陆峥迈进府中的时候并没有听见预想之中的哭声,相反,往西苑去的路上一直都很安静。直到拐进那道拱门,檐角处的迎春花不知何时开了两簇。

    明艳的两抹轻黄闯进了陆峥的眼睛。

    他一眼望去,看见了廊下坐在一起翻花绳的小姑娘们。

    偏他来时正逢春。

    回忆到这里止了步,陆峥看着那支躺在铺子上的迎春簪,唤来人:“掌柜,帮我把那支迎春包起来,包好看一点。”

    “好嘞,客官。”这掌柜是外地新来的行商,不识陆峥。但明嫣郡主的名号在京中却是无人不知。这贵客既是同明嫣郡主一道来的,便也是他们得罪不起的贵人。

    掌柜当即便殷勤地迎过来热情地搭话:“公子真是好眼光。”

    “这迎春簪是新进的款式,数量极少。是我们家大夫人设计的图纸命专人打的,别家铺子都没有这式样的。”掌柜的笑脸喜人:“不过这边还有其他的花样,都是个顶个的好看,公子要不要再看看别的?”

    “不必。”陆峥的视线只落在那支迎春上。

    纵使百花万般好,他也只迎一支春。

    “好、好。”那掌柜的见他神色专注,自是不敢再劝,规矩地将那支迎春簪包了起来。

    明嫣出来的时候发间添了一支水仙钗,她假意没有看见兄长在柜前命人装了一支迎春簪。并不拆穿,执着一柄团扇在面前轻轻掩着,只露出一双剔透的美眸。

    眉梢一扬,便是计上心头。

    陆峥陪着她又在街上走了会儿,他想着心事没留意走了哪个方向。只知道经过明嫣手里的糖人倒是换了不少的样式。如今小妹陡然停住步子。

    明嫣贝齿咬了半口红润的山楂葫芦,似是不经意:“呀?怎么走到街尾来了。”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又望了一眼陆峥:“兄长,咱们回去吧,这会儿天色不早了。”

    陆峥听不清楚她的言辞,目光悉数被眼前赫然的牌匾给夺去了。

    他们走到了城南医馆门口。

    “兄长要进去吗?”都已经到了这里,明嫣便也不再做作,将糖葫芦都拿远了些,也没有再吃的打算。

    可男人就跟个桩子似地在地上杵了半天,也不说话。等到明嫣都快没耐性的时候却听见他说:“不去了,天色不早了。”

    “明嫣,我们回府吧。”

    “……”

    我回你个糖葫芦的府啊。

    明嫣恨铁不成钢,抬脚轻轻跺了一下地砖,见陆峥已经转了身。看架势是真要走了,她不得已跟着挪了两步。陆峥心思忧虑,两人还没走回彩棠街,他就听见身后银杏突然大喊:“郡主!郡主你怎么了!你别吓银杏啊……”

    明嫣晕了。

    *****

    城南医馆。

    倾晚给明嫣探着脉,陆峥立在一边担心地盯着:“夏姑娘,明嫣她……”

    倾晚探着手下脉象如常的玉腕,看到团扇后明嫣对自己轻轻眨了下眼睛,言不改色认真道:“郡主脉象有些虚弱,许是今日劳累了些。我这里开一味调养的方子,世子稍候。”

    “好,叨扰了。”

    “分内之事,世子言重了。”倾晚淡然一笑,起身去后面抓药。明嫣虽然脉象稳定,但内里到底气血虚亏,倾晚给她配了一张调理的方子。

    待人走后,明嫣拿起热茶抿了一口,又扶着额心唤银杏,状似不支:“银杏,你扶我去后面榻上歇一会儿。”

    “郡主。”这丫头是个笨的,眼眶里的泪花都快溢出来了。明嫣余光瞥见稍稍顿了一下,掩在袖子下的手轻轻出来在银杏手背上拍了两下。

    银杏一怔,明嫣怕她再干出什么,赶紧拉着人去了屏风之后。

    陆峥目送她们走了,有些忧心。走过去问了倾晚几句,侧耳间听见前厅传来熟悉的女声——

    “每日换药三次,药晨晚各煎服一剂,宜卧榻将养,不宜再走动牵扯伤口。”

    “换药的方子已经换过了,阿明,记下了吗?”

    跟在后面的崔明点点头:“都记清楚了师姐。”

    “嗯。”

    声音的主人已经走远了,又去了另一边的病舍。而陆峥只是倚在柜台边,僵住了步子。

    崔明长高了。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上一次,也是在这里,莲子糕……

    “世子。”倾晚看着清枝走远的背影,斟酌着刚想说些什么。抬头便瞥见不知何时出来的师叔,她对孟为福了下礼,孟为冲她点点头:“晚晚,你去后面帮阿文施一下针。”

    “好。”

    待倾晚也没了踪迹,彼此便不再掩饰。孟为把手一引,面色略沉:“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

    后院堂厅,檐前栽着几尾翠竹。残余的露水团成圆珠从叶尾轻轻一扫,滴进院中的一缸池莲中,水迹很快晕开。绕出一圈圈涟漪,让映出的弯月显了形。

    水滴声缓而不绝。

    “时局让我走到如今的位置,一味退避非君子所为。”陆峥面朝孟为,坐态如钟,他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已决心赴明堂。

    “为人子,我身系南褚血脉,为此当挑其责;为百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泱泱南褚边境未平,民置水火,亦当有圣贤君救其民其国。”

    “时局推峥上位,峥当还时局海晏河清盛世安平。”

    “你有志向,曾经是个好将军,或许未来也会是个好皇帝。”孟为走到月下,但是他缓下了声:“可是陆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我只有清枝这一个女儿。”孟为隐隐红了眼眶:“我不想她在宫墙中被蹉跎一生。”

    “孟先生。”陆峥说着掀袍在他面前径直跪了下来:“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心中亦有真情。我陆峥此生,只跪长辈天君。今日于此,非世子之位亦非储君之尊。”

    他说着便拱起手来:“仅是小辈陆峥,倾慕令爱清枝。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总角之谊,已过数载。”

    陆峥说着解下玉佩腰环,递上刻有自己名字的玉佩。

    孟为心中大撼。

    储君解玉环,便可凭君意。

    若是现下陆峥起誓言,此后哪怕登基为帝,此玉环亦可任求一道旨意。重要的不是旨意,是不论是何旨意,帝王都要点头。

    “小辈今日来,便是在心底做好了打算。我与清枝两小无猜,彼此情投意合。他日我若真要坐明堂,皇后所立,唯她独尔。”

    “得成比目何辞死,一生一世一双人。”

    “你当真如此执意?可若她当真嫁与你,你又如何护得住她?自古以来,帝王多是薄情寡言,三宫六院,何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晚辈陆峥愿在此起誓,为孟清枝空置六宫,不纳妃嫔进宫。如有违誓,但凭玉环——”

    “你不必如此起誓。”陆峥还没说完,珠帘后的女子就走了出来,清枝拽起他的手臂:“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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