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厂区改造时,荷花塘子先是被填了,后来又建房子……”

    90年代末,机床厂也在大潮下改制,原先在城里的工厂被逐渐挪出了城,但家属区挪不了,像马大爹他们这样的离休老干部也不可能跟着工厂搬迁。当时马大姐也已经成家,原本也住在家属区,但职工只能跟着去新厂。父亲再婚后,马大姐有很长时间不回家,除了逢年过节,她例行带点食品过来,一般放下就走;有时遇见哥哥嫂子和小侄儿,她也不冷不热,打个招呼了事。后来她生了儿子,做了妈妈,也没动过让父亲帮带孩子的念头。等工厂外迁,孩子又大,她更是理所当然地很少回城。

    “所以后来的这些事情,你根本就不知道。”摊贩老板看着激动过后神情有些涣散的马小萍,冷笑地说道,“后来,你爸爸有来找过我们,只是他不知道我们在哪里。”

    画面陡然一变,不再在马家大院的花台,而是马小萍无比熟悉的,甚至在梦中都找寻着的荷花塘子。那个时候的工人新村不仅仅有住宅区,更有园艺区,围绕着一个不大的荷花塘子,周围还有棋牌室,书画室,以及很多灰白色的石座椅。马大爹就坐在其中的一个石椅上,面对着荷花塘子,嘴唇紧抿着,望着并不宽的水面,似乎可以看到更远的时光深处。

    “就在婚礼的第二天中午,你爸爸就找到了荷花塘子。”摊贩老板神情温柔,似乎就在一瞬间,妈妈又回来了。“他几乎是小跑地冲过了塘子,可是又生生停住,折返了回来,就坐在荷花塘子边,呆呆地望着塘水。这哪里还是昨天那个精神的新郎官,就那样呆呆地坐着。过了一会,你小李阿姨也跟着过来,陪着你爸爸也坐了好一会儿。你爸爸说,领带夹找不到了,不知道是……谁拿走了,可能再也找不到了。小李没有多说话,也没问什么,就一直陪着,直到快天黑了才离开。后来你爸爸就经常过来,坐在塘子边,有时一句话不说,有时自言自语很久。他一直惦记着的领带夹,其实就在他脚下不远的地方,只是他从来都不知。只要他讲话,就算是自说自话,我也都在偷听。

    “领带夹没了,那天晚上都还在,后来就找不到了。我猜,是小萍拿走的……我昨天说的话太重了,本来想去找回来,又……其实,放在她那里也好,可以让她知道,我们曾经的走过的路。”

    “昨天晚上我梦见你了,三妹,还有小梅。你们俩就站到那条河的河那头,一句也不说,就这样看着我。我下意识的去摸胸口,以后领导夹都在那里,可却怎么都摸不到,然后就醒了。”

    “三妹、小梅,你们也别挂着,小李人不错,也会照顾人,做饭好吃,像我这种长期吃食堂的人,除了开水泡冷饭也做不来别的。现在有她做饭,我也胖了起来。她也是苦命人,以后的丈夫总是喝了酒就打她,后来酒精肝死了,她又一个人把娃娃带大。现在我们都不用再去操心子女,也就,也就好好安享晚年。”

    “小萍前几天来家里了,带了不少罐头食品,都挺贵的。她去年做了妈妈,女婿又在不再身边,我和小李想去照顾她,她又不让。小外孙那天也带来了,长得像人他爹,眼睛没有小萍的大,但那性子像小萍,犟得很,估计不好带。小东也带了,没有带媳妇和娃娃,问他是怎么也不说,就一个劲喝酒。我知道有些话,他们俩怎么都不会对我说。”

    “最近小李病,我也就来这里少了。一会儿去挂号,药没了,让医生再开点。唉,你们一个个都走在我前面,小李……现在医学进步了,不像那个时候,肯定可以治好哈。”

    “前段时间小李的儿子媳妇过来,说要带他妈妈去北京看病。我也不太好和他们去,就拿下钱给他们。现在已经去了快半个月了,前两天打电话到厂办,带话给我说,人已经进了医院,有可能会手术。这动手术怕……钱,我也得备着些。”

    “三妹,有个事要告诉你。小东昨晚来家里,说是他们单位集资,他们想在城里买套商品房,钱还差点,想从我这里借些。但现在小李又还在北京住院,这个钱我又不敢动,万一后面有些什么急用,又拿不出来。我说了情况后,小东也没有说什么,看着他那样走掉,我心怪不好过。”

    “好了好了,今天接到电话了,小李在北京已经做了手术了,很顺利。之前她儿子打电话过来说已经定了手术后,我问他钱够不够,他犹豫了哈,说还差些。我就把钱汇过去了。现在手术也做了,说钱也够了,那剩下的钱,我就送去给小东。明天我就去找小东。”

    “我……我实在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小东竟然停薪留职,下海了!我去到单位找他,才认得这个事。他什么都没和我说过啊。后来我去到他家里,一个人没有。我只好回来厂里,去找小萍。小萍才见到我扭头就走,我追上去,她也不理我。后来我跟着她去托儿所接了娃娃,娃娃来抱我,她才没有说什么。在她住处,我问她知不知道小东下海的事,她反问我为什么不借钱给他。我说了小李的手术,她眼睛红红地说,‘反正在我爹的心中,最重要的永远不是我妈,也不是我和哥哥。’……后面她才告诉我,小东在媳妇家很受气,和岳父岳母的关系并不那么好,这次单位集资买房子,他是想接着这个机会搬出来。但是他没有钱,他的钱都是媳妇在管。他想和我借钱,我没借;他来找小萍,小萍也没有钱借他。最后他就办了停薪留职,跟着一个老板去海南了,因为老板提前给他了一笔安家费。上个礼拜,他就已经走了,媳妇和娃娃回了娘家。小萍边说边骂我,边骂边哭……”

    “今天收到小东的信了。他说自己老早就想去外面看看了,现在他在海口很好,让我不用挂着他。他说自己是儿子,没什么怕的,让我多去看看小萍。是,我欠小萍太多,可小东就少吗。那天在小萍家里,她一直哭一直骂,骂我不关心你,骂我没良心。我听着,没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这种样的我……最起码麻烦可以少给他们添些,还是……不联系的好吧。”

    “好久没有来喽。小李从北京回来一段时间了,恢复得有点慢。以前都是她照顾我,现在换我照顾她。每天买菜,三餐做饭,陪她做下床康复,还打扫房间,怕病气影响。时间不够用,总有做不完的事。而最近我也腰疼,去厂医院拍了片子,说是腰椎盘突出。自己也得按时吃药了。终于晓得为什么那年小萍照顾你的时候,为什么那样了。不容易啊不容易。但只要人活着就好,慢慢来,是不是。”

    “你们听说了吗?厂子就要搬迁了,新厂在曲靖,四十五岁以下的职工都要过去,不过去的就按下岗安排。不知道小萍那边怎么安排。我们老工人村的也要搬了,说要换房子。这块地皮已经卖了。总厂重新给我们老的安排住房,但也是要个人出一部分钱。也不知道要多少。”

    “昨天我去找小萍了。小萍说她和姑爷商量了,还是去曲靖。只是小外孙已经读着小学了,转学又怕对娃娃影响。我想说,娃娃可以我来带。但小李现在又还是半个病人,一老一小,我能不能照顾好呢。可能是看到我想说没说的,小萍直接说了句‘自己的兵自己带。各人管好各人。反正买房子我也没有钱呢。’我认得她说的意思,就算我这边房子钱不够,我也不可能去找她和小东的。”

    “今天,厂子正式搬迁了,小萍她们也走了。这块土地空空的,就像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我去送她们,她塞给我了好多东西,都是新的。我本想问问她,领带夹还在不,还是开不了口。她临走时给了我一个小东的地址和传呼机号码,说小东没在海南了,又去了温州,打那个号码是他就会回电话。车开的时候,她喊娃娃跟外公拜拜,自己一句话没说。”

    “最近我们这些老人也安排好了,搬去新的住宿区,叫什么红云寺小区。这片工人村也就要拆了,以后怕是见不到这个荷花塘子了。”

    “明天早上,厂办会安排人来给我们搬家。今晚是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了。想想时间真的快啊,一转眼四十年都快过去了。那年我们家从马家大院搬来时,小萍都还没有生,现在她都做妈妈,去到曲靖了。小东当时也还小,天天楼上楼下地跑,现在也去外面闯世界了。现在连我也要走,工人村、红砖小楼、灯光球场、荷花塘子……都要没有了。以后怕不会有人再记得这里有过的辉煌,这里夏天盛开的荷花,这里奔跑过的小娃娃,和我们这些老倌老奶喽。不过,又何必要让人记得呢?那些和我一起上了战场却再有回来的战友,那个曾经在边境上苦苦等我的姑娘,那最后也没有能和我过到老的发妻,都不需要别人记得,他们和她们都活在我的心中,无论在哪里,我都带着。”

章节目录

江东鬼市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水纹里的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水纹里的鱼并收藏江东鬼市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