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味斋出来,已过戌时,白日落尽,余辉却是亮的,水洗蓝的天际缀点大朵巧云,云白胜雪,层层叠叠,幻成座琼楼玉宇。

    崔巍揉了揉被毛笔压出印子的手指,轻轻喊了句“黑豆”,话音未落,一匹黑马拉着厢车,从百味斋侧壁巷子里转出,稳稳停在了他的面前。

    崔巍拍拍黑马,刚要登车,忽听身后有人喊他:“崔公子,请留步。”

    一个侍女趋步到了崔巍面前,福礼毕,奉上一个黑漆螺钿食盒:“这是上好的沉香熟水,老爷特意给公子备下的,请您带回去慢慢品饮。”

    又来。之前也是这个侍女,时不时地送些冷饮冰盘到账房,崔巍都以“不食冷食”为由让她拿了回去。

    崔巍知道,戴宅用人,从来是男主男仆,女主女婢,戴家总共四口,戴老夫人早已仙逝,戴继业又未娶妻,那这侍女只能是戴小姐戴天骄的人。

    一目了然。

    崔巍暗暗叹了口气,对那侍女道:“替我谢过戴老爷,这熟水,还请拿回去,让他老人家消暑。另外,请告诉戴老爷,以后不必费心准备这些,我在账房,一应不缺。”说完,崔巍不给那侍女再开口的机会,立刻登车回家去了。

    路上,崔巍思前想后,忽然惊觉:戴承业治家谨严,执礼甚恭,将个女儿养成了深闺明秀。可那侍女从不避讳,甚至可以说是明目张胆,难道——

    崔巍突然汗毛倒立,如在野之兔,刚刚还玩的好好的,下一秒却踩到了陷坑边上,惊心动魄,毫发皆张。

    “须得找个机会,早早离开才是。”

    崔巍按了按太阳穴,身心俱疲,他轻轻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蓦地,车门被推开,一道人影跳了进来。

    崔巍震惊地睁眼,下意识地去拿玉笛,但在看清来人后,他立刻笑了,心头的阴郁一扫而空。

    李元夕何等眼尖,早已瞧见了崔巍脸上的惊惧之色,就在她推开车门的瞬间。

    “你可是带了重金在身上,怎的一副差点被打劫的模样?”李元夕坐在崔巍斜对面,望着他的眼睛,打趣道。

    崔巍笑着点头,顺着李元夕的话道:“百味斋的账目,在我身上,可不得仔细?”说着,他伸手握住李元夕的手,换过话题,“我知道你功夫好,但这跳上马车,还是太危险,以后不许了。”

    李元夕满不在乎:“无妨,就这黑豆的速度,你知道的……”

    她没有讲完,因为一迎上崔巍那深深望过来的目光,李元夕顿时气短,理也不直了。

    李元夕甚是纳闷,更是懊恼,她个捕快,什么人没见过,可每次遇上崔巍的目光,她就心软了,乖乖缴械。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目光如炬,烧死人的那种?

    见李元夕气馁,崔巍倒有些不忍,他很喜欢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张牙舞爪,振奋的像头小猎豹。

    “我只是——”

    “哦对了——”

    两人异口同声,崔巍让李元夕先说。

    “夏夫人请咱们去吃酒。”李元夕从怀里拿出张洒金请帖,今天她从北阳县安葬双亲归来,刚到家门口就遇见了夏夫人派来的送帖婢女。

    李元夕见帖子上写着她跟崔巍两人的名字,便沐浴更衣后,赶来同崔巍商量,若是他不想去,李元夕就回掉夏夫人。

    “后日中午,来得及。”崔巍颔首,对李元夕道,“咱们去吧,夏夫人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有当面致谢,这是个机会。”

    之前,崔巍也带谢礼去过夏府,但被门人拦下了,说是大人抱恙,不见外客,连礼也不收。崔巍回来跟李元夕讲了,李元夕只当是夏知府有事,一府之长嘛,肯定要比常人忙些,所谓抱恙,只是托辞,这感谢的事,后面再说也行。

    可后来,崔巍忙着照看百味斋的账目,还要管顾自家花糕,不觉把这事推到了脑后。

    “行啊。”李元夕见崔巍想去,她也好久没见夏夫人了,便点点头。这事就算说定了。

    转眼就是宴请之日。崔巍接上李元夕,在午时赶到了夏府。之前送帖的婢女早等在门首,见二人到来,一径将他们引进了内院。

    崔巍心下诧异,这可是他第一次拜见,贸然深入内院,于礼不合。可那婢女说了,这是夏夫人的吩咐。他看了看李元夕,李元夕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崔巍便定下了心神。

    夏夫人坐在厅上,欢喜异常,待李元夕两人行过礼,便拉着李元夕坐在自己身边,视线却是落在崔巍身上,上下打量,大有刨根问底之势。

    李元夕最怕长辈们的询问,比审问犯人还要细,她可不要崔巍凌受,既然今日是来吃酒的,那就说吃好了。

    李元夕开始喋喋不休,同夏夫人大谈夏日饮食养生之道。说着说着,她还拍了拍肚子。

    夏夫人以为李元夕饿了,便让摆宴。

    李元夕开心地丢了个眼神给崔巍,“快点吃,吃完咱们就走。”崔巍会意地浅笑。

    崔巍的笑容挂在唇角,尚未收拢,就听婢女传声道:“大人来了。”

    还有夏知府!

    怎么会有他!

    李元夕与崔巍对视一眼,立刻起身,行礼如仪。

    就听夏夫人笑道:“今日家宴,都不要拘着,那些繁文缛节,通通不要,咱们就是一家人,吃顿饭。”

    夏知府也随声附和。

    虽然,李元夕却总觉得怪怪的。待入席后,她终于发现了奇怪的原因。

    夏知府瘦了,鬓角也白了,宽松的道袍穿在身上,板正的方巾戴在头上,可李元夕瞧着,莫名就有了“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心酸。

    难道夏知府真病了?还有,既然是家宴,怎么不见孙秀秀的身影,她不是夏府的人吗?

    种种疑问,堆在心头,直接影响了李元夕的胃口。

    今日筵席,李元夕看得出,是从天下鲜订的席面,内中有她一直想吃却没吃上的鱼生。

    李元夕吃不下,崔巍也是食不下咽,虽然夏夫人一个劲地劝他多吃。后来还是夏知府说了声“大家都自便好了”,夏夫人才放下公筷,拿起了自己的羹匙。

    终于饭毕,李元夕大大松了口气,刚想寻个借口告退,夏知府却喊了崔巍去书房,要同他下棋。

    “让他们去吧,咱娘俩说说话。”夏夫人笑道,李元夕自然说不出个“不”字,心却突突地跳个不停。

    婢女们送上果盘、清茶,夏夫人让她们都退下。宽敞的厅上只剩了两个女人,厅外四缸睡莲,叶碧花红,蜻蜓立在叶心,微风拂过,清香惊醒了花底的锦鲤,“扑棱棱”,水花四溅。

    夏夫人笑道:“元夕,我可要旧话重提了,你体谅体谅我,做我的女儿,可好?”

    李元夕怔住,手下一滑,她赶紧使劲攥住,不让手里的胭脂杏掉落。

    夏夫人继续道:“我们夫妇膝下空空,以后也不会有了,你来做我们的女儿,就是我们唯一的孩子。这以后——”

    李元夕狐疑的目光打断了夏夫人的话,夏夫人想了想,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遂解释道:“孙氏死了。”

    原来孙秀秀回到夏府后,夏夫人不放心,请了大夫替她诊察,结果发现她得了梅毒,夏夫人大惊,立时察问。孙秀秀知道瞒不过,便将被牛鑫拐走后的经历一一诉说,只求夏夫人怜悯,不要送她走。

    夏夫人这才知道,连小杏花都牵涉其中。小杏花早给戴继业买通,做了通传消息之人。这次孙秀秀被牛鑫带走,小杏花从头到尾都知道,她还遵照戴继业的嘱咐,把与崔巍有关的画作、花糕都指给了李元夕。

    孙秀秀也真是可怜,夏夫人想了想,到底是夏伯渊挂念之人,为寻她,不知闹了多少心,夫妻二人的关系也冰到了极点,此时自己擅作主张,哪怕是为夏伯渊着想,只怕也要落个自私善妒的名声。

    夏夫人将实情,一一告诉了夏伯渊。

    夏伯渊听闻,如雷轰顶,虽竭力撑着,当时未倒,但过后就发起了烧。

    夏伯渊没有开口,夏夫人便也没有再问,老夫老妻的,她明白丈夫的心思。夏夫人命婢女清扫了几间空房,把孙秀秀移过去,三餐不缺,好生看顾。但绝症不可医,再加上心病,不过半月,孙秀秀便死掉了。而夏伯渊却在病榻缠绵了两个月。

    痊愈后,夏伯渊主动找到妻子,说不再纳妾,请她寻合适的人,认养膝下。

    夏夫人说的唇干舌燥,端起茶盏,慢慢喝着,等待李元夕的决定。

    李元夕犹豫了片时,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她对夏夫人道:“夫人,在我心里,您早已是我的母亲,就算我不做您的义女,我也会替您养老送终。这个请您放心。”

    李元夕不等夏夫人开口,继续道:“我做这个捕快,很多人是不服的,说我是受人荫蔽,不错,没有夏知府的宽容,我穿不上这身曳撒。——可我办案也是有目共睹,凭的自己本事。这时,我若成了您的义女,世人该哗然了,他们不但会议论我,更会编排夏大人。这是我不愿看见的,夏大人的清誉,不容诬毁。

    “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世人往往小瞧我们女子,以为我们女人只能守在内院,只能等男人养活。我偏不信,我要让他们看看,巾帼不让须眉,从不是一句空话。他们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李元夕说完,就被夏夫人紧紧握住了双手。

    夏夫人颤声道:“我的儿,难为你,居然有此等心志。是我欠考量,认义之事不必再提,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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