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空的另一头,马大姐呆呆望向彼此相拥的父母。原来他们真的相爱过,原来她的父亲是这样的人,原来那封全是外国字的举报信是母亲寄的,竟然是母亲,而这一切父亲竟然都知道。

    “所以爸爸平反回来后,你也故意地躲着他?你本来都可以不倒班了,但你就偏整个晚上呆在车间。等白天下班回来,倒头就睡,我快放学了,你才起床做饭。妈妈,你为什么不把这些话早点告诉爸爸,他都已经回来了呀?”马小萍悲伤地问。

    “十年前我不敢说,十年后我说不出口。你爸爸刚回来的时候,我也想过和他坦白。那天我提前下班回来,你们都不在家,你爸爸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呆呆看着桌子上的那枚领带夹。无论我将领带夹放在哪里,你爸爸都能找到。我突然觉得心灰意冷,下了楼,坐在荷花塘子边。十年过去了,隔在我和你父亲中间的,还是没有变。我好像也不再后悔所做的事,小梅带走了他的心,我留下了他这个人。”三嬢嬢苦笑道,“那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但是妈妈,你没有再开心过,我记得的。你最后一次开心是知道爸爸平反了,要回家了。等到他真的回来了,你反而没有再开心过,就算是后来哥哥回城,我初中毕业,哥哥分配了工作,我考工进了厂里,你都只是放心,没有再真正发自内心的高兴过,妈妈。”女儿又一次哽咽地说。

    “那几年我就想把一切都安排好,开心不开心的,也不重要。后来才意识到,不再笑的人除了我,还有你父亲,还有你,小萍。”母亲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那几年,我们都没有开心过,对不对?你父亲不知道如何与你们兄妹相处,也不懂得我的矛盾,他和我们渐行渐远,让你误以为他冷淡无情,对不对?”

    “可是他对你确实不好啊!你生病的时候,他那么……”女儿气得说不下去。

    “是我让你父亲不要来的。我告诉他,我不想见他……”三嬢嬢打断了女儿。

    “但是你明明盼着他来。每次他把饭送到门口,你都要提前坐起来,这样就可以望一眼他。你根本就是放不下他,舍不得他。”女儿也打断了母亲。

    “我……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啊,就算是有一个理由,我也无法说服自己接受他的原谅。我早点离开,他就可以早一些解脱,那我也就可以解脱了。只是女儿,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切让你误会你的父亲,让你这么多年一直都过不好。对不起,女儿,这是妈妈的错啊。”

    “没有,妈妈你没有错,我过得很好啊,你有一个很成器的外孙。他考上了大学,现在在上海工作,他马上……”

    “我说的不是孩子,而是你,女儿你自己。”母亲认真地看着她,然后眼神渐渐疏离,转眼间又成了那个阴魂不散的摊贩老板:

    “你把领带夹丢到荷花塘子的时候,就成为了另一个你妈妈,活在不肯原谅和不被原谅的的矛盾中。你不肯原谅父亲,也同样不被父亲原谅。我们被你丢进荷花塘子十多年,你从未懂得到它对上一代人的意义。小梅只是它曾经的主人,你的母亲和父亲也是它的主人,它目睹了你们一家人解放后幸福的生活,你哥哥的出生,你们搬进新家,你母亲评上了劳模,你父亲平安回家,以及你的出生,你父亲笑容和你母亲的满足。你母亲直到去世,也没有向你父亲说出真心;你的父亲直到离世,也没有等到你的原谅。不过,他最终在鬼市找到了福顺旅社,让我和三嬢嬢在那里等你,等你有朝一日找来,还能记得这枚领带夹。那么,马大爹让我们转达的话,就可以转达给他们的女儿了。”

    “转达给我吗?爸爸有话要告诉我吗?”马大姐不可置信地望着摊贩老板。

    “你还记得我问过你,如果是以带走你灵魂的方式,去见你的母亲和父亲,去看到这背后的真相,你愿不愿意?当时你没有回答,现在我再问你,你愿意吗,舍得吗?”

    “我舍得,我愿意!”马大姐无比地笃定。

    “呵,我可不愿意,我可不想要你的什么灵魂。”摊贩老板竟耍起了赖。

    “可……可我要知道啊,我父亲究竟告诉我什么!”马大姐一把抓住他。

    “马小萍,你看看你自己,你这一辈子究竟在为什么活着?”摊贩老板反手抓住她,眼睛直直望着她。

    “我……我为什么活着?”

    “你小的时候总盼着自己的爸爸,能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骑着车载着你,但直到你已经长大到不可能再坐到单车上,你爸爸才回来;你想象着你的爸爸,就是母亲心中牵挂着的完美丈夫,却没有想到过他竟然还有一个早逝的未婚妻;所以你想着,最起码他回来了,一家人在一起过好以后的日子,可是他没日没夜地工作,母亲也整天整天地加班,一家人反而越发的疏远;甚至到了你妈妈重病,他都没有回来照顾,一份热乎的饭菜都送不来。他就从你心中最期盼的人,变成你心中最过不去的坎……”

    “不,我没有对他有过期盼,没有!从来没有过!”马大姐大吼着打断了摊贩老板的描述,想要挣脱他的手臂。

    “所以你为母亲不甘,你为哥哥抱不平,你为自己有过的幻想而愤怒,你无法面对你的父亲和他的再婚,所以你丢掉了领带夹,因你知道他一定猜得出是你拿走的,一定会埋怨你的冲动,一定不会再主动联系你,这样你就可以离他远远的,远到不会再有期盼……亦或是他能够明白你的愤怒,主动来向你道歉……”摊贩老板像是听不到她的嘶声力竭,继续说道。

    “不——不是这样,我只是想拿走他的领带夹,只是想让他也失去!”

    “真的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最后惩罚到的是他吗?还是你自己?你从此不敢再去家里,你害怕他问你领带夹的去处;你为了远远地躲开他,匆匆将自己嫁人,甚至都没明白对方为什么要结婚;你婚后一人带着孩子,无法向他开口说你吃的苦;你跟随着工厂迁去了外地,不过是不愿让他知道你过得不好;甚至你离了婚,都没有告诉他。”

    “我的婚姻和他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不想过了,离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他?直到他去世,你都没有告诉他。”

    “告诉他,有什么意义?他会关心,会在乎吗?”

    “他关心,他在乎。”摊贩老板斩钉截铁地说。

    “怎么可能,他都没有在乎我母亲……”马大姐自嘲似的笑了。

    “这就是你父亲要我转告你的话。”

    “什么……”

    “小萍。”马大爹的声音蓦然响起,马大姐生生呆住,声音似乎就从后方响起,但她却不敢转身。

    那年和哥哥一起去向父亲坦白领带夹的丢失,几乎都是躲在哥哥身后,而父亲也没有怪她什么,只是让她好好过。那之后她更少去看父亲了,之前是因为怨恨,后来就是愧疚和害怕。有时候,她带着儿子去,也只是让孩子自己拿着东西上楼,自己找个借口晚上再来接他;有时候,遇上了节日,她也一定要等哥哥一家,从没有一个人去看过父亲;直到……直到他突然离世,她得到消息后,第一个赶到家中,看到躺在房间里,穿戴整齐,甚至还系着一条暗红色领带,却已没有了呼吸的父亲。那一刻,她一下子滑到在门前,她仍旧还是害怕的,害怕面对父亲,可是她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去消除这种害怕,因为那个人再也不会醒来。

    而就在之前,她看到了在福顺旅社的父亲,他一身笔挺的西装,一双走在路上踏踏作响的皮鞋,还有那条花格子的暗红色领带,就是父亲离世那晚所系的那条!

    那一夜,父亲究竟经历了什么,就是刚才在时空画面中所看到的那样吗,他就在这里吗?那种消失多年的害怕又回来了,马大姐下意识地想躲到母亲身边,可摊贩老板并不打算让母亲现身,反而他刚才说的话都一句一句打在马大姐心里。

    马大姐转身,水纹荡漾开来,福顺旅社昏黄的灯光下,两个时空重叠,父亲看向女儿,女儿看到父亲眼中,小小的自己。

    “小萍,爸爸就要走了。这些年你来家中的时候少,我也没有什么机会和你聊一聊。以后你也不用害怕见我了,好好过日子,有什么难处就找你哥哥,不要生分了。这一辈子有你们俩个这么好的孩子,是我的福气,而我最大的福气其实娶了你们的妈妈。她的善良、勤劳、温柔,以及她的操劳、辛苦、坚强,不需要我再说,我们都懂得,因为若没有她,也就不会有我们这个家。”马大爹的脸上是幸福的笑容。

    “可是,妈妈再好,你不也……”马小萍隔空喊道。

    “小萍,你可能会说,妈妈再好,爸爸也不爱她。可是,小萍,如果爸爸不爱妈妈,怎么会和她生儿育女,和她共同生活那么些年。你觉得,爸爸是那种可以随便被强迫的人吗?”

    “那小梅呢?”马小萍不甘地继续问。

    “我对小梅的爱是遗憾的,我对你妈妈的爱是珍惜的,同样包括我对你们的爱是愧疚的,我对你李嬢嬢的爱是陪伴。”马大爹解释道。

    “你都爱吗?”马小萍失笑道。

    “都爱,也爱自己。如果不爱自己,我不可能从战场上活着下来;如果不爱自己,我可能在小梅被水冲走后就随她而去;如果不爱自己,我熬不过劳改农场的那十多年;如果我不爱自己,我早就放弃了平反的希望;如果我不爱自己,不会厚着脸皮回来,期待你们和你们妈妈的接纳,让我有家可回。我从都知道,你们的妈妈永远不会放弃我。”马大爹说道。

    “那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一枚领带夹?你明明知道妈妈害怕什么。”

    “因为领带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小梅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三妹,你们的妈妈,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和你哥哥,包括你李嬢嬢——是你们构成我的生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就如同我没有办法告诉别人,我更爱我的心脏,还是更爱我的脾脏……那个‘M’的钢印,既是我们的姓氏‘马’的首字母,也是‘命运曲折,但我们不再分开’的期望。”

    “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吗?”马小萍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那一个梗在心中多年的不甘,竟是这样的真相。

    “但是小梅啊,爸爸对不起你,不是因为你们小时候我不在身边,而是没有让你懂得这一生要为自己而活,要爱你自己。那时,我后来已经猜到,领带夹是你拿了的。你既然可以那么勇敢地夺走它,那为什么不能勇敢得活得比我幸福?我当时以为你可以的,所以没有去找你,但你却被自己困住了……”

    “爸爸,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来找我啊……”

    “小萍,爸爸愧对你,愧对你对我有过的所有期盼。爸爸就要走了,什么也没有给你留下。如果你能听到这番话,知道这其中的原委,爸爸唯一想告诉你的,就是为自己活,不是为了丈夫、不是为了孩子,也不是为了你妈妈,而是为自己活,要活得比爸爸更好。”

    马大爹微笑着看着时空里的虚无,渐渐消失,那抹微笑最终让马小萍泣不成声……

    “小萍……你听到了吗?小萍……”母亲的声音由远及近,缓缓将她唤回,她在瞬间恍然,然后紧紧报住眼前的母亲:“妈妈,爸爸要走了,他走了……妈妈,你不能走了噶,不能再离开我了,不可以再离开了……”

    “小萍,小萍,你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你爸爸要告诉你的话,你都听到了,是吧。”母亲轻轻拍着女儿的背。

    “嗯,我认得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早些告诉我?”女儿一边回答,又一边哭起来。

    “因为他也害怕啊,就像你害怕见他,他其实也害怕见你。”母亲轻声说道。

    听到这句话,女儿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小萍啊,你要好好呢,开开心心,幸幸福福。”母亲将女儿扶起,郑重地说道。

    “妈妈,你们要陪着我。我现在已经把领带夹找到了,我会像爸爸一样珍惜它,我会好好呢。”女儿又一次抱紧了母亲。

    “小萍,你一直最想问妈妈,嫁给你父亲这样的男人,后不后悔?那么现在,你知道了吗?”

    女儿靠在母亲的肩头,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萍啊,妈妈现在已经把你爸爸要说的话带到了,也就没有什么牵挂了。”

    “妈妈,你你不能走,不能走……对,只要领带夹在,你们就走不了噻。”

    女儿转身去找之前避之不及的领带夹,却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她记得自己之前来到鬼市,被一位摊贩老板蛊惑,然后失足掉进了江中,等再醒过是在一个叫福顺的旅社里,再然后有一个老妇人,对对,还有一个年轻姑娘陪着她。她后来去了好多地方,有工人村里老房子、有马家大院、有厂里的医院,甚至还有缅甸,还有一条江水,还有飞机,还有……领带夹!对,领带夹,她要找到领带夹,她不能让妈妈离开,那个领带夹……在哪里?!

    “领带夹……领带夹在哪里?在哪里!”马大姐发现自己站在之前停过自行车的地方,前面不远处就是那个鬼市。但此时,集市已经散去,路面上的垃圾随风打了几个卷,消失在黑色的角落。一旁的江水,在夜色中急速流动,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想起那座吱呀吱呀做响的铁桥。可是霓虹晃动,哪里还有什么悬空的索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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