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巍把手里的青缎斗篷给李元夕披上:“快走。我送你去医馆。”

    李元夕顿时觉得左臂更疼了,明明刚才一直都没什么的,她望着崔巍,一脑问号:“你怎么会来?”

    “我见你骑马奔下荒原,惊马易伤人,过来看看。”崔巍道,“走吧,箭伤要紧。”说完,示意李元夕上车。

    李元夕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一辆马车,黑马青幔,给夕照镀上一层暖色。

    “等等,还有枣红马。”说着,李元夕就往陷坑走,那里传来阵阵嘶鸣。

    崔巍轻轻牵住她:“它的腿受伤了,非兽医不能治。咱们先回,稍后我会请人来帮它。”

    李元夕不信:“你看都不看,怎会知道它受伤?也许只是给绳索绊住了呢?”

    崔巍没再开口,随着她走到坑侧,淡淡的血腥气飘来,李元夕定睛细看,两只猎夹深深嵌进马腿。

    “马兄,你且忍忍。”她心疼道。

    “现在可以走了吗?”崔巍问道。

    两人上了马车,车子越过荒原,回归官道,径奔博州府东门而去。

    李元夕靠着车厢,脸色惨白,话却不少:“你做什么去了?大冷的天不在家里待着。”

    “赏梅。顺便折一枝过年。”崔巍坐在她斜对面,身侧一枝含苞待放的绿萼梅。

    “过年要吃好吃的,单有梅花怎么够!”李元夕抿唇,浅笑跃上唇角,“你有吃的吗?我饿了。”

    崔巍从座椅侧的藤箱里取出一只扁瓶,打开盖子:“只有热汤。”

    “足够了。”李元夕接过,清香袭来,她吸吸鼻子,是梅花清香,绿萼梅未开呀,怎么回事?她小心喝了一口,清甜芬芳,沁心润脾。

    “这汤里加了何物?”

    “梅花露。”

    李元夕记起来了:“我说你的梅花糕如此好吃,敢情加了梅花露啊!你开个店吧,定比崔家花糕生意好,我会天天买的。先说好了,你不要只卖十二屉,不然排队都买不到。”

    闻言,崔巍笑了:“你喜欢吃崔家花糕?”

    “喜欢啊,甜而不腻,松软细滑,要是放开肚皮,我一次能吃十块。”李元夕道,“我的心愿之一,就是天天都能吃上两块。”

    “两块够吗?”崔巍笑问道。

    “美食不可尽用,天天两块,不少了,我不贪心。”李元夕拿起扁瓶,继续喝汤。

    “那好,以后店里会给你备两块,你想吃了,随时去拿。或者,让宣姨给你送去也行。”崔巍道。

    李元夕一怔,后知后觉道:“是你——,你是——崔家花糕的掌柜?”

    崔家花糕掌柜,传闻是个爱花人,店内花糕即以四时花卉为谱,应时应季而作。但这掌柜从不露面,店里只有一对宣姓老夫妇。

    崔巍轻轻点了点头。

    “早说呀,你——”李元夕笑道,就在这时,马车转弯,她一个不防,人就向前扑出,崔巍立刻伸手撑住她。

    如此,人没摔倒,但左臂的箭羽却划到了座椅,就势猛扎,疼的李元夕龇牙咧嘴,眼泪差点流出。

    崔巍自是瞧见了,一路行来,她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为的就是分散注意力,这下可好。

    “马上到济仁堂了。”他扶她坐好,轻声道,“疼就喊出来,哭也行,无需忍着。”

    李元夕极力挤出笑容,喝口热汤:“无妨,这才哪儿到哪儿!——说好了,每天两块花糕,你可帮我留好了。等等,我要是没空去拿,或者去外地查案,不就浪费了吗?算了,别留了。”

    崔巍笑笑,不置可否。两人又说些别的,很快马车停住,李元夕推开车窗一看,“济仁堂”三个金字就在眼前。

    陈舒念正在拢账,其时已过酉正,无有病患,济仁堂前挂起灯笼,堂内也燃起了灯烛。

    李元夕进来时,她先是一喜,喜好友换了女儿妆,但来不及打趣,喜已转惊,那只羽箭实在是触目惊心。

    “快,温水,王不留行散。”陈舒念吩咐小徒弟道,转出柜台,搀住李元夕进了内诊室。

    “你忍忍,我要拔箭了。”陈舒念剪开李元夕的袄袖,见箭头深入小臂,心头火顿起。

    李元夕点点头,移开视线不看,却发现身上的红裙不知何时撕破了,再看看一侧的青缎斗篷,心中一动,“这——”

    她的话没说完,就听“当啷一声”,那羽箭被扔进了铜盆里。

    “是谁?敢对你下手!”陈舒念怒道。

    李元夕把惊马、遇江峰的事说了一遍:“多亏那金雕,不然——,你说那金雕凌空把他扔下,他会不会死啊?要是死了,算意外呢,还是——”她想起了那清脆笛声。

    “是天谴。这江家二少爷仗势行凶,老天看不过眼,派了这金雕来。”陈舒念道,手下不停,清理完伤口,上药,包扎。

    李元夕试着动了动胳膊:“不疼了。多谢陈堂主。”

    “七日内不可运力,每日换药,等除夕就愈合了。”陈舒念嘱咐道。

    “这么久!我记得三日即可。”李元夕道。

    “寒冬腊月不比暖春暑日,慢是慢些,但不留疤,你好生将息,马上就是小年了,别让姑母担心。”陈舒念提醒道。

    “对,后天小年,我得想个说辞,不去吃饺子了。”李元夕皱眉,“就说去金鸿县查线索,对,我正要去的。”

    “不许去。哪儿都别去,就在家养着。”陈舒念道,“府衙都放假了,就你还办公!”

    李元夕道:“案子没结,怎敢歇息!凶手逍遥法外,我可是捕快!”

    “捕快也是人。是人就需将息,这肉身说硬很刚,可软起来也是见风就倒。幸亏这箭没毒,你还不仔细着。”陈舒念急道,“再大的案子,也没身体重要。你好好养着,等过完年再查不迟。我不信,你那顶头上司会乐意在假期听你禀复。”

    这倒是。

    昨晚将秦四解到理刑厅时,胡推官意外地没发火,听完来龙去脉,即命把秦四关入死囚牢,来年发落;卢婉婷、冯楚、嫣红三人尸首,着江家出银,由亲属领回埋葬。末了又嘱咐李元夕,上点心,早日擒得凶手,但年节当前,比限不算。

    “那我就歇着?”李元夕问道,心中不踏实。韩家失窃,江韵遇害,江恺被毒,一盗二凶俱无头绪,悬而不决,犹如三把利剑当空,总让人揪心。

    “歇着,等身体养好了,线索也就出来了,这都是不定的事。欲速则不达,慢慢来。”陈舒念道。

    李元夕点头,揣好药,拿起斗篷:“行吧,听你的。我先回去了。”

    两人步出内诊室,就见崔巍等在堂里。

    “谢谢陈大夫。”崔巍跟陈舒念见礼,即又接过李元夕手中的斗篷,给她披上,“有风。”

    他说的自然,动作流畅,李元夕也无异样,坦然接受,陈舒念却是眼中一亮,到口的那句“我送你”变成了:“慢走,不送。”

    崔巍把李元夕送回青葵街。路上告诉她,孙兽医已去救治那匹枣红马了。李元夕这才恍然,他刚才不见,是去寻医。

    崔巍又把一个手炉放到她手里,黄铜澄澄,人影可见,雕榴吐籽,玲珑可爱。

    李元夕笑道:“你可真仔细,跟你一比,我太糙了。”

    崔巍道:“区区末节,不值得在意。你的心思,都在查案上,查案是个谨细活儿,粗人做不来。”

    他讲的坦然,明明是恭维,却令人受用。李元夕有点儿佩服,讲话之艺术,可是她的弱项。

    见她不语,崔巍也不开口,车厢内安静下来,只有马蹄声嗒嗒入耳。

    李元夕捧着手炉,心中甚是安然,她本是话多之人,此刻默然,居然觉得甚好。她有些奇怪,却也无有多想。

    移时,马车停住,一个男声喊道:“元夕,是你吗?”

    看着搭档走下马车,后面还跟着个男人,路通急道:“你个车夫,不在前面赶车,跑车厢里做什么?”

    李元夕一怔,忙道:“大通,他不是——”可车夫在哪儿呢?她看看车架,确实无有他人,黑马昂首挺立,忽地打个响鼻,惊得路通后退一步。

    崔巍道:“马通人性,马亦识途,何须非人驭不可?路捕快,在下姓崔,名巍,今日得见,幸会幸甚。”

    路通更惊了:“你知道我?”

    崔巍道:“元夕的搭档,谁人不知?路捕快,麻烦你,这是些许吃食,请你多看顾元夕。”说着,把一个食盒递给路通,便告辞了。

    哎!见马车缓缓驶去,李元夕拢了拢斗篷,一句“谢谢”卡在喉头。

    路通催她:“快回家吧,锅里有大骨头汤,得趁热喝。”

    “哦。”李元夕突然就提不起精神。

    两人进到厨房,路通盛汤拿炊饼,李元夕却开了食盒,鸽子汤,板栗饭,拌藕片,红豆饼。

    路通奇道:“鸽子汤,对伤口好,没事喝它做什么?”说着,就见李元夕挑了挑眉,露出斗篷下的左臂,厚厚的白纱布映着桃红襦袄,甚是分明。

    “你受伤了?!”

    李元夕道:“皮肉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不许告诉别人,特别是我姑母。你帮我个忙,把过年的碳米钱送过去,说我出外,小年赶不回来。”

    她没提江峰,只说是惊马踩了陷坑激起暗箭,因为她知道大通的脾气,一上火,去找江峰讲理就不好了,根本讲不通,还会惹祸上身。

    “这是撒谎,姑母盘问,怎么办?”路通为难道。

    “就说我去了金鸿县,别的你也不知。让她问我就是。”李元夕道,有些懊恼,“这是实话。我本打算明天去的。”

    “知道了。”路通端起碗喝汤,想了想没忍住:“你这身衣服怎么回事?还有那个姓崔的,究是何人?”

    “意外,都是意外,以后再告诉你,我现在没气力讲。”李元夕拿起红豆饼,开始吃饭。

    “那接下来怎么办?要我做些什么?”路通又问。

    “准备过年吧。案子的事,容我想想,咱们是不是漏了哪儿?”李元夕拧眉道。

    集贤堂,乃博州府书籍字画最全的书肆之一,老板田贵很会经营,服务又周到,生意好得很。

    李元夕来结算书费的时候,田老板正指挥伙计包裹四幅册页。

    “李捕快,还劳您亲来,区区几个钱,年后再给也不迟。”田老板笑着奉茶。

    原来这集贤堂对熟客实行半年结算制,每年的六月六、腊月二十二各结账一次。

    李元夕昨晚睡不着,翻看《内恕录》,恍然记起这茬,于是一早就赶来了。

    “田老板客气,您看看,多少钱。”李元夕道。

    田老板拿过账本,递给客人:“一共二两四钱,您看没错的话,还请签个字。”

    李元夕直接签字,付了银子:“田老板,生意兴隆,好书还请帮我留着。”

    田老板连连答应:“李捕快,书本之外,画册要不要?不瞒您说,咱这博州府可有好些名家呢,您看看,选几幅中意的,马上过年了,挂在家里,多好。”

    李元夕摇头:“我不懂画,好画给我,可惜了,还是让知画人宝藏的好。”

    两人正说着,又有人进店,田老板立刻招呼,却是封玉。

    李元夕一愣,她早早来正是为了避开熟人,岂料还是撞上。

    “元夕,你也来结账?”封玉一身白衣,笑着招呼,口中呼出团团白气,一双黑眸愈发清亮。

    李元夕点点头:“我好了,你慢慢来,咱们回见。”

    “你就这么不愿见我这个书友?”封玉笑道,“可是我哪里有所得罪?你说出来,我给你赔礼。”

    糟糕!被他察觉了。但“得罪”谈不上,只是避让。不可能的事必须及早斩断。这些话要如何讲说明白?

    李元夕正斟酌,就听封玉又笑道:“别想了,我说笑呢。其实,是我有事要拜托你。这个忙,你可一定要帮。”说着,跟田老板结完账,就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李元夕。

    “这是江米条的配方,高老爹嘱咐我,自己留一份,另一份须交给信任之人,如此可保无虞。”

    李元夕的手顿时一沉,这份信任太重。

    “我想过了,只有你,我的书友,博州府捕快,既不会抢我生意,也能帮我收好。——你可不要拒绝,不为我,是为了高老爹,他这点心血怎么也得留下来,不是吗?”

    一席话,挡住了李元夕的万千推让之辞。

    “放心,我不会以此为借口烦你的。书友,以书会友就好。”封玉笑道,“以后你会明白的,我决不食言。”

    话已至此,李元夕唯有答应。

    “谢谢你,元夕。我先走了。”

    封玉的白色身影转出集贤堂,很快不见。李元夕突然觉得自己好小气,但终是松了一口气。

    她辞别田老板,走在街上,明晃晃的太阳照着,往来都是置办年货的人,商家高声叫卖,孩童簇拥着买鞭放炮,人来人往,摩肩擦踵,李元夕却感到莫名的冷寂。

    “算了,正事要紧。”她压下纷乱情绪,转去永盛街,直奔江府。

    江府门前甚是热闹,各种送年货的人车挤得水泄不通。李元夕几次上前,都没能跟门仆说上话。

    “这样下去,岂能见到江老夫人!不成,得寻个别法。”

    李元夕想着,准备绕去后门察看机会,就听有人道:“李捕快,真是你。”

    李元夕回顾,却是尤宁,一身素衣,一骑白马,走到近前。

    不等她答话,早有眼尖的门仆迎上:“三少爷,您来了,员外正等着您呢。”

    原来,江霆贤收尤宁为义子,令其掌管江家一应事务。他比江峰年少,行排为三。

    这倒是出乎意料,李元夕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多谢员外抬举,我改姓江,叫我江宁吧。”尤宁坦言道,“李捕快,你可是有事?”

    “我需要拜见江老夫人。案子上的事。”李元夕直言,“但无人通禀。”

    江宁道:“这容易,请随我来。”

    于是,两人绕过人群,径直入了府门。走到二院门时,江宁让李元夕稍等,他先去禀复,很快,一个婆子来请李元夕进了内院江老夫人的卧房。

    江老夫人靠坐在紫檀榻上,面带泪痕,见女客至,强挤出笑容,命奉茶看座。

    李元夕见礼毕:“老夫人,有件事,在下不明,特来讨教,还请借一步说话。”

    江老夫人打发侍女退下:“李捕快,请讲。”

    “知儿莫若母,请您回想,江恺可有结怨?人在盛怒之下,往往会做出过激之事。”李元夕问道。

    她此问,是基于十八日那天,江老夫人在江恺书房所说的“报应”二字。

    闻言,江老夫人的老泪又涌出:“不是恺儿,他没有错,他可太屈了。苍天无眼,为何不罚老身,偏要害我孩儿!一个不够,连江峰也不放过。”

    李元夕一惊:“江二少爷?”

    “万幸,他只是摔个跟头,扭伤了脖子,并无大碍。多亏戴了护身符。我早该给恺儿也请个的,都怪我,考虑不周。”

    李元夕松口气,金雕爪下留情,恶人遭罪而已,也好。

    “老夫人,恕我冒昧,江恺无辜,还请您再想想,是不是有别的对家,比如生意往来,有了摩擦……”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

    一个侍女进来,说是员外请老夫人去看过年礼单。

    听见“员外”二字,老夫人赶紧收泪,请李元夕稍坐,就随着那侍女去了。

    结果一去不回,李元夕喝完杯中茶,见日头高悬,已是正午,问问奉茶侍女,说是老夫人还在员外书房。

    很明显了,李元夕知趣地告辞出来。

    江霆贤不愿妻子与自己多言,定是怕言多有失,漏泄消息。江老夫人那句“报应”,说的是自己,她一个妇道人家,会做何等恶事,以致招来丧子之痛?

    且江恺无错,那错的是谁?

    李元夕虽有猜测,却无证据,另辟蹊径,果然很难。她弹弹脑壳,还得查胡蔓草。

    正走着,就觉侧面风起,李元夕急侧身闪躲,就见一枚竹签飞过又飞回,落进墙侧的签筒里。

    签筒旁,羽衣星冠的袁守一,迎着日光,轻轻打了个呵欠。

    “袁神仙,你的卦摊摆到昌盛街了都!”李元夕佩服道。

    “人挪活,我不能总在一地呆着,博州府东南西北四城,都需要我,不是?”袁守一笑道。

    “是,是,是,那您发财。”李元夕挥挥手,就要走。

    “等等,巫女捕快。看你面相,明明是红鸾星动,喜在眼前,可你为何愁眉不展,心事满怀。来,跟我说说,定能指点迷津,助你功成。”

    闻言,李元夕走到卦摊前:“是不是还没开张?”

    袁守一道:“非也。明日小年,本人就要闭关,这是年前最后一卦,你遇上了,是莫大之幸运。”

    “少来。”李元夕拿出块碎银,放进铜盘里,“卦不算了,跟你打听个人——江霆贤,他发迹之事,你知否?说来听听。”

    “水里取财,取之不尽,幸在能止,有止乃大。过去之事,何必多问,舍近求远,绕道远行,你不累啊?”袁守一笑道。

    “啊!”李元夕没听明白。

    “说的就是你,明明成竹在握,就是迁延不前,怪谁呢?”袁守一拿起玉尺,点点李元夕的脑壳,“巫女捕快,凡事急不得,不如先过年。你的左臂不能受寒,大风将至,回去歇着吧。”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枉费唇舌,李元夕再不耽搁,拔脚即走,行不多步,就见阴云漫漫拢上,遮光蔽日,倏忽狂风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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