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你一直没有离开,寄身在领带夹之中。并不是因为舍不得小东小萍,而是因为愧疚,对不对,三妹?”马大爹突然直直地望向年轻人,对方似有惊惶,不由地往后以退,却被身后的人轻轻拖住。

    身后之人竟是一直没有说话的福顺张老板,他轻笑道:“后来呢?”说着便不着痕迹把人往前一送,年轻人消失,三嬢嬢正正站在了马大爹面前,她一下子哭了出来:“马拴哥,是我……是我的错。那个告密的人,是我,就是我……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那又不是秘密,又算得上是什么告密?”马大爹无奈地说。

    “但……是我把信拿出来的,是我害你的……”三嬢嬢含着眼泪。

    “三妹啊,有些话我从前没有来得及说,也是我自己没有想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你仍旧困在这里,如果说这算是惩罚的话,那也足够了。更何况,你没有错,你只是太在乎家,太在乎孩子,也太在乎我了。”马大爹也定定看着她,然后如同过去那样安慰地笑着说,“三妹,那一切都过去了。”

    三嬢嬢泣不成声。

    有一段时间,三嬢嬢很想将领带夹丢掉,因为她的丈夫会捧着领带夹发呆,听不见女儿因尿布湿了的哭闹声,看不到儿子不会做作业的愁眉苦脸,他只是坐着,一言不发,眼神空洞。三嬢嬢却倔强地一句话都不问,关于小梅,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小梅的存在一直是三嬢嬢心中的坎,翻不过去的坎。她曾经抱定决心,送走自己的丈夫,赡养好他家的老人,然后光耀地写进他们家的家谱。老天爷既然让她还是嫁给了他,那她就一定要做好他的媳妇,就算她的男人不在身边。

    但是老天爷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所以她的男人还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边,成为了她孩子的父亲。尽管中间被组织怀疑过,但已经调查清楚了,她的男人是好的,她的男人经受住了考验,是值得信赖的。她从前的选择没有错!如果不是那封外国信的到来,谁会想到那个已经“死”了那么多年的人,原来还活着,可能有朝一日还会回来。那种要靠自己,又要靠自己一个人撑起一个家的预感,又回来了。所以她拒绝参与回信,也坚决不看来信,她想用自己的冷漠,告诉丈夫,她的态度。但谁会想到,那个外国会发生什么政变,那么活生生的一家人就消失了,没有任何消息,消失得干干净净。而她的丈夫也终于失去了冷静。

    三嬢嬢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因为她的丈夫也没有睡。他会坐在阳台边,摆弄着他的那台老收音机,从一种雪花变成另一种雪花,在那些零星的信号中长吁短叹,或者呆呆看向窗外漆黑的夜。三嬢嬢甚至觉得自己的丈夫会在某个时刻走掉,抱着他的收音机,然后消失于黑夜之中。于是她更不敢睡了。

    三嬢嬢知道自己在嫉妒,她逐渐明白丈夫对她是恩情,对小梅才是男女之情,就算是为他生儿育女了,也不是。过去她还可以守着家,心安理得地过下去,但是现在她做不到了。她的丈夫越是心不在焉,越是敷衍了事,她就越是心神不宁、胆战心惊。起先,她想把领带夹丢掉,眼不见心不烦,一了百了,让他死了那份心。可是她也知道这是行不通的,领带夹也是他们夫妻的纽带,她不能丢。之后,她想应该把领带夹藏起来,这样就算他走了,也一定会回来找,她就可以留住他。

    可是不久之后的一天,领带夹竟然不翼而飞,一瞬间瘫坐到地上,吓得女儿在一旁哇哇大哭。他肯定是走了,他肯定自己去找小梅了,甚至还不告而别,可是又能怎么告别呢。他知道的,只要一提小梅她都是不听不理不说的,那么他也就不可能和她告别了。他会先去哪里,还是缅甸吗,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那个叫印尼的地方在哪里,她要去把他追回来,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孩子不能没有爹……她的大脑里有无数个念头,无数个行动,可是她却怎么都站不起来,直到看到儿子蹦蹦跳跳地回到家——她一眼就看到了领带夹竟然夹在儿子的红领巾上!直到那一刻,她腿上才有了力气。

    可是她怕了,她害怕领带夹有朝一日会真的消失,尽管她狠狠收拾了儿子,但是她已经无法承受下一次的不翼而飞。她觉得自己必须要想办法留住他,绝对不能让他带着领带夹离开,一定不能去找小梅,去了他就不会回来了。于是她每夜每夜都不能睡觉,她要守住自己的家和丈夫。再于是,她开始变得神经衰弱,这极大地影响了她的身体,开始无缘无故地胃疼,也开始无缘无故地发火和疑神疑鬼。马栓哥意识到了自己的收音机影响了家人,就想搬到车间的值班室去。所以那一天,三嬢嬢真的看到丈夫在收拾行李,甚至还偷偷地将领带盒从衣柜中取出,压到了行李下方。

    三嬢嬢被被深深的恐惧扼住,她心慌意乱、她坐立不安、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她只想留下自己的丈夫,她想有人看住他,能够守住不让他离开……于是,她想到了他的下放,想到了他之前被下放到郊区的农村,在那里,会有人管着他,他是无法离开的!

    趁着丈夫白天在车间上班,三嬢嬢翻出了小梅的了来信,不止最近的几封,还有解放前的通信。三嬢嬢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她马上意识到这些信不安全,她只需要这里的一封,但其它的不能就这么放着,后面一定会……一定会……她将装信的铁皮盒拿走,偷偷收了起来。接下来的几天,三嬢嬢都在写匿名举报信,她将那封小梅的来信看了很多遍,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嫉妒。同为女人,她明白了小梅的一片深情;但作为妻子,她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她一遍遍地写,又一遍遍地撕掉,她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事,但又无法放任丈夫的离意。最终,她决定什么都不写,就将那封夹杂着英文歌词的信,寄了出去。

    后来的很多年,三嬢嬢都过不了“告密”这个坎。她无法面对自己的丈夫,也难以面对自己的孩子,后来马大爹要将这些年的风言风语谣言诽谤做个澄清时,她才是那个最害怕的人。她害怕马栓哥的对质,害怕说出真相,害怕孩子们会看她的眼神,但是马拴哥没有,他只讲了自己的经历和不公,只把那些遭遇当做是一个时代的歧途,他只是不够好运,和其他大部分人一样,未能幸免而已。她甚至怀疑,丈夫可能确实什么都不知道,那封把他彻底打成里通国外的国民党特务□□的证据,就是她寄出的那封信。

    “马拴哥,那时你被□□,被戴高帽子,被游街,你会没有怀疑过我吗?”三嬢嬢呆呆望着他,像是接受最后审判的犯人。

    “起先我没有想过会是你。你是我的妻子,我孩子的妈妈,你不可能会去做这样的事。再有,那封信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看过,我也从来没想过它会成为什么罪证。但是我才明白,罪证不罪证的都不重要了,我们这些老□□是逃不过了。只是那封信出现得时间很早,我才被带去谈话的时候,就被要求说清楚那首歌词的暗语,交待清楚双方联络的暗号……但那就只是一首美国歌曲而已,可是一切都说不清了。”

    “那封信我是六六年的年初寄出去的。刚开始的那几天,我总觉得会有人突然来家里把你抓走,或者直接把你送到乡下去。但是没有动静,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那封信石沉大海,像被寄丢了一样。后来小萍得了痢疾住院,你我都全身心扑在了她身上,你也没有再收拾过行李了。所以我后来忘记了那一封信,直到两年后,□□开始……你成了厂里第一个被打倒的人。那时,我才意识到那封信可能从来没有丢失过。我几次想和你坦白,想去帮你澄清,但我害怕,害怕你知道真相后……”

    “我被关起来后,从家里搜来了很多‘罪证’,让我认罪。最开始看到那封信时,我以为是他们从家里搜来的,可就只有那一封,他们反而还让我交出其它的信件。我知道一定是三妹帮我藏起来了,但为什么会孤零零出现在这么一封呢?会不会这封信在之前就已经成为‘罪证’了。我回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这封信的时间,就是小梅他们出事的前后,在那段时间里能拿到这封信的只有家里人。而那段时间和我一样,整夜整夜不睡觉的,只有你,三妹。我想,会不会是你看了那些信,然后弄丢了其中一封;我也想是不是,你拿给了别人看,被别有用心的人拿走;我还想,是不是你被人利用,被骗走了信……可是为什么就只有一封,别的呢?没有理由,只拿走一封呀?除非那人就只拿出了一封,剩下的全部藏了起来。一封可以引来无数的怀疑,但又没有严重到枪毙的地步。而有这样矛盾心理的人,我想应该就是我的妻子。”

    “马拴哥,我没有想得到六八年会成那样,我以为就是再下放农村,一年半载你就回来了。可没有想到,罪名那么大,你遭了那么多罪……你被带去游街的那天,小东就家里街上两边地跑,一个劲儿问我,爸爸是特务吗爸爸是特务吗;小萍就哭,怎么哄都哭,一直一直的哭,哭到后面我也跟着哭,我觉得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甚至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马大爹伸出一只手,扶在了三嬢嬢的肩膀上,慢慢拉向了自己。三嬢嬢伏在丈夫一边的肩头,不停不停地抽泣。马大爹的另一只手,从胸前掏出领带夹,也哽咽道:“三妹啊,我将领带夹交给你的时候,是认定你和她是一样重要的人。后来和你生活,和你养育儿女,都是我的福气,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也没有想过要离开家。小梅一家出事的时候,我虽想过要去找她们,但我没有想要离开你们。在我被游街、关押、劳改的时候,我都认定我有一个不会放弃我的家,我的孩子不会嫌弃我,妻子一定在盼着我能活着,活着回家。只是这一次的时间太久了,十年啊,我在景洪的农场劳改了整整十年。让我逐渐怀疑究竟还有没有人真的在等我回家。你们在省城,很少来信,小东会写信之后,每年三节邮寄东西来时,夹一封他写简短的家书。我觉得自己离你们越来越远,有时站在望不到头的芭蕉林里,觉得生命在这里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马拴哥,我有什么脸给你写信呀。我就盼着小东能快点长大,能写信给你,我就多存点粮食和罐头,能趁过节给你寄下去。可这孩子不懂得怎么和爸爸说话,就各种句子套一遍过关;等小萍都会写信了,又问我要写什么,可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让小萍一直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她的妈妈总想着寄东西寄信,而她的爸爸却几乎不回信。”

    “我以为你们不想和我有瓜葛,而我当时被判了无期,也觉得是永无出头之日,回不去了,就不如不耽误。”

    说完这话,他们望着对方,这些从前没有来得及说出话,为什么要到人鬼殊途的现在,才彼此坦露。为此,他们错过了后半身的信任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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