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如斯,无有犬吠,无有人声。李元夕站在金石街首,看着焦力家两扇挂锁的黑漆大门,手握剑柄,心跳如擂鼓。

    “焦力不在家,他能去哪儿?”

    一路狂奔至此,她做好了恶斗的准备,现在却连对手都寻不见,李元夕非常懊恼,就好像牵钩(注1)时,对方突然松手,自己给闪了个大趔趄。

    稳住,莫急。李元夕一边给自己鼓劲,一边翻墙进了焦宅。来都来了,总得查看一番,不定有何收获。

    结果是一无所获。宅内空空荡荡,一件物什也无,却甚是干净,仿佛用水刷洗过,无尘无埃。

    “狡诈!”

    李元夕复又翻墙而出,想去探问邻舍。她不信,就算夜里搬家也得有些动静,只要有声响,总有人听见。

    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因为无有邻舍。焦宅比邻的一排宅院都上了锁。李元夕一路找过去,直至街尾才寻到一户半掩的木门,门内是一个伛偻的老妇,在摘洗豆荚。

    李元夕道声“搅扰”,继而问道:“婆婆,这条街怎的这样人少?大家都出门了不成?”

    那老妇道:“搬走了!这条街不发人。你看,焦员外家都败落了,谁还敢住在这儿?但凡有法子的,都走了。老身只一人,搬不动,再说都这把年纪了,搬不搬的,无所谓。”

    挤出云层的惨白日光,淡淡地拢着她的霜发,令她枯干的窄脸看起来好像颗乌梅。

    李元夕心中一颤,没再继续提问,悄悄搁下块碎银,告辞出来,沿街直行,出了街首,跨过一条青石路,就是浩荡重英江。江岸垂柳依依,燕子呢喃,偶有小船顺流直下。

    “焦力他们已然惊觉,寻常法子很难将其擒获,需另辟蹊径才是。”李元夕立在江畔,思绪如飞,“他们做惯了此种买卖,断然收手是不会的,只不过现在风头正紧,会更加谨慎。若有特别入眼的姑娘,也不会放过。”

    念及此,一个大胆的念头跳了出来,她看看自己的行头,摇了摇头,随即转身赶往冠花楼。

    “紫鸳姑娘不在?”李元夕一怔,刚才在天下鲜,她明明让她回来等消息的,这才不到两个时辰。

    “她去哪里了?何时归来?”

    “你谁呀?管得着吗?”一脸横肉的妈妈不耐烦道。

    一柄匕首扎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我再问一遍,紫鸳去哪里了?”李元夕冷喝道。

    “她,她,她去汪家了,汪老员外派人请她,都是老相识,你懂的。”

    “可是城西汪家?”

    那妈妈脸上堆笑,连声应着,眼神却是不屑,仿佛在说:“博州府还有第二个汪家吗?”

    不对。李元夕总觉得哪儿不对,可又一时说不上来。她急急环看,楼下甚是安静,绝无莺歌欢颜,刺鼻的脂粉香中,斜斜一道日影铺在水磨石地面上。

    “以前紫鸳也是在这个时辰去汪家?”李元夕急道。

    “这个嘛,倒不是……今儿是早,还不到申时,但员外嘛……”

    不等她说完,李元夕转身就走。

    汪家在鑫胜街,靠近南城,李元夕急急走着,有些后悔刚才出理刑厅该骑马的。折腾了大半天,真是有些累。

    但此时根本耽搁不起。

    一想到紫鸳可能的遭遇,她疾迈的步子更大,如射箭般,“嗖嗖”就越过了路人。

    移时,汪家大门就出现在眼前。

    李元夕上前询问,果然紫鸳并未前来。

    “焦力!这个疯子!”李元夕暗骂,却是无策。

    冷静,冷静。

    事情是从哪里出现了差错呢?

    信使被杀,不,这已经是结果之一,要更靠前。

    他们从信使手中拿走了紫鸳的信,另给了封假的回信,为的是断了紫鸳的念想。

    可没想到,被她识破。见她追赶信使,不惜杀人灭口。

    显而易见,问题出在信上。

    紫鸳的那封信。

    “对!那个小二,他送的笔墨,他找的急脚递,他是一伙的。”

    李元夕记的他的模样,笑吟吟的圆脸上,一双三角眼,两篇薄唇,应答甚是伶俐。

    她又急急赶到天下鲜。

    那伙计却不在,掌柜也是一头雾水,说他不辞而别,连工钱都没结。

    啊——

    “是我大意了。一封信,断送了两姐妹。”李元夕垂头丧脑地走在街上。

    时近黄昏,暮霭朦朦,她使劲睁大了眼睛,却看不清路在何方。

    若是今天抓不到焦力,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紫鸳白鹭,还有更多的姑娘。

    怎么办!怎么办!

    请夏知府派兵,挨家搜寻?若他们已经出城了呢?

    再说,并没有直接的证据!

    一切都是她的推测,她的直觉!

    仅凭一份两年前的诉状,就要搜捕府衙典吏,自己人拿自己人,想什么呢!

    李元夕混混地行着,脑壳热的发疼,双手紧攥,一幅立时就要挥拳的模样,但她找不到对手!

    忽然,一个急切的声音响起:“天!你在这!我找你好久了。”

    是路通。他双手叉腰,口吐热气,额角的汗珠挂在网巾边上。

    “你吃饭没?脸色怎么如何难看!”

    李元夕不答,垂首望地。

    路通有些害怕,却不敢上前。他这个搭档,不说话的时候,最吓人,贸然行动,有可能会被她误伤。

    “那个,”路通想了想,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马媒婆回来了!”

    见搭档无有反应,又补上一句:“真的,韦媒婆告诉我的。我去看过了,千真万确!”

    李元夕猛然抬头,杏眼晶亮,拔腿就跑,迅捷如饿食已久的豹子,嗅到了野狼的味道。

    路通立刻跟上。

    高烛大燃,室内通明,一架木梯支在横梁上,一个花甲男人立在梯子顶端,伸手去解梁上系挂的包袱。他的背拱起,一双大脚微微颤抖。

    马媒婆扶住梯子,催促道:“你快点!这么慢!不行你下来,我上!”

    她身后地上放着数个箱笼,墙侧的拔步床上摊开几件裘皮大氅。

    “催什么!这不拿下来了。”男人解下包袱,刚要夹在腋下,不知为何手就滑了,那包袱随即坠地,“咚,啷,哐”,是金属碰撞之声。

    “你个老不死的。金子都敢扔!”马媒婆急道,厚脂厚粉的长脸涨红,两道青筋在额头凸起。

    她立刻去捡包袱,全然不顾梯子的歪正。结果就苦了那踩梯而下的男人,一个不防,人梯俱摔倒在地,差一点就砸到马媒婆。

    “啊呦!你慢慢的,急什么!”马媒婆搁好包袱,才去扶男人。

    男人站不起来,皱着眉,哼道:“我的腰!”

    “这可怎么办!咱们今天必须要走的!”马媒婆急道,一双黄色眼珠滴溜溜乱转,“东家可说了,先避风头要紧。”

    “东家还说了,不能回来,你怎么不听!”男人恨道,“我这样子怎么走!你去,请大夫来!”

    “可不敢!”马媒婆道,“我记得有济仁堂的膏药,一贴好,你等着,我找给你!”

    她起身往门口走。突然,背后传来男人的大喊大叫。

    “啊——啊——啊——”

    “你鬼嚎什么!不就是扭个腰——”

    马媒婆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个女声斩断:“马婆子,你且站住!”

    她疑惑地回头,就见李元夕立在窗下,烛光虽明,却亮不过她眸中的怒火。

    “是李捕快啊,这么晚了——”

    “焦力在哪儿?”李元夕一句废话都不愿多说,开门见山道。

    “什么焦梨糊枣,老身是媒婆,不卖果子。”

    “焦力在哪儿?”李元夕拿出匕首,冷声冷气,“想好了再答,说错一个字,我断一根手指。你们总共四只手,二十下而已。”

    不等马媒婆回答,地上的男人抢声道:“捕快饶命,捕快饶命。我说——他在日市,老陈酱菜作坊。”

    李元夕立刻跳出窗子,对等在院中的路通道:“把他俩绑了!”

    说完就翻墙而出。

    起风了。风过云散,眉月挂上天际,小星星们闪闪簇簇,抱成一团,就像正在仰望它们的人那样。

    紫鸳抱紧白鹭,两人靠着廊柱,哑着嗓子说话。她们身后的屋子里,灯光暗黄,不时有“嚓嚓”声传来。

    “姐姐,其实这样死掉也很好。你我作伴,谁都不怕。”

    “嗯。但愿来世,你我能生个好人家,不再受苦。”

    一阵沉默。

    “有流星!”紫鸳红肿的双眼一跳,“快许愿,神明会帮我们的。”

    白鹭费力地望着那流星尾巴,郑重道:“恶人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突然,身后的屋门被推开,一个滚胖的男人步了出来。他双目通红,发髻凌乱,手里握着一把尖刀,摇摇晃晃地走向两个姑娘。

    姐姐惊恐地抱紧了妹妹。

    “害怕了?哈哈哈哈!臭婊子,你也有今天!”男人抓住紫鸳的头发,试图把她拖走。

    “焦力,你个魔鬼,不要碰我姐姐。”白鹭拼命拉紧紫鸳,想救回她,奈何力气不敌,被男人一脚踹飞,摔在廊下的酱缸上。

    “贱人!不是你,老子活的好好的!现在却要东躲西藏,撇家舍业。”焦力怒道,随手扔出紫鸳,就来揪白鹭。

    “你不是早就想死吗?我今天就成全你。”焦力抬手掀开缸盖,把白鹭按在缸沿上,“看,这就是你的下场。”

    黑油油的大缸中,一根根的胡萝卜浮在红色卤水中,还有大颗的黑葡萄。浓烈的腥气从水中溢出。

    白鹭立刻反胃,狂吐不止。

    焦力嫌弃地松手,狞笑道:“你敢脏了我的酱菜!贱人,贱人!”

    他挥起尖刀,砍向白鹭的手腕。

    远处地上的紫鸳看的明白,却无力上前拦住,刚才的一摔,竟摔断了她的脚踝。

    她唯有大哭:“救命!救命!”

    白鹭犹在呕吐,只觉腕间一阵凉风拂过,接着就听“当啷”“噗通”声起,下一秒,她已被一双暖手托离了缸沿。

    很熟悉的手温,在乌陵镇,她记忆犹新。

    “姐姐!”白鹭泪如雨下。

    “别怕!”

    李元夕轻声道,她把白鹭轻轻放在地上,转身捡起尖刀,走到倒卧的焦力身侧。

    “李元夕,你做什么!你个巫女,你敢!你敢!”焦力悚惧不已,连带的肩头两根银针也瑟瑟不停。

    “你既知道我是巫女,就该清楚,惹到巫女的下场!”李元夕说着,挥刀刺下。

    焦力立时哇哇乱叫,面目扭曲,“给我个痛快,求你了,快,让我死!”

    “死?想的美!”李元夕恨道,手不停刀,“这些不够抵偿你的万分罪孽之一眦。”

    这时路通撞门而进,见此情景,大吃一惊,急急拦住李元夕。

    “闪开。我就是要让他生不如死。”李元夕怒道,“什么不准虐待疑犯,按律,他剐刑都不止。”

    “可是,他要死了,怎么救人呢?”说着,路通急急对焦力道,“你要想少受罪,就快坦白,多救一个姑娘,你就少受一罪。”

    “我说,我说。”焦力实在痛不欲生,拿出了最后的筹码。

    李元夕看了搭档一眼,路通会意,去寻了纸笔过来,仔细记写。

    原来,焦力父亲恋上青楼女子,致使家业败落。焦父悔恨,有心再起,却被焦母数落得亲友皆知。焦父自感无颜面世,遂自缢身亡。焦母则立时改嫁,扔下了十二岁的焦力。

    成为孤儿的焦力性情大变,在他看来,焦家不幸,皆因女子而起,他发誓,要让她们付出代价。

    靠着变卖家当,焦力熬到了成人,还捐钱在理刑厅谋了门房典吏一职。

    之后他串联马媒婆,做起了拐卖姑娘的行当。姑娘们不是最看重清白吗,他偏要给毁了。

    那马媒婆,本就是不良妇人,之前也做过的,只是碍于无有靠山,不敢大施手脚。

    两人一拍即合,越做越凶,不断加人,渐渐成为一个团伙。

    天下鲜是他们的据点。只要有姑娘单独进楼,便有内线伙计叫小四的,递上蒙药茶水,由马媒婆负责带走,送往附近县镇的楼馆窑舍。

    之前白鹭在天下鲜,便是如此。

    至于紫鸳的诉状,很简单,焦力接过去,进中堂走一遭,回来后就说不准状。

    告状人根本没法子,因为焦力全年不休,永远守在门房,如一把锁,牢牢锁住民众通往理刑厅的大门。

    这次紫鸳与李元夕在“珠”字间商谈,小四早早就上了眼,他记得,紫鸳有个妹妹,就是被他们拐到乌陵镇的。

    所以,他当即就把紫鸳的信截了下来。一面造假的回信,一面顺藤摸瓜抓回白鹭。

    对于不听话的姑娘,都由焦力亲手处置。

    这老陈酱菜坊便是他逞凶的窝点。

    鉴于紫鸳找到李元夕——一定会追查到底的女捕快,焦力决定将她一块醢菹,遂假造了汪老员外的请帖,将紫鸳诓来。

    看了焦力的供状,理刑厅派出六队人马,前去解救被拐卖的姑娘们。

    李元夕主动选了飞浦镇。到达后,她让路通带人按址寻人,她则去寻马大福。万幸,他只是被打破了头,并无大碍。听闻妻子的下落,马大福当即就把豆腐分送四邻,启程去了博州府。

    看着他匆忙的背影,李元夕心中百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悲是喜,但夫妇能得团圆,到底算是好事。

    她压下心头澎湃,赶去与搭档会和。

    其时路通正在清收第二家,镇北街上的一座二层小楼,楼前挂个酒幌,也许是阳光过于明媚的缘故,酒香味甚浓,盖住了半条街。

    一个一个的姑娘被带出,妈妈与龟公已上了绳索。围观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七个人,多一个?”路通核对了人数底簿,惊讶道。

    李元夕瞥了眼妈妈,那老妇一脸恐惧,浑身颤栗。看来,还有拐子啊,当一并抓获。

    “说,马婆子之外,还有谁?”

    老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个男人,只要了二十两银子,我贪图便宜,什么也没问。”

    “哪个姑娘?”

    “就是那个最秀气的,穿桃红罗衫的,我喊她秀儿。”

    顺着老妇的手指,李元夕注意到了那个姑娘。突然她的目光一跳,仿佛手给烫到那样。

    李元夕定了定心神,又看,没错,是块胎记,黑色的,在那姑娘的右耳之后。

    “大通,剩下的交给你了。”说完,李元夕走到那姑娘面前,低声道,“请借一步说话。”

    那姑娘不应,也不动,只是垂首看着脚上的红缎绣花鞋。

    “请吧,孙少——”

    那姑娘突然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晕了过去。

    众人大惊。

    也罢,省了许多口舌。李元夕背起她,穿过众人不解的目光,进了隔街的一家客栈。

    两个时辰后,那姑娘悠悠醒转,李元夕端了热茶给她。

    “孙少夫人,现在可以说了吗?”

    孙秀秀道:“牛鑫呢?”

    “死了。他去找戴继业……”

    孙秀秀笑着打断了李元夕的话:“死了好,他可算死了。——可是夏大人派你来寻我的?你就是那个女捕快,姓李,是不是?”

    李元夕点头,心中却十分纳闷,也有些担忧。孙秀秀的反应,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可别是刺激过度,坏了心智。

    但很快,她就明白,是她想多了。

    孙秀秀道:“李捕快,你可得帮我。我在王妈妈家之事,万万不能让夏大人知道。当然,我不会让你白辛苦,等我回到夏府,自有厚报。”

    “您确定要回夏府?”李元夕道。

    “回啊,为什么不回?”孙秀秀道,“我一直都想回去,奈何被牛鑫纠缠不休,他个傻蛋,只会说对我好,却连二十两的日用都拿不出来。我跟着他,做什么!”

    “是牛鑫带你来这儿的?”李元夕已经猜到,却还是询问,只为确认。

    “是他,他个该杀的。这事你可千万保密。对了,今天来的差役们,你都叮嘱好了,过两天,我给银子。”

    原来如此。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前的约定变成了灰,迷眼,扎心,令人狂。

    李元夕知道无有多言的必要,便借口点菜,下楼走到街上,正午阳光灼灼烈烈,而她只感到冷。

    “要替孙秀秀隐瞒吗?”

    她想回去,夏伯渊也在等她,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算了,剩下的就看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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