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急不缓地下着,将天地裹成了一枚粉莹的脂玉。纷扬雪花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攀上凤栖后山。

    他头戴棉帽,身穿缁布棉袄棉裤,一面走,一面顾望四周,但见苍松翠柏,傲然挺立,偶有鸦雀低鸣,泉水叮咚,此外就是一片肃寂。看着走着,他那枯黄的巴掌脸上绷出了一线笑意,绿豆粒般的眼睛中射出了两道精光。

    不一时,他走进了一丛塔林。他快速扫视了一圈,确定无有人踪,便奔到东北角的一座低矮六角石塔前,从怀里拿出一柄小铲子,把塔基一侧的雪铲净,青砖已经濡湿成黑。他用铲子轻撬砖角,那砖就凸了出来。

    待取下两块青砖后,他伸手探入砖洞,脸上的笑意荡开,化成颤喜之声:“宝贝,我来了。”

    “了”字尚未坠地,他脸上的笑容已滞,双肩微颤,声音陡转狠厉:“又是你个巫女!阴魂不散!有本事,跟我单挑!每次都用暗器算什么本事!”

    他的叫喊虽然震耳,却也只是过过嘴瘾,此刻,他连扭头正视敌人也做不到,只能死死盯住那探进砖洞的手臂,怒火如烧,却烧不断手臂上扎立的银针。

    “只要能擒住贼,就是本事,你管我用暗器还是明器。”回答他的是一个带笑的女声。

    他立刻翻眼向上看去,只见松枝间闪落一个俏倩的身姿。来人头戴貂帽,身穿玄布曳撒,脚踩染皂羊皮靴,正是他恨念的巫女——李元夕,博州府衙的女捕快。

    “吕通天,亏你想的出,居然把赃物藏在长老的塔墓中。你如此尊奉,待我禀过方丈,你就等着六根清净吧。”李元夕叹笑着上前,伸手一点,那僵立的贼人立刻扑跌在雪窝中。

    “算你狠。”吕通天心中发怯,嘴上不饶,犹且争辩,“我把财物请长老代为保管,是对长老的信任。这大千世界,唯有长老慈悲。不像你,只会玩阴使诬,仗势欺人!”

    “你还委屈了?省省力气吧。”李元夕斜瞟地上人一眼,走到塔前,探手入洞,抓了一把金条出来。赤足金条,澄灿悦目,李元夕脸上却无喜色,就连刚才的一抹讥笑也淡了。

    显然,这不是她所寻之物。

    她继续掏抓,抓出来的却只是金条,再无其它。

    “这是怎么回事?”李元夕心中暗道,一阵焦急,“捉贼捉赃。这金条全无凭记,就算知道是吕通天熔铸之物,也奈何不得他。”

    急中生智,她回身对吕通天道:“这都是你的?”

    吕通天张开冻紫的嘴唇,挤出一个“嗯”字。

    “你如此富有,又如此信任长老,我替你布施了,你也就消罪除孽,功德圆满了。”李元夕说完,转身向塔林外走。

    塔林远处,素雪帘幕中隐有飞檐朱壁。吕通天知道,那是圆觉寺,现任方丈乃智觉上师,最是嫉恶如仇,要是给他知道自己如此糟践长老塔墓,自己不死也废。

    念及此,他立刻脱口道:“等等,小巫女,不,——李捕快,有话好说。你大人大量,放我一马,我保证,再也不犯。”

    李元夕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停住脚,转身道:“你老实交代,韩家失窃,江娘子的金簪、纹银,还有手炉,都在何处?”

    “不知道。”吕通天应声道,语气振奋了许多,“原来,你还没捉到贼首!小心吃打哦!”

    韩家失窃,是四天前的事,李元夕奉命缉盗,限时五日,按照律法,明天拿不到人犯,就要杖责三十。

    “谁说没有人犯。”李元夕冷笑着,取下腰间的绳索,作势就要上前捆绑。

    “不是我,不是我,你不能枉屈好人。”吕通天急了,声颤音抖,“不是我,真不是我。李大人,我知道你从不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从不冤枉一个好人。我虽是惯盗,但韩家这事,真不是我。我可对天起誓,若有虚言,五雷轰顶。”

    李元夕停下手:“不是你?还有谁!”

    博州府的大盗小贼中,吕通天的技艺最高。“通天”二字便是对他的尊奉,言其本领之高。她此问,正是基于此。四天的时间,她已遍访群盗,始终无有赃获。这吕通天,便成了最大的可能。

    “真不是我,李大人。”吕通天虽然满口无奈,却也甚是高兴,因为对手认可了他的通天本领,一高兴,心头就发胀,话也更多,“韩家这事,我只是听闻,并不知是何人所为。不瞒你说,我还跟朋友们通过气,但奇怪的是,无人晓得。”

    闻言,李元夕紧紧盯住他的双眼。

    “没骗你,李大人。我们也甚是好奇,何等人,竟然有如此手段,做的是人不知,鬼不觉。”吕通天的口气中多了三分敬佩。

    “神鬼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元夕心中一震,一个大胆的设想冒了出来。她迅即收好绳索,大步向前。

    看着直奔自己而来的捕快,吕通天吓了一跳,尖声喊道:“你要做什么!难不成要灭我之口,独吞金子?那些金子是我的棺材本,你,你——”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李元夕已经抬起了右手。他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谁知,那雷霆一击并未落下,倒是他的手臂松缓了许多,周身的酸麻之感也渐渐消逝。

    吕通天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无人,手臂上的银针也没了。他试着转动脑袋,这才惊觉雪势已悄然收缩,两行清晰的脚印排向山脚。

    雪花零落,天色转明,苍云后已微现日脚。李元夕却连打了三个寒颤。她急急奔下凤栖山,望着面前的汤汤重英江,心中甚是期盼。

    为了逮到吕通天,她从午时就等在了松木间,两个时辰过去,身上早已冷透。刚才对敌不觉,现在却是苦寒难耐,特别是双脚,阵阵刺痛。

    “可千万不要冻伤。”李元夕暗暗祷祝,猛力跺脚,一双杏眼却是打量江面不止,“要是有条船就好了。”

    但如此雪天,闭户拥炉才是最惬意的,船家也是人,谁会冒雪荡桨呢?

    李元夕一边寻望,一边疾走,虽也看见过几条船,却是系缆下锚避雪不发的。突然,她的目光一凛,双脚也不由地定住:只见江心孤岛上,一簇红艳的山茶花在皑皑雪衣间昂然绽放。

    红花白雪,苍天碧江,江山如此多娇,任是谁也观之不倦,赞赏不已。

    李元夕呆呆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阵水花溅落之声唤过神来。

    一条渔船缓缓驶过。

    “渔家,渔家——”李元夕惊喜之余,立刻挥手示意。谁知,那船却是径往江心而去,片刻也未停留。

    “不顺道啊,算了。”李元夕收起期待的目光,拔脚就走,一刻也不耽搁。

    顺着重英江直行,只需半个时辰就能到博州府南门。此时路上多雪,虽然难走了点儿,但只管走,不要停,总能走到的。

    李元夕打定主意,不再顾盼,专心赶路,身后两行深深的脚印蜿蜒相随。

    忽然,清悦的笛音悠悠传来。

    李元夕竖起耳朵,闻知这笛音是从江面而来。她没有回头,心中却是欢喜:乐音相伴,长路不再漫漫。她的脚步更快了。

    “客官,客官。”一个老者的喊声在身侧响起。

    李元夕扭头顾看,就见一位老艄公正立在船头,招手示意她上船。

    “老丈,有酒吗?”在船舱坐定,李元夕只觉更冷,她忍不住搓手道,印象中,老艄公都身带酒葫芦。

    “不巧,已喝光了。”老艄公笑道,脸上的折折皱皱堆起了花瓣,“女客官不嫌弃,还有热汤,可成?”

    李元夕连连点头。

    移时,她面前的竹桌上就多了一只白瓷碗,一只长嘴陶壶。

    “多谢。”李元夕立刻倒了一碗,双手捧起,送到唇边。

    有淡香袭来。

    她略略一怔,忍住一灌入喉的冲动,小心地抿了一口。

    清香甜润,有蜂蜜,还有——她尝不出,但确是好喝,遂放开胆子,把一碗都喝光了。

    “这热汤加了何物?”李元夕倒上第二碗,忍不住开口。

    “茶花露。”

    “茶花露?”李元夕有些不信,她自是吃过桂花露,玫瑰露,梅花露,都是取自芬芳之花。山茶,好像没什么香气啊?

    似是听见了她心中的疑问,老艄公继续道:“山茶乃清香,因花色炫目,少有人知,也唯有有心人才能嗅到。”

    “老丈可是有心人了。”李元夕捧起碗,嗅嗅看看,苍白的方脸上重现红润,“如我等粗枝大叶之人,就无有这份细腻心思了。”

    “客官见笑了。这茶花露可不是在下所制,我也只是借花献佛,——这是刚才的客官赠予我的。”老艄公坦言道。

    “那也是沾了老丈的光。”李元夕笑道,唇角的小痣跳起来,“今天多亏了您,不然我且得走一阵子呢。”

    老艄公刚要说什么,就听见马蹄声“嗒嗒”而至,接着是车轱辘碾过厚雪的“嘎吱”声。

    李元夕好奇地推开船窗,就见一辆罩有紫厚帷幔的马车转过凌霄桥,正缓缓向前驶去。

    “赏雪,访友,赶路……”李元夕心中猜测,忽然察觉自己的职业病又犯了,遂浅浅一笑,收回目光,专心品饮茶花露热汤。

    老艄公见她默言不语,便也没再开口,悄悄退出了船舱。

    第二碗热汤饮毕,雪已完全停了。李元夕支起船窗,深深吸了口清冽的空气,待船驶过状元桥,便从腰袋里取了一块碎银放在竹桌上,遂即起身登岸回家去了。

    李元夕的家在青葵街,是一座规整的二进小宅院,离博州府南门甚近。一拐进街口,但觉寂静静的,只有一个男子正在她家门前铲雪。那男子粗壮有力,一把铁锨飞上舞下。

    “还是搭档好啊。”李元夕知心头一热,快步赶了过去:“大通,别扫了,先弄口热饭,我都冷透了。”

    路通笑道:“早备好了,锅里有羊汤,碗里有馍馍……”

    “啊啊啊”李元夕不等他说完,小跑着冲进了家门。她以最快的速度回正房东间换了衣衫鞋袜,这才扎进厨房,从锅里舀了羊汤浇进大瓷碗中,又捞起两根羊肋骨大口啃着。

    等骨头啃完,馍馍也泡好了。再撒上香菜末、胡椒粉,点上细盐,即便埋头大吃。热气蒸腾,她额头开始渗出汗珠。

    整碗下肚,李元夕才感到自己又活过来了。她嗅嗅鼻子,甚是意犹未尽,但美食不可尽用,决定忍住——只舀了一勺羊汤。

    正喝着,路通大步走了进来,他泡了三个馍馍,端着大碗坐在搭档对面,风卷云吞,片刻就吃完了。

    “不是吕通天。”李元夕见他放下筷子,就把凤栖后山的缉捕结果直言相告。

    “不是他?还能有谁?”路通皱眉想了又想,毫无头绪。

    “家贼难防啊。”李元夕提示道,“你还记得江娘子的话吗?就是咱们问她,家中都有谁知道那箱子时,她说的。”

    “除了江娘子与韩秀才夫妇,还有贴身仆婢春莺与石良,但这二人都跟了他们很长时间,不至于吧?”路通摇了摇头,忽然惊道,“你是说贼喊捉贼?”

    李元夕点点头:“江娘子说,家里没人敢动她的东西。她何以如此自信?她是主母,更应该明白人心难测的道理。”

    “这样讲,她东西丢的奇怪也就不奇了。”

    四天前,韩家报了失盗。李元夕跟路通前去核查,被告知不知何时丢失的。据失主江娘子所言,那桐木箱子一直封锁完好,放在她的床下。她因找不见手炉,才命春莺开箱,结果发现箱内的五百两纹银不翼而飞。当下震惊,即刻检点,银两之外,还丢了一对金簪,一只手炉。

    “可她为何要这样做呢?”路通又提出了疑问。

    “这就要问她了。”李元夕道,“事不宜迟,我明日一早就去韩家。”

    “啊,是得抓紧,不过胡推官传话,明早点卯,必须全到。”路通说完,悄悄吞了吞嗓子。

    李元夕顿时恍然:“你去拜望他了?费了多少银子?”

    “是探望。这顶头上司病了,咱们做属下的,分当致意。”路通实话实说,竖起两根手指,“二十两,我说是咱俩的心意。”

    言毕,他起身去壁橱里拿了一个纸包递给李元夕。

    “你吃吧。”李元夕没有接。

    “高记江米条啊,新出锅的,糖霜厚着呢。你不是最喜欢吃吗?”路通有些郁闷,自己特地买的,搭档却连看也不看。

    “现在不喜欢了。”李元夕直言不讳,“发苦的江米条,我才不要。”

    “苦吗?这么厚的糖霜。”路通说着,开包拿了一根放到嘴里,“嘎脆”一咬,“又甜又脆又香,——你也太挑了。”

    “你喜欢就好。”李元夕看着搭档,“别扯江米条了。接着说,胡推官年年都病,年年无恙,还真是厉害。你去探望,可知他所患何病?”

    路通摇了摇头,他虽去探望,却未见到上司之面,并无叙谈。

    “是银痨病,唯有银子能愈。”说完,李元夕灿笑不已。

    见搭档不是真生气,路通也笑了:“二十两银子,买个顺遂,值的。”

    “嗯,只要多破几个案子,赏格也够了。”

    第二天,李元夕准时赶到了博州府衙理刑厅,听胡推官训话。

    “今儿是腊月十六,就要过年了,大家都上上心,一是手里的案子,务必抓紧完结,二要打起精神,仔细提防,安生过年才是。”

    胡推官头戴乌纱帽,身穿鸂鶒补子公服,倒三角脸上甚是油光,一面说,一面扫视堂下众人,在瞥见李元夕的时候,他的黄色眼珠转了转。

    “李元夕,你那个失窃案,怎么样了?可拿到贼人了?”

    这是点名询问,可是重视,可是责难,关键在于问者的心情。

    “禀大人,在下正全力缉捕,定能擒得贼首。”李元夕信心道。

    “那就是还未抓到。我记得,韩家催得紧,限比五日,今儿可是第五天了。”胡推官不急不缓道,薄唇轻抿,一丝得意抹上唇角。

    “请大人放心,今日必见分晓。”李元夕听出了上司的言外之声,纵然她破案最多,可这胡推官就是不喜她,时不时地就冷嘲热讽,现在见比限日到,自然不肯放过。

    但想让她吃打,没那么容易。

    “那你可要抓紧了,法不容情,你懂的。”胡推官斜瞟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吩咐众人,“大家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

    “大人,大人——”一连串的喊叫打断了胡推官的话。他不满地抬头,就见门吏带着张里长、王甲长急急奔进了堂上。

    “不好了,大人,出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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