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觉寺乃百年古刹,香火极盛。李元夕赶到时,山门下已停有马车与驴骡坐骑。

    “乖,不要吵架,哈。”她把缰绳系在木桩上,拍着青骢马的脖子嘱咐了一句,这才提步沿着石阶直上。

    石阶湿漉漉的,其上的雪已被晨扫的小僧铲至阶侧林树下。

    李元夕嗅着芬冽的山气,精神抖擞,一口气奔进了寺门,就见一个抱着木鱼的小沙弥正从天王殿步出。

    李元夕迎上去:“小师父,我有要事,需跟智觉上师面谈,烦请引见。”说着,拿出腰牌。

    小沙弥打个问讯:“方丈正在石室闭关,不见客。”

    “真不巧。”李元夕腹语,即刻又道,“敢问现在主事的是哪位大师?”

    “寺监清观师叔。”

    “那就劳烦小师父,请寺监大师到观音殿一叙,我在殿中立等。”说完,见小沙弥面露难色,李元夕又加了一句,“例行公事而已,寺监大师自是明白,小师父直言通禀即可。”

    闻言,小沙弥急急去了。李元夕则快步赶到了观音殿。

    香烟袅袅,金光灿灿,送子观音慈悯地垂望着坐下礼拜的善男信女。

    在离殿门一步处,李元夕立定,心中暗祷:“李元夕此来是为擒凶,若有失礼处,还请菩萨见谅。”祷毕,轻步入殿,开始绕殿察看。

    四墙坚固,地面结实,门户完好,一圈下来,无有收获,李元夕却不沮丧,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对了,还有你。”她抬头望了望梁柱,即刻绕到观音金身背后,乘左右无人,拧身跃起,双手抓住幡幔,脚尖点在菩萨肩上,如此梁上就一览无余了。

    灰尘漫漫,无有人迹。

    “果然凶手没有入殿。”这是她早就料到的,“若是在观音殿动手,再把尸体扔到重英江,太容易被人察觉。

    那么江娘子是在何处被杀,还落水的呢?”

    李元夕急急想着,目光猛然一亮,显然是记起了什么。于此同时,她也瞧见刚才拜托的那位小沙弥已进了殿门。

    事不宜迟,她立刻跃身下地,紧着整理貂帽曳撒袖摆。

    刚拿下肩头的一缕网灰,那小沙弥就转到了眼前。

    “您在这里?”小沙弥半是疑惑,半是庆幸。刚才入殿,没见到人,寺监顿时变了声色。

    “我见菩萨高大,忍不住瞻仰,不觉就步到了此处。”李元夕解释完,立刻转回正题,“寺监大师,已经到了?”

    “是的,您请。”小沙弥回身,引着李元夕回到殿前,在香案侧立定。一个和尚正在上香拜礼。

    “这就是清观师叔。”小沙弥悄声道。

    李元夕点了点头,静然等候。片刻,那和尚拜毕,回过身来。

    常言道,看人先看眼。这也是李元夕的识人第一招,可现在却顾不上了。因为一只大鼻兀然耸立,直挡所有视线。

    “好个大鼻子和尚。”李元夕暗道,上前见礼。

    清观回礼:“施主远来,不胜欣喜,敝寺无有别献,一杯松萝茶,尚能润尘。”

    他的语气甚是恳诚,李元夕听的明白,反正察看已结,客随主便才是,便顺口应道:“好啊,那就请大师赐茶。”

    三转两绕,清观引着李元夕进了一间静室,主客落座,小僧奉茶。

    清香沁润,舌喉生津,李元夕连赞“好茶”,直把一盏饮尽,小僧立刻续上。

    “你去吧,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清观说着,接过小僧手里的供春壶,那小僧立刻退了出去。

    这是要讲正话了。李元夕竖起耳朵。

    “李捕快,请恕贫僧直言,那江娘子昨夜虽然歇在寺中,可按照圣规,求子后当自行离去。她的失踪,令人惊讶,但我已遍询寺中上下,无人知晓。还请明鉴。”

    好一个开门见山。想必在春莺离开后,身为寺监,清观已尽了主事人之责。既然对方坦诚,李元夕也不隐讳:“大师说的是。但现在,已不是失踪的事了,——江娘子亡故了。”

    “什么!”清观震惊地僵住了舌头,好一会儿,才合掌道,“阿弥陀佛,天网恢恢,愿恶人早日回首,赎罪消障。”

    念毕,目光闪动,似有泪花。李元夕禁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清观长了一双漂亮的眼睛,卧蚕隆起,湛眸流彩。

    “大师放心,我此来就是擒凶的。”李元夕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

    闻言,清观又是一怔,但片刻就恢复如常:“李捕快是不是弄错了,凶手不在寺中。”

    “是吗?”李元夕抬眼,盯住了他。清观没有避开,甚是坦然地接住了她的询望。

    仅过了咽下一口茶的工夫,李元夕忽地笑了:“大师慧眼,一语道破机关。凶手自然不是寺中人,佛门慈悲,救生渡苦,岂会做此等恶事?——但是,佛法虽然广大,却也不是何人都渡的。特别是死性不改之辈,就算天天诵读内典,也是枉然。”

    “是,是,”清观应着,拿起茶壶,给客人续茶,“想来李捕快已成竹在胸,若有用到贫僧处,还请明示。”

    这是示好,也是逐客。李元夕顺势道:“还真得麻烦大师。府衙有章程,凡是死者生前接触过的人,到过的地方,都要探询周细。——有几个问题,还请大师如实相告。”

    “李捕快请问。”

    “昨晚,江娘子之外,还有何人宿在寺中?”

    “没有。寒冬大雪,又近年关,人人都急于归家啊。”清观道。

    “可江娘子歇下了,却是为何?”李元夕明知故问。

    “江娘子虔诚,为求麟儿,才不避风雪上山。可惜……”清观没有说下去。

    见状,李元夕也不纠搁,换了问题:“寺中僧人,可都在?”

    “都在。全寺上下一百二十六人,方丈智觉上师闭关,另有六位云游弘济寺、大悲寺等处,余下都在寺中。”清观答得毫不迟疑,可见对寺务甚是了然,“李捕快,要见见吗?或者取名簿一观?”

    “不必,我相信大师。”李元夕摆了摆手,又问,“昨晚负责巡夜的是哪位师父?”

    “巡夜?圆觉寺从不设巡夜僧,凤栖山如此高峻,谁会半夜前来?就算来了,敝寺也无余财啊。”

    最后一句甚是调侃,李元夕不禁失笑:“是我浅陋了。那观音殿可有人照看烛火?”

    “这个有。昨夜是——静玄当值。”说完,清观即唤小僧去寻静玄。

    原来就是李元夕拜请的那个小沙弥。

    “有劳了,小师父。”李元夕请他坐下叙话,他谦让不肯,只是在师叔下首立定。

    长者在,不敢坐。李元夕便不再勉强:“小师父,昨夜观音殿可有异样,你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静玄道:“观音殿甚是安静,烛火很亮,不过我去添烛油时,确是听到了一声坠响,不是观音殿里的,在外头。”

    “你真听见了?”开口的是清观,以质问的语气,问毕就一直注视着小沙弥。

    李元夕没想到他会插言,不禁望了他一眼,但不恼,因为这也是她想问的,于是也望向了小师父。

    “嗯。听见了,但只有一声,又是夜半,辨不出是何物,也许是雪球从松枝滚落。”静玄说着,看了看斜对面的捕快。

    李元夕立刻应声:“是了,是雪球。连日大雪,想那老松也支撑不住。——多谢静玄小师父,我都了解了。”

    “那我去诵经了。”得到师叔的允许,静玄退了出去。

    静室又剩了两人。李元夕端起茶盏,跟清观致意:“多谢大师相助,公事例行完毕,我可以回去交差了。”说完,一口饮毕,起身告辞。

    清观送她至寺门,看她慢慢踱下山去,这才转身长长舒一口气,脚步轻松地去巡看各殿。

    沐着淡淡日光,李元夕缓缓沿阶而下,正走着,迎面来了六七八九一群人。那石阶不甚宽,她闪身避让,让众人先行。

    待人群走过,她便也转身,不远不近地跟上,将到寺门时,见无人注意,这才提脚大踏步越过众人,直奔目的地而去。

    “讨厌,让姑娘多走这些路。”想起清观那“快走不送”的眼神,李元夕就来气,可为了探得实情,只能忍。

    穿门过院,绕松越碑,一条凿山大道出现在面前。

    那山道曲曲弯弯,通向一座亭阁,李元夕抬眼望去,“观音阁”三个大字甚是喜人。她快步踏上山道,很快就有嬉笑谈闹之声传来。

    原来,这观音阁是一处歇脚赏景的妙所,半嵌凤栖山,半临重英江,凭窗远眺,山水胜景尽收眼底。此时雪霁晴照,山白水淼,两岸夹有暗香红梅,更是别有韵味。

    李元夕却顾不上观赏,她挨在人后,仔细打量阁窗,窗扇脱漆,窗栓松动,“若在此处动手,可将尸体直接扔下重英江,甚是便宜。如果这样的话——江娘子为何会来此处呢?凶手又在何处藏身?”

    念及此,李元夕便立定了脚,探身窗外,上下打量。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只见围栏上的积雪缺了一个口子。那口子不甚整齐。

    “寺僧清扫,不会只扫一处,难道是游人兴起,伸手推倒的?”李元夕立刻伸手探够,够不到,她又踮起脚尖,把大半个身子送到窗外,指尖才将将触到积雪。

    “如此费劲,游人又不傻,才不会冒险。——那就剩了一种可能,不小心蹭掉的。是谁?”

    她凝神细思,不妨身后有人奔来,那人一把抓紧她的胳膊:“李姑娘小心。”说着,就把她拉回了窗内。

    思路被打断,李元夕甚是恼火:“掉不下去!我有分寸!”

    那人赶紧整服作揖致歉:“是在下鲁莽了,打扰了姑娘,还请见谅。”

    “书呆子!”李元夕见他身穿襕衫,知道是个秀才,心中更火,却发不出来,罢了,对方本是好意,便摆摆手,“无事,你走吧。”

    那秀才抬头,看了李元夕一眼,欲言又止,到底是走了。

    见他进了阁内,那里有水月观音塑像,李元夕才回眺窗外,继续刚才的思路。

    “是谁呢?”她想着,左右看看,乘无人在意,翻出窗外,跃上阁顶。

    好冷!李元夕打了个寒颤,视线却被斜前方的飞檐所吸引。她认得,那是观音殿,“这么近!直走不过一里地!早知道,就不绕弯子了。”

    她叹息着,收回视线,瞧看阁顶,白雪一片,无有印痕,“不是这儿啊。”

    李元夕不放心,沿着阁檐细细查看。走到阁角时,无意中向下一瞥,目光立刻顿住了。

    一条雪道,从阁窗下探出,蜿蜒向山后爬去。

    李元夕的心猛地一跳,来不及细想,就飞身跃下,但立脚不稳,摔了个五体投地。

    “什么鬼!”她扒开雪层,梯状山道露了出来,“真是的!这山道穿阁而过,就不能立个提示牌!”

    恼火归恼火,她却不敢起身,因为山道外侧临江,为安全计,只得一寸寸向前爬去。

    一直爬到山后,确定四周全是坚实的山地,李元夕才站了起来,细看雪道,全无脚痕。

    “要不是雪层蓬松,一看就是被拂扫过,我也要被瞒过了呢。”李元夕暗叹,“是个厉害角色!且让我看看,你去了何处。”

    她沿着雪道前行,就在她双脚又隐隐作疼之际,雪道不见了,她的视线也被截住了——一片塔林矗立在前。

    啊!她奔进塔林,就见交叠的四行脚印,向山下走去。

    “可恶!”李元夕攥起一个雪球,恨恨地砸在了地上,“居然踩着吕通天跟我的足印下山!”

    忽然,“嚓”声闷响,李元夕如猎犬般循声望去,只见扬雪纷纷,劈头盖脸砸来。她迅即闪身,奈何那雪密如铺网,还是给罩了个满头满身。

    好一会儿,那雪才止歇。李元夕奋力抬头,不过是松枝折断。

    虚惊一场!她拍拍胸口,平复心绪,慢慢地,连脑瓜也清醒了许多,一个大胆的假想浮现:

    凶手从后山攀上观音阁,杀死了江娘子,从阁窗抛尸重英江;尸身坠落时,蹭掉了围栏上的积雪;尸体顺江而下,拦在了黄小六的船缆处。

    “讲的通。”李元夕猛敲自己的脑壳,甚是激动,“但还有一个问题:江娘子为何会在观音阁?她明明就在观音殿求子。观音阁,观音殿,殿,阁……难道是!”

    一个念头跳进了心房,如飞石落湖,激荡的血脉奔涌,“快回观音阁。”

    李元夕做了决定,立刻下山——原路返回太险,查案要紧,小命更要紧,有命才能查案呀,她只好绕道山前了。

    一路狂奔,很快就看见了山门,马斯长鸣声甚是闹耳,定睛一看,原是坐骑青鬃马躁腾。

    “府衙公产就是娇气!”李元夕不屑着,准备上前勒马,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影已经东移,遂抬头望天,日已西斜,时过正午,“这个点了!是该喂草饮水了。”

    愧对之感登时压倒了轻蔑之情。

    她拍拍马头:“辛苦了,马兄。但是吧,我还有一事未结,你再等等。很快就好,我保证。等回去,给你加料豆。”

    那青鬃马喷了个响鼻,似是应了。

    “好,一言为——”她的“定”字尚未出口,就被突然的厉鸣打断了,回头看时,就见红色响箭凌空炸裂。

    “是大通。不好,韩家有事。”李元夕心中一凛,立刻解开缰绳,提身上马,去寻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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