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彩耀目,人流如织,远远的,李元夕就听见了震天沸地的欢声笑语。她立刻控紧缰绳,以防青鬃马收不住,冲撞把门之人。

    果然,来至东门,被要求下马步行。这是惯例,上元佳节,家家赏灯,为安全计,十三、十四、十五三天,每天申时至第二日卯时,博州府内均不可骑马,公事急差,可走北门,剩下三门六市七十二坊,皆悬灯挂彩,同喜同贺。

    李元夕见人头攒动,知道挤过去不易,刚要拨转马头,就见路通跑到近前,牵住缰绳:“你可回来了!饿吧,下马,锅里有元宵!”

    “你在这儿做什么?”李元夕惊道,去金鸿县前,她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看护好江府。

    路通把她扶下马,低声道:“没事。江府好着呢。弟兄们都乏了,正好灯节,赏赏眼,展展骨。这只是其一,那胡推官可下令了,所有人都须协助夏知府,做好灯节巡护重任,你知道的,一旦走水,了不得!”

    对,往年他们差役在灯节也得值守,李元夕自是知道,可命案在前,凶手不定何时出现,怎么就能懈怠至此呢!再说,还有营队巡防,不差这几个差役!

    见搭档怒不可竭,路通急道:“怎么了,你说话呀,元夕?我又哪儿错了?”

    “喂马!”李元夕说着,冲进东门,很快就不见了。

    她一路疾奔,翻墙越檐,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江府。府前人影闪动,门人们正在换白灯笼。

    “我有要事,需见三少爷江宁。”李元夕急道。

    门人们诧异地看着她,小心地请她稍等,通报后才领着她进了灵堂。

    江宁正在化纸,见她进来,也是吃了一惊,随即吩咐婢女打水。

    李元夕这才明白,她连奔三日,风尘扑面,鬓发飞乱,毫无人样。但这不要紧。

    “今晚,务必加紧巡护,那个人一定会来。特别是外书房,加派人手。”

    江宁会意,立刻吩咐下去,又问:“李捕快,可是有线索了?”

    “是。”李元夕确认,凶手定是尚志,但尚志是谁,却不得而知。

    他定是改名换姓,伺时而动。

    手炉,江韵,胡蔓草,江恺,梅花袖箭,江峰。尚志用自己的方式为父母报仇,现在江家只剩了江霆贤,这个杀害尚贞夫妇的罪魁,尚志绝不会放过他。

    但他只是一人,会竟闯江府吗?

    不对,李元夕脑光一闪:“江宁,我需要府上当差人员名簿。”

    “已经查过了,员外亲自查的,遣散了一批不满七年的新人。”江宁道,“你还要看吗?我让粟管家送来。”

    “那不用了。”尚志是四年前下的山,就算真有内应,也被赶走了,江霆贤倒是利落。

    两人正说着,就见一个婢女来禀复,说元宵已好,员外让三少爷跟大家同食。

    原来江府成例,上元节夜的元宵,合府上下,同食共享,以示齐心,往年都是江霆贤主领,现在吩咐江宁,扶持后继之意不言自明。

    江宁应着,一面请李元夕同入席。

    李元夕婉拒了,她虽然饿,但父亲的叮嘱不敢忘:除夕的饺子,上元的元宵,中秋的月饼,这三样不可在别人家吃,须得跟家人一起。

    于是她辞别走出江府,一抬头,才发现皓月当空,银辉如水,繁光远缀,隐有笑语。

    好一个上元夜,端的是佳节良辰。李元夕翘唇,掏掏怀里,梅花糕已在路上吃完,忍着吧,此时大意不得,她决定去江府侧巷蹲守——正月初一,她也是在那里等了一夜。

    忽然就见有人匆匆跑来,月华皎洁,看的明白,正是路通。

    “吃点,刚出锅的。”他把一包油锤(注1)递给搭档。

    “谢了。”李元夕接过来就吃,“快回去吧,小心胡推官治你个不奉上令罪。”

    “无妨,他忙着赏灯呢,顾不上查岗。就算查到了,也不怕。只要抓到凶手。”路通小心翼翼道,“咱们就这样守着吗?可有线索待查?”

    算了,看在美食的份上,李元夕决定不再气大通,何况也不能全怪他,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官大一级压死人嘛。

    “过了今晚,凶手不来的话,就去找左手掌有痣的男人。”

    “左手掌有痣?”路通重复道,“封老板就是啊,要不要找来问问?”

    “哪个封老板?”李元夕停下嚼咽急道。

    “还有哪个,高记甜食铺的封玉啊。”路通道,“上次,就是,就是腊月十五下雪那天,我去买江米条时,封婶不在,他帮我装的。我付钱时,瞥见的。我还跟他说,这是手握金珠,定然财源滚滚。”

    “封玉,怎么可——”李元夕顿住,那个“能”字卡在喉头:

    尚志是四年前下的山,封玉是四年前承继的高级甜食铺;

    尚志给张一炉带了江米条,封玉的绝活是做江米条;

    尚志中等个儿,左掌有痣,封玉也是;

    尚志喜欢稼轩词,封玉说过,他的名字取自稼轩的“凤箫声动,玉壶光转”,这句后面正是“一夜鱼龙舞”!

    啊!种种吻合涌进李元夕的心头,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她感觉有人注目,猛抬头,发现那视线在不远处的高楼。

    “看住了!”李元夕把油锤扔给路通,提身上墙,越宅过院,攀檐走壁,眨眼间已“扑棱”跳进一扇窗子。

    室内空空,无有人踪,但桌上的茶是热的。窗外,江府的白色灯笼清晰可见。

    好熟悉的情景。很快,李元夕反应过来,这是天下鲜,腊月二十一相亲那天,她在此处遇见了封玉,那时他说在等个朋友,现在看来,却是在眺望江府动静。

    追。李元夕刚要开门下楼,却被听见响动冲上来的小二堵住了去路。

    “这房里的客人呢?”李元夕急道。

    “封老板吗?他去南门赏灯了。”小二道,“客官,您打碎的杯碟,还得赔付。”

    李元夕扔下块碎银,匆匆下楼,刚走出天下鲜,却又止步。

    封玉不会去赏灯的,他在此观望江府,就是寻机以动,岂会中途放弃!

    难道是调虎离山计?李元夕想着,立刻奔回江府。

    月辉清清,人影可辨,江府门前只有路通一人。

    “可有人来?”李元夕问道,极力平复因来回奔波而促急的气息。

    “没有,我一直盯着呢。——刚才怎么回事?”路通说着,猛然往后倒去。

    李元夕赶紧扶住他:“你咋啦?”

    “没劲了,突然。”路通道,“不好,是怀厨,他端了碗元宵给我,说是员外特意准备的。之前巡护,他也送吃的给弟兄们,我没在意……”

    他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李元夕大惊,及至按脉,才发现只是睡过去而已,遂将其拖到路侧,然后冲到府门前,猛捶猛敲,无人应答。

    她立刻翻墙入院,果然,仆从、护卫倒了一地,江宁也在灵堂昏睡不醒。

    李元夕立刻赶到外书房,不见江霆贤,摇曳烛光下,一溜血迹嗒嗒不断,出门过道,在后门才止。

    后门的两个护卫已中箭身亡。

    “他们会去哪儿呢?”

    李元夕站在门外,面前是千盛街,因近北门之故,灯彩甚少,人也稀疏,晃晃灯影下,似有车轮之声。

    “北门,清枫桥。”桥西是弃用的草料场码头,可下重英江,封玉的父母沉尸江中,——对,李元夕反应过来,立刻奔西门而去。

    江水滔滔,月色皎皎,一叶扁舟荡波而来。

    李元夕守在凌霄桥上,看看舟近,纵身跳上船头,浓烈的血腥气袭来,呛得她几要呕吐。

    她立刻屏息,从腰袋里拿了颗安神丸吞下。

    船头无人,李元夕定定神,轻步走进船舱,舱内空空,舱窗大开,她继续向前,每走一步,血腥气就浓重一分,当她快要受不了时,舱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白色身影立在血泊中。

    月明如烛,李元夕看的明白:“封玉——”

    “元夕,对不起,”封玉背对着她,“如此不堪,还是让你瞧见了。我只有一个请求,罪责在我,不要牵涉他人。”

    “好,我答应你。”李元夕道,“你过来,你听我说——”

    封玉打断她的话:“你还喜欢吃江米条吗?”

    这有什么关系吗?李元夕一怔,尚未作答,就听封玉又道:“父母家人,至亲至爱,人若害之,我必加倍偿报。”

    这话如此耳熟,李元夕眨眨眼睛,对,这是她说过的话,可封玉怎么知道?

    “那什么,不是,封玉,你先过来,咱们找个地,吃点儿热乎的,不瞒你说,到现在我米水未沾,饿透了都……”

    “你吃这个,很甜的,顶饿还开心。”说着,封玉抬手扔过一个纸袋。

    李元夕伸手,偏了一点儿,那纸袋落在船板上,染上血水。

    看着那纸袋,李元夕忽然想起了什么,急道:“是你,你是那个小男孩——”

    十年前,李元夕跟着父亲去金鸿县验看两具殴伤致死尸体,彼时她只有七岁。尸体停在西江案边,验看结束,她饿的不行,从怀里拿出高记江米条吃,结果天冷手滑,装江米条的袋子落在水中,那水尚有血污。

    她满不在乎,捡起来继续吃,忽然发现一个小男孩盯着她看,她便把袋子递过去,请他一起吃。

    两个人边吃边聊,说这高记江米条有多好吃,又说到尸体事上,李元夕甚是佩服那动手之人,他是为替姐姐出气,才把姐夫及其弟打死的,还说换作是她,她也会动手,因为“父母家人,至亲至爱,人若害之,我必加倍偿报。”

    小男孩郑重点了点头,说他也是。

    ——封玉道:“事已了,愿已偿,从何来,当归何处。”说完,纵身一跃,跳入汤汤重英江中。

    “封玉——”李元夕急奔至船尾,江水深流,哪里还有那个白色身影?

    此时,船已行至状元桥,博州府南门里,人声喧哗,灯火通明,正是最热闹欢快之际。

    李元夕收住船,刚要上岸,就见一人把住船舷道:“帮我,李捕快——”

    李元夕急忙把那人拖上船,只见那人手里托着封玉。

    “小主人,小主人——”那人哭喊道,亟与施救,却是枉然,封玉心口上扎着一枝梅花袖箭。

    人意已决,回天无力。

    那人绝望地也要投水,却被李元夕止住:“怀厨,死的人够多了,你就不要添挤了。这也是封玉的意思。”

    闻言,那人老泪横流,哭着,就要背起封玉离开。

    李元夕道:“怀厨,还有几个问题,请你回答。放心,只是做案卷用。”

    怀厨含泪点头:“你问吧。”

    “你为何要帮封玉?”

    “手炉、金簪、五百两银子何在?”

    怀厨一一作答,李元夕的推测终于得到印证。

    四年前冬月,尚志云游至圆觉寺,在观音殿照料香火,遇见了前来许愿的江韵。

    江韵跪拜,将手炉放在跪垫旁,不妨有小孩子冲进来,一脚踹翻,尚志注意到炉底的刻字“一夜鱼龙舞”,心中大惊,遂暗暗查探,得知江韵正是江霆贤之女。

    尚志遂动了复仇之念。十五年前,金鸿县尹不准他的供状,时过境迁,江霆贤已成了博州府的江员外,要扳倒他,更难。

    尚志决定慢慢来。

    他回到大悲寺,立刻辞别大慈禅师,来至博州府,化名“封玉”——“封”是他母姓,找到高记甜食铺,拜高老爹为师,要学做江米条。刚好高老爹正愁后继无人,两下合适,封玉就承继了高记。

    待高老爹身后,封玉便把姨娘请到铺中帮忙,姨娘封氏,世人称封婶,她丈夫便是怀厨:两人的孩子,也就是封玉的表哥,跟着尚贞夫妇行商,不幸都被江霆贤所害。

    当年,怀厨夫妇,在家久等儿子与连襟不归,遂沿途巡访,直至四年后才在金鸿县大悲寺遇见了外甥,时年十一岁的尚志。

    尚志讲说明白后,怀厨就去了博州府江霆贤家,他做的一手鲜美辣鱼汤,甚合江霆贤胃口,遂被留在江府,一待十一年。其间他要下手,却无机会,因为江霆贤甚是狡诈,新人做的食物,必三验方才入口。直至十年后,怀厨成了老人,其做的菜肴才可直接上桌。

    而这时,封玉也摸清了江家各人的脾性,决定下手。他请封姨在菜场递送消息给怀厨,请他稍安勿躁,容他一个一个解决。

    第一步,封玉去江韵家窃取手炉,他本可以杀死江韵,直接拿走手炉,但那样会暴露身份,遂迂回行事,还多拿了五百两纹银,两根金簪,让人误以为就是失盗。

    不巧,被韩文成撞见。封玉本想杀掉韩文成,不料韩文成让他走,但有一个条件——杀掉江韵。

    这本就是封玉要做的,遂一口答应,之后根据韩文成提供的信息,于腊月十五夜,从凤栖山后山潜入观音阁,掐死了江韵。

    第二步,是江恺。得知江恺喝金银花茶,封玉便去济仁堂买了同样的金银花茶,把从大悲寺带来的胡蔓草叶子掺入其中。趁着尤宁买茶归来,封玉出其不意地撞了他,将茶包撞飞,趁机换上有毒的那包。

    第三步,是江峰。封玉故意选在了除夕,那时江峰必定铭鼎大醉,不做防备。但因其带有护卫,遂用了梅花袖箭。

    第四步,是江霆贤。这个老狐狸,深居简出,只得请怀厨帮忙。趁其全家共食元宵之机,怀厨在元宵里放了迷·药,迷昏众人,只有后门的两个护卫,识得是怀厨,才被灭口。

    封玉跟怀厨,把江霆贤用马车运至城北清枫桥,放上船,本打算载其到金鸿县西江,取其头,祭奠亡亲,但其时封玉已知李元夕察觉,遂在船上,将其碎尸,扔进重英江——重英江浩荡东流,流经金鸿县的一段便是西江,虽然隔着六百里,但一灵不灭,当有感知。

    登船后,封玉就让怀厨带着姨娘先行,怀厨不放心,随后赶来,见其投水,便赶来相救。

    ——都清楚了,李元夕让怀厨带着封玉快走。

    其时月已中天,皎辉耀耀,甚是澄澈。

    李元夕慢慢走上状元桥,忽然腿一软,人就蹲曲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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