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伯渊年过半百,膝下无子,按律可纳妾,便娶了孙燕燕。

    不料孙氏去圆觉寺上香求子后,竟与那清观和尚纠缠不清,但行事不密,给夏伯渊察知。

    夏伯渊探问清楚后,以“驱邪净宅”为名,将淫僧八人唤来,施以极刑。孙燕燕羞愧至极,拿汗巾自缢而亡。

    之后,冯家父母又将小女秀秀送来填房。这孙秀秀与孙燕燕乃孪生姐妹,一模一样的婉妍,只孙秀秀右耳后多了块黑色胎记。

    现在,孙秀秀又丢了。

    前后不足三个月,一对爱妾,双双不存。

    ——身为一府之长,夏伯渊又痛又臊,为塞悠悠众口,千思万想之后,他找来了李元夕。

    李元夕领命,找人贵在迅疾,遂去后花园勘查。

    迎春怒放,玉兰吐蕊,锦鲤在莲池中畅游,池边八角亭对面,一架朱漆雕花秋千。长索系踏板,板索俱已濡湿,静静垂落。

    “荡秋千,荡秋千。”

    李元夕望着那踏板,好似看到了美人凌空的飘忽身影。

    忽然,她越过秋千,径往前走,不过五步,就到了围墙。

    墙高丈余,墙下积水,零散绿叶飘在水上。

    果然毫无痕迹,一场大雨,将一切都冲刷干净。李元夕想了想,还是拧身上墙,墙外一条窄巷,寂静无声。

    “这可如何是好?”她点点脑门,回到八角亭中,请看园的老妇领小杏花过来。

    小杏花正是弄丢孙秀秀的那个婢女。李元夕进园之前,已征得夏伯渊同意,请她协助。

    “别哭了,脸都要皲了。”李元夕让小杏花坐,拿出青丝帕递给她,“别怕,咱俩合力,一定能寻回少奶奶。”

    “真的?”小杏花拭泪道,半信半疑地斜坐在石凳上。

    “骗人是小狗。”

    此言一出,两人都哂然而笑,清冷的空气为之和暖。

    “我能做什么?”小杏花道,手指紧缠丝帕。

    “帮我回想一下,昨个之前,少奶奶可曾外出?或者给何人寄送书信?”

    闺门深宅,若无外援,岂会走失?那孙秀秀当是趁婢女转身之际,被什么人带走了。两人既然有约,之前定有联络。

    李元夕心中推测,口中发问,但小杏花的回答令其失望。

    “没有,少奶奶每日都在房中静坐,或描红,或抄经。立春之后,是大人吩咐,让我陪少奶奶来后花园散步,说什么春三月,广步于庭,以使志生。”

    “你回房取伞,之后返回,要很久吗?”李元夕又问。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小杏花道,“要是我不离开就好了。都怪我。”

    “错不在你,你若不取伞,淋坏了少奶奶,那岂不更糟。”

    李元夕宽慰道,心中却甚是惊觉:如此短的时间,那人不声不响地将人带走,看来非是寻常之辈,练家子啊。

    念及此,她起身:“请带我去少奶奶的房间。”

    红幔红帐,红烛红彩,红双喜。

    推开房门的瞬间,李元夕微微蹙眉,满眼喜庆,却盖不住幽幽寂寥——墙侧高几上,一只哥窑胆瓶,内插一枝梨花。

    她吸吸鼻子,是淡淡的甜香。

    “您请便。”小杏花立在门侧,自从少奶奶不见了,她都怕进这香房。

    “少奶奶爱用何种香?”李元夕提步入房,走到靠窗紫檀书桌前,拿起桌上的鎏金狻猊香熏,熏内干净,无有香灰。

    “少奶奶不用香,她不喜烟火熏燎气。”小杏花压低声音道,“那狮子,是大人送来的,少奶奶一次未用,权做个摆件。”

    “哦?”李元夕随声应着,放下香熏,把桌上的字帖、经卷轻轻翻过,无有发现,遂又开了桌侧的亮格橱。

    橱内全是画卷,李元夕打开一幅,两枝绿萼梅,含苞待放,花枝疏落,甚是清雅,枝头题款——莳花山人。

    “想不到少奶奶还有此等手笔。”李元夕由衷称赞道。

    “不,那不是少奶奶画的,是她的收藏。”小杏花说着,不觉近前,“少奶奶可喜欢这个人的画了,这橱里都是。”

    闻言,李元夕立刻一卷卷开看,果然,款题一致。

    这可有趣,莫非。李元夕心念转动,问道:“少奶奶最后买的是哪幅?哪天买的可记得?”

    “是梨花,三月初三,田老板亲自送来的。”小杏花从橱子里找出一个锦盒,递给李元夕。

    李元夕开看,白花绿叶,一枝春雪,洁净盎然间,似有盈盈喜气。

    但李元夕刚展开的眉头又拧紧了。因为画卷只是画卷,别无他物。她仔细查看了几遍,一无所获。

    不对。只有一幅画,还不够,中间,特别是事前,当通消息才是。

    可这消息是如何递传的呢?

    通联的关节,到底何在?

    李元夕急急想着,抬目四顾,忽然,她的视线落在架子床前的半桌上。

    那里有一碟糕点。近看,是梨花糕。

    “这是少奶奶最喜欢的点心,每日都要吃上几块。”小杏花道,“您要吃吗?我去拿。今日送来的,还好好放在厨下,没有动呢。”

    李元夕摆手道:“我不吃甜食,这梨花糕是哪家铺子的?”

    “崔家花糕啊,每日第一屉,宣婆婆会送过来。”

    小杏花说着,见李元夕的脸色不对,遂低了声音,“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只是记起了一个案子。”李元夕含糊道,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把房间全部查看完毕,才告辞离开。

    一出夏府,李元夕径直去了崔家花糕铺子。未到铺前,先闻怅怨之声。

    “又没了!”

    “我让你早来,你不听!”

    “罢了,明日早起,排头队。”

    李元夕不远不近地瞧着,等食客们散开,才提步上前,只见铺前挂着“售完”字样的木牌,一对老夫妇在收拾蒸屉,擦抹桌凳。

    “宣姨——”

    闻声,那老妇回身,见来人唐巾、直缀打扮,粉面细语,便道:“这位公子,可是要买点心?须得明日了。”

    李元夕道:“我明早有事,无法前来,能否帮我留两块,我可先付银钱。”

    那老妇面露难色:“这个不成,我们东家早已吩咐过,不赊不欠,钱物两讫,当面交割。”

    李元夕道:“你们东家呢?让他出来,我自己跟他说。”

    “东家不在,回乡祭扫去了,得明日才能回来。”那老妇道。

    “是吗?也太不巧了,我改日再来。”

    李元夕虽是如此说,心中却另有主意。

    她何尝不知店主不在,三月初四,崔巍给她送了一盒桃花糕,告诉她,他要回青鹤洲祭祖,五日后才能回来。

    五日工夫,足够做许多事了。

    她此来,实为探认宣姨行踪,宣姨既在,说明她并不知情,否则早该遁走。如此,最大的嫌疑不言自明。

    崔巍,两座大山,又喜花,可不正是“莳花山人”么?

    当然,捕快最讲证据。所以,李元夕又去了集贤堂。

    “田老板,你这儿可有什么好画?适合送人的。”李元夕开门见山道。

    “有有有,李捕快这边请。”田老板笑吟吟地从橱柜里捧出各色卷轴,请客人赏阅。

    “有那种小册页吗?不瞒你说,我要送的是闺友,小巧玲珑些的,翻看也方便。”李元夕慢慢看着,随口问道。

    “有,您稍等。”

    田老板去库房取了一个锦盒过来,打开,是一幅海棠图。

    “你看,这样的成吗?”

    李元夕盯着“莳花山人”的题款,道:“很好,就是它了。多少银子?”

    田老板笑道:“给别人,是二两银子,李捕快,您是老客了,这个数即可。”他弯起右手食指,比划个“九”折之意。

    “噫——何等名家,如此昂贵?”李元夕道,俯身看那海棠,红肥绿瘦,洇雨娇然,“不过就是花卉写生嘛。”

    “是,是写生,可大有意趣。你看,”田老板耐心解释道,“这笔法,疏落有秩,轻描淡写,形神兼备,自成一格,非胸中大有丘壑者不能为。”

    李元夕不懂画,看不出来,却点头应和:“好像是这么回事。让你说的,我都想见见这画手了,看他胸中到底藏了何物。”

    田老板哈哈大笑,笑的别有深意。

    李元夕却是懂得:“放心,我不截胡。画手,画手,指手画脚的,多烦人。”

    她笑道:“包起来吧,田老板。”

    “哎呀,真不好意思。这幅画是在下的收藏,只展示,不售卖。”田老板拱手道。

    “嗯?”李元夕挑眉。

    就听田老板继续道:“您等两天,会有新画。按时序,当是桃花图,应时应景,您朋友会更喜欢。”

    “这倒好玩,我那朋友最爱的正是桃花。行吧,那过两天,我再来,到时你可一定拿出画来。”

    田老板连声应着,送了客人离开,之后吩咐书童看好店,他则出店去了。

    田老板一路忙赶,赶到青竹街时,悄悄回顾,确定无人跟寻,才走到街尾一户宅院,上前扣门。

    无人应答。

    田老板从袖袋里拿了什么,扔进院墙,又等了片时,仍无应声,才喟叹一声离开。

    这一切都被李元夕看在眼里。

    待田老板离开,她从那宅院斜对面的屋脊上跃下。

    一路寻踪至此,看着熟悉的竹门院落,李元夕有些犹豫。

    “真要进去吗?

    “若真寻出些蛛丝马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可是捕快。”

    “对,我是捕快。”李元夕念着,提身翻墙入院。

    院内静悄悄的,一株石榴树,繁枝密叶,筛碎了午后阳光,地上多了片碎金柔波。

    李元夕的视线,却被地上的竹片所吸引,其上写有“至急”二字。

    “这就是田老板的催画令啊。”

    她恍然一顿,随即蹑足,直奔右侧耳房。

    她记得,那是崔巍的书房。

    书房者,男子之精神寰宇,宅院之重,重中之重。李元夕自是明白,也习惯了从书房下手搜寻。

    不料,她刚走到阶下,就听“咔哒”一声,房门竟开,接着,就见一个清瘦男子,款步迎出。

    “元夕,真是你!”

    崔巍笑望着她,眸色湛亮,仿佛清泉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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