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都知道。老厂区改造,荷花塘子先是被填了,后来要建房子,又在原址上挖地基,盖起了现在的小区和商业区,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到荷花塘子的确切的位置了。”母亲望着小萍,也似望向时光里的深处。

    “妈妈,等我认得荷花塘子被填了,已经是两年后我回昆明看爸爸了。当时李嬢嬢病逝,我和哥哥都回了昆明,说一起商量爸爸以后的生活。但是爸爸一样都不要我们管,甚至后来都不让我们进门。哥哥临走前再去看他时,他问哥哥要领带夹。哥哥什么都认不得,就来找我……我承认是我拿走的,但是已经被丢掉了。哥哥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他让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我就要让他失去最重要的东西。’说完我就哭了,哥哥也哭了,他说‘小萍,你还有哥哥啊,你最重要的人还有哥哥……’后面我们俩去老工人村去找,就什么都找不到了,连荷花塘子的位置也找不到了。”马小萍边哭边说,满脸的愧疚,不敢抬头看母亲,“后来,我和哥哥一起回去找爸爸,告诉他是我拿走了领带夹,是我把领带夹丢到了荷花塘子。爸爸听完没说什么,就说让我们以后多打点电话,他不跟我们俩住,他身体还好,能照顾好自己。”

    “你们当然找不到荷花塘子,就算找到了,领带夹还会在哪里?”母亲的声音又陡然变成了摊贩老板。

    “那你们去了哪里?怎么又变成现在样子?”马小萍似乎不再害怕摊贩,她抬头问道。

    “哼,我们能去哪里,荷塘被埋,我们沉在了潭底。从前还有照射进水塘里的阳光,还有游来游去的小鱼,夏天疯长的荷莲,还有你爸爸时不时过来的叨叨,都让三嬢嬢,就是你妈妈,整天高兴得不得了。那时我虽刚刚醒来,但领带夹是我的本体,我知道它所经历的一切,包括小梅、三嬢嬢,以及你。”摊贩老板似有意地看向看向马小萍,眼神里竟有一丝可怜,“当三嬢嬢陆陆续续从你爸爸那里,知道了你们的近况,她就天天哭。要是你爸爸有好好看看荷花塘的水面,那些不停不停从潭底冒出来的泡泡,都是三嬢嬢的眼泪。后来你们都走了,我们就听到推土机轰隆隆的声音了。我们连同小鱼、荷花、水草和一切的记忆被掩埋,黑暗成为唯一的颜色。”

    “对不起,对不起……”在一旁的马大姐还是又哭了,哽咽地说道。

    “我没事,我继续睡觉就可以了。”摊贩老板似自嘲地解释,“难熬的反正是三嬢嬢。她失去了你们的任何消息。”

    “那,那后来呢?”

    “后来是你爸爸找到了我们。”

    “什么?是我爸爸?”

    “你忘记了?我说过的,‘是你的就是你的,跑不脱呢。’”

    “我……我当时以为你说的,哪个造的孽,哪个跑不脱。”

    “难道就不能是,哪个是它的主人,哪个就跑不脱?”摊贩老板一脸不屑地继续说道,“就在你告诉他,你把我们丢到了荷花塘子,他就马上找来了。”

    “当时这片老厂区已经动工建小区了,原先荷花塘子的位置,被重新挖开做地基。我们也被翻了出去,混杂在各色的土渣中,被成堆地丢放在一边,等着被大卡车运走。然后你爸爸就来了。”

    随着摊贩老板的讲述,马大姐眼前的画面开始晃动。

    曾经的老工人村已经无迹可寻,到处都是房屋拆毁后的乱象。马大爹赶来的时候,完全迷失在一片废墟之中,想要找到曾经荷花塘子下的领带夹,无异于是大海捞针。但是马大爹却比任何时候都确定,或者说比过去更加确定,他一定能再次见到那枚领带夹。他唯一觉得后悔的,是当初就应该向儿女追问领带夹的下落,不至于让它淹没在水底那么久,与他相距也不过咫尺。

    马大爹高一脚低一脚地探着,最先找到的是当年楼下的小花台,那棵初春绽放的玉兰花早已不见踪影,但台基还在,上面的马牙石台面还和过去一样。以花台残留的基座为坐标,马大爹找到了荷塘塘子的大致范围,甚至还找到了几块从前潭边石座椅的碎石头。应该就是这里了,但是要怎么找?那头推土机的轰隆声就在耳边,这里的每一天都不一样,这些渣土碎石随时都有可能被大卡车运走,留给马大爹的时间不多。马大爹也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他没有时间再去长吁短叹,他把早就准备好的锄头紧了紧,找准一个位置,开始边挖边刨。他甚至还从之前的工地上找来了一个竹簸箕,把挖出来的黑色潭泥,一点一点筛出,又一点一点排除。他似乎没有失望的时候,就算是他筛出的潭泥已经摞成了一座小山,但他觉得自己是离领带夹更近了。

    “从你爸爸第一天踏进老工人村的工地,三嬢嬢就知道他来了。”摊贩老板的声音弱了下去,

    “嗯,我知道你爸爸来了,我知道他一定能找到的。”母亲原本声音变得笃定,却又像是带着某种伤感。

    “爸爸就像那样用手,用手去刨,去捡,去找吗?”马小萍看着画面中那个伛偻的身影,又一次泣不成声,“如果我知道爸爸在那里找,我也会去找,哥哥也会去的。”

    “你们会来,可你们不会像你们爸爸那些相信,相信一枚领带夹存在的意义。”

    “那,那爸爸找了多久?”马小萍惭愧地低下头,又抬头问道。

    “这个世间的奇迹,都不会让人等待太久。”母亲微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第11天的下午,你

    爸爸终于挖到了那片黑潭土,在他已经熟练了的筛簸中,领带夹终于出现了,光亮如初,如初……”

    听到这里,马小萍紧紧抱住母亲,大声地哭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还好爸爸找到了,找到了……”

    “你爸爸知道,领带夹会等到了自己的主人,跑不脱的。”母亲拍着女儿的肩膀,轻声说,“找到领带夹后,我们跟着你爸爸回到了家中,然后陆陆续续知道了后面的事情。知道你哥哥在外面干得不错,你的孩子读书也成器。做父母的,又还有什么所求。最后,我就想陪你爸爸,陪他走完最后的时间。而这一次的失而复得,让你爸爸更加珍爱这枚领导夹。他每天都要把领带夹端端正正地夹在领带上,就算哪天不系领带,他也要把领带夹放在胸口的口袋内。因为害怕再弄丢,你爸爸就在一个修表铺那里,请师傅在领带夹背面,给敲上了一个字母‘M’的钢印。”

    “原来是这样!那个‘M’的钢印是爸爸弄的。那这个‘M’是什么意思?”女儿问。

    “你觉得呢?”母亲问。

    “是指小梅吗?所以爸爸念念不忘的,就是小梅而已吧。”女儿打断了母亲的回答,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亦如当年尖锐的模样。

    “哎,你到底还想不想知道后面的事!小梅就小梅,怎么了?她本来就是我的第一个主人,M代表她,有问题吗?你要再这么说话,我就新账旧账一起算了!”摊贩老板又代替了母亲,嚷嚷了起来。

    马小萍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低声接着问,“那后面呢?”

    “后面,你爸爸带我们来带到了鬼市,以及福顺旅社。”母亲缓缓说道,女儿无比震惊地看着她,又看看了毫无存在感,却又始终陪伴在一旁的阿丁。母亲也转过头看向阿丁,然后微笑地对她说,“小丁,一定要帮我向老板和老板娘转达谢意。谢谢她们,让我们母女终于相见。”

    那个像是从阴影中走出来的女子,仍旧没有说话,但郑重地点了点头。

    “妈妈,这……福顺旅社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马小萍莫名有些忐忑地问道。

    母亲没有回答,又一次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场景又开始晃动,马小萍知道,后面的事情出现了。

    那是一条路灯昏黄的街道,稀稀拉拉的行人走过,只留下慢慢变淡,直至消失的影子。这时从远处慢慢走来一个人,他穿着非常扎眼的白衬衫,系着一条花格子的暗红色领带,一身笔挺的西装,一双走在路上踏踏作响的皮鞋。

    “爸爸,这是爸爸!这是……我记得是……这怎么可能……”马小萍忍不住惊呼起来。

    “是的,是你爸爸,就是……那一天。”母亲依旧拍着女儿,让她安静了下来。

    来人渐渐走进,依稀可以看到他胸前领带上的一抹光芒。他像是散步,又像是等人,走走停停,站到了路边的石栏杆前。马小萍看着眼熟,这不就是她每天黄昏去菜市场摆摊,都要经过的江岸路嘛,这石栏杆后面就是那条江水啊。只是这道路看上去老旧得多,没有平整的地砖、没有凸起的盲道、也没有没有那么多行道树。她明白了,这是二十年前的江岸,这是2001年。

    那个在江边驻足了好一会儿的人,似乎也没有回去的意思,他又向前走了,很快便看到了那座铁索桥。马小萍下意识地抖了抖,她记得自己就是从这里掉下了河。铁索桥好像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在夜色中显得更加诡异,没有护栏、没有扶手,只有不时传来的嘎吱声。父亲并没有走到桥上,他一直望着河水发呆。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河边的人影慢慢聚集,嘈杂的人声渐渐出现,琳琅满目的货品出现在街面,虽然各种物件都面目可疑,但不妨碍黑影的聚集,热闹在夜幕中上映,鬼市开始了。

    马小萍原先以为父亲要买什么老物件,但他似乎一无所获;难道他要卖什么,可也并不见他出手。他穿梭在热闹之中,逡巡着他的目标,却依旧茫然。最后他也像别人一样,坐到了街边的石台上,神情呆滞地看着眼前出现的一双又一双鞋。

    突然,传了一声尖锐的哨子声,所有人身形一顿,然后马上开始了慌乱的行动。有人快速拉住地摊垫布的四个角,一股脑地将物品收拢起来,也不顾彼此之间丁零当啷的碰撞,撒腿就跑;有人快速将东西塞进大背包,也不管拉链有没拉上,直接背上就走;有人将三轮车骑了过来,两三个同伴将包袱飞快丢上去,然后跑开;还有的只抓住了几个值钱的物件,放入怀里用大衣一裹,闪进了巷子里……马大爹目睹这场落荒而逃,却无法跟上任何一个久经磨练的摊贩,于是和闻风而来的城管打了照面。城管没有把这位西装革履的老人家和小摊贩联系在一起,只当他是图便宜凑热闹的老倌,看都没看他,就走开了。马大爹却眼疾手快地将之前一位摊贩没有带走的瓷瓶攥在了手里,还躲过了城管的眼睛。待城管走后,马大爹凭着之前大家逃窜路线的记忆,慢悠悠走上了铁索桥。

    马小萍想制止父亲上桥,可她伸出的手只是虚无,父亲穿过她的手臂,直直走了上去。江水静默,悄无声息,闪动夜波,滚滚而去。

    父亲走到中间的时候,停了下来,马小萍以为他会在下一秒中跌落,但是没有。他用一只手摸了一下胸前,又摸了一下,像是得到某种确定,才又继续向前迈步。马小萍甚至恍然觉得,他瞬间步履轻盈,不像之前的慢悠悠和小心翼翼。待下了桥,来到江的另一边,夜色中霓虹闪耀,马大爹走进了一家旅馆。门头上的招牌是一个白色的箱体,红色的广告字,通着电,昏昏黄黄,闪着“福顺旅店”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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