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力,你问他做什么?”路通道,他手中握刀,正在片烤羊腿。焦香味弥漫开去,直引的天际群星围拢在窗外,连连瞪眼。

    “关心同僚不行啊?”李元夕灰头土脸的,坐在餐桌前,两手托腮,望着蘸碟里的孜然蒜泥。

    “行,胡推官一直强调,要友爱互助,你这是谨遵上令啊。”路通忽地笑了,“但我对他也不甚了解。只听说他住城西,家里有座大宅院,祖上好像挺富裕的,但不知怎么就,富不过三代嘛。”

    “大宅院?跟焦力倒也配,哈!”李元夕道,“看他大腹便便,圆头大耳的,若换上道袍方巾,可不就是焦员外!”

    路通把羊肉端上桌,在搭档对面落座,一脸喜气:“放开吃,今天管够。”

    李元夕未动,只是道:“多谢袁老板,不,是袁姐姐。要是有马奶酒更好。”

    路通一怔,耳朵涨红:“你怎么知道是志兰让我送来的?”

    “不然呢?你舍得吃烤羊腿?羊杂汤都要小碗的。”

    李元夕撇撇嘴,目光再次扫过砧板侧的黑漆食盒,盒身上以百宝嵌出兰花纹饰。

    她腾出一只手,拿了羊肉,蘸上孜然,慢慢开吃,那细嚼慢咽的样儿,与其说是斯文,不如说是食不下咽。

    路通急道:“不好吃吗?这可是刚烤好就拿来的,但你不在,可也就放了不到半个时辰,何至于……”

    李元夕摇头:“没胃口。你吃。——还说焦力,大宅子之外呢?”

    这次轮到路通摇头了。

    “行吧,那就辛苦你,了解了解他。喜好,朋友,家人,口味等等,事无巨细,无有遗漏,全都要。”

    所谓了解,是盯梢的玩转说辞。路通听得明白,心中却疑:“为何?”

    李元夕从腰袋里拿出一沓纸,放到桌对面:“看看,可有问题?”

    路通打开纸,见是份寻人诉状,不觉一惊:“丢人了?”

    他急急看着,待看到具款时间时,更惊了,“辛丑年癸卯月,两年前,许胜讼师——这状子没问题,但没听说有寻人事,不,这到底怎么回事?”

    李元夕道:“咱们府衙,多久没寻人了?”

    路通捏着下巴,想了想:“好几年了,至少,至少三年了,我有印象的失踪案,还是我爹办的,就是那个杨家在重阳节弄丢老太太的。”

    “不,是五年。”李元夕道,“偌大一个博州府,居然连续五年无有丢人,不奇怪吗?”

    “五年,有这么久吗?”路通疑惑道。

    “卷宗室都没有存档,好吗?”李元夕扭了扭脖子,瞥见肩头挂沾的灰尘,不觉蹙眉。

    结果就听路通恍然道:“这是好事呀。说明大人用心看护老幼。对了,还有那不出三日寻回的,就不立案,那自然没有卷宗,赵捕他们不都年年上元负责找小孩吗?”

    “老人小孩之外呢?”李元夕的目光落在搭档手中的诉状上,“少男少女,特别是年轻姑娘,就没有一个走失的?”

    路通答不上来,半响才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瞒而不报?”

    李元夕点头,接着把紫鸳找妹妹白鹭的事说了一遍,又道:“目前看来,焦力的嫌疑最大。”

    焦力,理刑厅的门房典吏,负责收送诉状,的确是有隐瞒不报的便利,他要是真如此做——

    路通一脸惊惧。

    “放松你,别让人看出端倪。”李元夕把羊肉推给他,“快吃,吃饱了好干活。”

    饭毕,送走路通,李元夕回房换好夜行衣,便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等到鼓起三更,她翻身而起,越墙而出,直奔天下鲜。

    繁星缀空,街衢无声,只有店家门前的灯笼射出圈圈光晕。

    看着天下鲜紧闭黑漆的门户,李元夕悄然绕至后门,一个纵身就扒上了三层的窗扇,随手一揭,那窗子就开了。窗开处,可见闩柱被拦腰切断。

    “这些伙计们,还真不仔细检查。”李元夕暗道,轻轻跳了进去。

    她拿出火折子,轻轻吹亮,一座嵌骨沉鱼落雁纹座屏赫然入目。

    原来这正是“珠”字间。下午待紫鸳离开后,她便拿随身匕首在后窗扇上暗留了通道。

    “白鹭是在天下鲜被带走的。何人如此大胆,何人能如此顺利地做到?莫非楼内有暗道?”

    李元夕一边想,一边在房内快速查看。

    地板,墙壁,梁上,所有的角落都未放过。然而无有发现。

    她不死心,又去了隔壁房间,继而把三楼八个房间全部查遍,还是无有收获。

    “这就怪了!不走暗道,那就是明路,明目张胆地带走一个姑娘,何人做得到,就没有人怀疑吗?”

    忽然,“嚓”的声响。

    李元夕竖起耳朵,确认声音来自楼下,遂闪身门外,向下张望。

    只见后厨方向闪闪有光照。接着就听碗筷声响。

    “都说饿不死的厨子,今儿还真让本姑娘撞上了。”李元夕心道,顺手摸摸肚子,折腾这许久,她也有些饿了,晚饭的烤羊腿她没吃几块,实在是没胃口。

    “努力加餐饭,古人言之有理。”

    她想着,决定回家,这时一个粗洪的男声传来。

    “老四,起来了,吃过饭,你就走,不能再拖了。”

    “大哥,就让我再住两天。等风声完全过了,我再走不迟。”应答的是个干瘪的男声。

    “我都替你雇好车子了,不能再等。早走一天,早一天安全,这样你我都安心。”

    “可是,大哥,我……”

    “你怎如此胆小呢!别怕,我都打听了,没有张榜寻人,那样大的炸雷,王大人都炸飞了,尸骨无存,他们善后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你!”

    听到这里,李元夕蹑足下楼,潜身柜台,从柜台的板壁向那光闪处窥望。

    原来一壁之隔就是厨房。

    “真要走?”那干瘪声的男人又问,声如其人,他长得也干干瘪瘪的,好似鱿鱼干。

    那个粗洪声的,李元夕认得,是天下鲜的二厨,做一手好鱼丸,人称“丸厨”。

    “走,必须走。你手里有银子,哪里都能活,何必在此提心吊胆,傻呀!我要是有这许多银钱,早歇着了,谁还在这掌勺扒灶,起早贪黑!”丸厨道。

    “我听大哥的。”

    “这就对了,快吃饭,记住了,是东门的千里行脚行,他们五鼓营业,你早些赶到,早早启程。”

    说话间就闻五鼓,丸厨开了后门,悄悄打发四弟赶路。

    那四弟背个包袱,顶着黯淡星光,一路快走。

    此时,空气里已有烟火气,是早起赶路人家在炊饭。转过两条街,远远就见两盏“行”字灯笼光亮亮的照着。

    那四弟心头一热,脚下更快,转眼就进了千里行。

    一个脚夫看了他的定金帖子,说还有一刻发车,让他在茶房里暂歇。

    “好,到时请一定喊我。”客人应着,就推开了茶房门。

    房里已有客人,还是个女客。

    那四弟刚要回避,就听那女客道:“王长随的银子,你可带齐了?”

    闻言,那四弟登时出了一头汗,他恐怖地望着对方:“你是谁?”

    “你猜!”那女客挑眉,她身穿曳撒,手握匕首,看上去宛如劫匪,可杏眼剑眉,甚是飒爽,腰间还隐隐挂有铜制腰牌。

    “李元夕,不,李捕快!”那四弟惊喊道。这一声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因为话音未落,他就跌坐在地。

    “嘘——”李元夕示意他小点声,“你不是要远走高飞吗?让人听见,还走的成?”

    那四弟颤声道:“请捕快饶命,饶命啊!”

    “想活命?”李元夕压低声音,“也不是不能,关键在你。你凭什么让我放过你呢?”

    “银子都在这,两万两。”那四弟把肩上的青绢包袱送到李元夕身侧的方桌上。

    李元夕打开包袱,里面一只漆匣,匣盖上宝嵌两只大雁,一只啄食,一只宿止在芦苇间。

    在这里呀。她揭起盒盖,厚厚的银票就露了出来。

    “汇成钱庄。”李元夕拿起一张千两的银票,“好熟悉,是江家的钱庄,对不对?”

    “不,这是戴家给的银子。”

    “是吗?怎么回事,你可要说清楚了。”李元夕把桌上的笔墨往前一推,“都写下来,你的命就保住了。”

    原来,这些银子,一万多两是戴继业给王长随的孝敬钱,就是夏府,府衙在百味斋用了点心,那么戴继业都会把结款的数折退还给王长随。

    另外的四千两则是戴继业请王长随引见夏伯渊的茶果钱。

    “戴继业见夏伯渊,是在何时?”李元夕问道。

    “三月十七。”

    “你记得倒清楚。”

    “不会错的,那是王大人接夫人回家后的第三天。他让我去萧家香铺买木香饼子,可不巧,卖完了,为此王大人还说了我几句。”

    “你就是为此,才偷拿银票,私自逃走的?”李元夕又问。

    “不,我是害怕。”说到这里,那四弟停下笔,告求道,“李捕快,我能写的都写了。”言外之意,剩下的不能再写。

    “还有什么不能写的?”李元夕好奇道,“你偷拿银子,逃离主家,哪一项都是大罪。”

    “但罪不至死。”那四弟道,“若是被夏知府知道,我知道他的爱妾被人劫走,这罪过就大了。夏知府是多要脸面的人,如此家丑自不愿外人知。这也是我逃跑的原因。”

    “你有这个念头很久了?想的如此仔细。”李元夕道。

    “从我知道王大人的夫人就是夏知府的爱妾后,我就想走了。那晚,爆炸声突起,我便乘乱跑了。”

    他停了停,又道:“李捕快,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你若要可怜我,就让我现在离开。若要拿我回去,我是万死不能从的。”

    李元夕没有多想,让他画押后,又给了他两张银票,就让他离开了。

    “来福。”看着供状的签名,李元夕忽的笑了,“名副其实,知道避祸保身。——但不知这份供状,夏伯渊看了,会作何感想?”

    这是戴继业勾结王长随,诬陷崔巍的佐证,是他听信谗言,冤枉崔巍的明证。他应该向崔巍道歉。

    忽然,茶房门被推开,一个脚夫进来,笑道:“李捕快,您今天来了,是不是把之前的账结一下?”

    “什么账?”李元夕问道。

    “之前您赁了一匹青花马……”

    “哎呀。”李元夕跳起来,“那青花马让我弄丢了,得赔多少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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