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喝粥,百味斋还要施粥,王掌柜有照管之责,需在卯末到岗。可李元夕的一番话,令其陷入了踌躇,他又疑又怕,又心存侥幸,三思之后赶将去,已过了辰初。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一到铺前粥摊,他就连连给众伙计们赔礼,解释,“睡过了,真不应该,我掌勺。”说着就接过一个伙计手里的木勺,给排队的街坊盛粥。

    有那知道他今日就归家的街坊,打趣道:“王掌柜,你这是归心似箭哪,别看你人立在这儿,心早飞回家里,跟夫人聊上了。”

    王掌柜笑笑,打个哈哈,把话题扯到腊八粥上,净拣吉祥话说,引得众人喜乐陶陶,甚是开怀。一时之间,粥气腾腾,人声鼎沸,引得那旭日也来凑热闹,把万千暖光铺了下来。

    然他却莫名感到背冷,还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这是怎么了,王掌柜心中正纳闷,就见个伙计来接了他的木勺,笑道:“王掌柜,少东家请您去账房。”

    这是要盘年账了。王掌柜心下了然,脚下不耽搁,随口叮嘱了几句“仔细别烫着”就转身去见戴天骄。

    戴天骄还是坐在账桌后的圈椅里,穿了身大红描金袄裙,牡丹髻上簪着赤金簪,整个人金光灿灿,喜气洋洋,十分耀目,以至于王掌柜的头低得更低,根本抬不起眼。

    “快着吧,你还得赶路。”戴天骄把手边的账簿往前一推,和声和气道,“昨儿我跟爹爹说过了,他让你不必等到酉时,早到家一刻是一刻。”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王掌柜脱口致意:“多谢东家,多谢大小姐,王某惭愧,再不能效力,唯有祈愿百味斋蒸蒸日上,日进斗金。”

    他拜了两拜,去拿账簿,忽然觉得桌上少了什么,略略一看,戴天骄手边没有茶盏,往常,她只要在账房,都是茶不离手。

    要不要请人添茶呢,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听有人扣门,原是小丫头送了腊八粥来。

    一共两碗。

    戴天骄道:“王掌柜,先吃粥,今儿太赶,来不及给你践行,这粥就是了,你别介意。”

    王掌柜没有动,他记起了李元夕的话,谦让道:“大小姐的好意,王某全都心受,只是已用过饭,腹中正满。”

    “你家里开火么?”戴天骄端起她那份,拿银匙搅着,道,“我记得你都在铺子里用饭,不是么?”

    百味斋供给食宿,王掌柜只是不喜人多杂居,这才自赁屋舍,可饭食是用铺里的。

    谎话漏了馅,王掌柜惊慌之余,没有立时答上话。他以为要被责难了,不料戴天骄话头一转,道:“你是留着肚子回家吃好的!也是,嫂夫人正等着你呢。——行吧,盘账吧。”

    她只吃了一口粥,就放下银匙,拿起算盘。

    一个念数,一个计算,之后互换又算了一遍,两次得出的数目一致。

    “好了,无有差误。”戴天骄收了账簿,算盘,从账桌抽屉里拿出个厚信封,递给王掌柜,“辛苦了,王掌柜,谢你多年鼎力相助,一路平安。”

    王掌柜双手接过,拜了两拜,转身离开。

    铺前粥摊已散,连日晖也散掉了,厚云倒是挤上,同冷风一起,王掌柜又打了个寒颤。

    他快快走着,拐出街角就进了家羊汤馆子。

    “大碗羊肉,两个焦馍。”

    他没有多饿,只是身上冷,想着六个时辰的路程,还是垫补些好。且他也要查看信封,刚才他接过时,觉得厚了些,心中不踏实。

    他特意选了角落的木桌,斜对着门,他抬眼环看四周,确定无人在意他,这才悄悄开了信封,四张银票,足足两千两。

    的确是多了,多了一倍。

    王掌柜心中一跳,无功不受禄,这多出来的千两纹银,是送回去呢还是!

    “不,这是我应得的。”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封口费,遂悄悄把银票收好,但心中还是不踏实,万一戴天骄发现给多了派人来追怎么办?

    走,赶快走!

    他立即起身去了千里行脚行,气得端羊汤的伙计直骂,“不喝不会早说啊,跑,跑着投胎啊!”

    脚行里甚是安静,赶早的已出发,赶中的尚未到点,赶晚的还未归来。王掌柜等不得,跟脚夫说愿意加钱,现在就走。

    “成!”接了银子的脚夫立时架马赶车,请他登程。

    忽然,一个人影闪了过来。

    “王掌柜,你这就走么?”李元夕挡在车前,“容李某送你一程。”

    她不放心,是以从王宅出来,就隐在暗处跟着王掌柜。

    王掌柜谢绝:“李捕快,今儿腊八,您回家过节,我个大男人,走路惯了的,就不劳烦您了。多谢……”

    突来的手疼斩断了他的话,他抬手来看,右手整个手掌都黑了,又黑又肿,掌肤给撑得近乎透明,几欲炸裂。

    *

    “承让,承让。”汪嘉平笑着收了白子,给崔巍倒上热茶,“再来一局?”

    竹林遇险后,崔巍就被留在济仁堂养伤。这是陈舒念的主意,她知道李元夕定要寻证擒凶,分身乏术,而崔巍也经不起再次波折,且汪嘉平一人闷在堂里甚是无聊,多个伴,多点乐子。

    这几日,两人时时摆局,一开始乃崔巍胜,胜得艰难,一子而已,渐渐就被汪嘉平反制,但汪也赢之不多,不过半子。

    崔巍喝了口茶,掖了掖背后倚枕:“好,再来。”他从竹罐里拈出枚黑子,落在右上角的星位上。

    汪嘉平暗喜,还是原来路数,看来这局自己又要赢了。他捉起颗白子,刚要占据天元,就听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他从榻上抬身,隔着窗扇一瞧,见是陈舒念的小徒弟荷叶,她进了厨房,出来时手里搬着坛梅子酒。

    汪嘉平顿时蹙了蹙眉,自从遭遇蒙面四敌,他就再没开店,李元夕没了搭档,一时补不上人,无法照看他,陈舒念便提议让他安心静养。

    这都腊八了,过了腊八就是年,年前商机怕是要错过了。他暗暗叹气,就听那脚步声又起,只见荷叶又抱了四罐梅子酱出去。

    “这是?”汪嘉平心中嘀咕,不像是自用,莫非有人来买。如此想着,他再坐不住,扔下白子,让崔巍稍等,就转出耳房,去了前堂。

    果不其然,堂里有两个熟客,见了汪嘉平齐道:“汪老板,你咋躲清闲不开店呢?不少人都等着买酒买酱备年货,我们知道你在这,特意寻了来,那不知道的就去别家了,到口的银子落了别人口袋,多可惜!”

    汪嘉平笑道:“开,开。”说着,看了眼立在药柜里的陈舒念,见她没有拦阻,便继续道,“我这正要去呢,谢诸位看顾,多谢,多谢。”

    打发了两客,汪嘉平转身对陈舒念道:“我去店里看看,只半天,申时就回,如何?”言下之意,白日开店,那些贼徒总不能光天化日行凶,若此,人多势众,也能将其拿下。

    陈舒念扶额,尚未开口,小徒弟荷叶倒应了声:“堂主,我陪汪公子去,您放心。”她提这话,实是一片好心,全替陈舒念考量。她晓得,堂主要与汪嘉平成亲,可这汪公子身无长物,堂主还要养他,太辛苦。既如此,但凡有机会多挣银子就不能放过。

    陈舒念看了看冷清的堂里,时近正午,想来一时半会也无病患,遂对小徒弟道:“你留在堂里,我去看看。”

    *

    “我的手!”王掌柜惊道,脸上顿时没了血色,白如枯纸,浑身颤抖,跌倒在地。脚夫吃这一吓,转身跑进了脚行。

    蛇毒!蔓延甚快的黑花蛇毒,唯一的解法是吞下同一条蛇的蛇胆,可现在连哪条蛇都不知道,等于无有解药。

    只一眼,李元夕就做出了判断,遂拔剑在手,道:“王掌柜,你忍着点!”

    “你做什么!”王掌柜向后退避,紧紧靠在马车轮上,颤声道,“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要想活,只能断掌!不断掌,就断臂,或者断命。”

    闻言,王掌柜看向右手,黑肿已漫过掌心,向着手腕铺来。

    “这,这——”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王掌柜觉得脸上落了雨,冬日何来雨,该是雪啊,他惊疑着抹了抹脸,却是抹了一把红艳温热,黏糊糊的腥味。

    他咽了口唾沫,刚要说什么,就觉右手一阵剧痛,不,确切地说,是右手腕剧痛无比,如针扎火炙,他立时去看,手腕光光秃秃,那只黑肿的手掌已落在了地上,如枯叶坠地。

    “我的手!”他大喊一声,晕了过去。

    李元夕收剑,喊了脚夫帮忙,把王掌柜抬上马车,“去济仁堂!”

    *

    看着堂主二人离开,小徒弟荷叶折回堂里,刚要收整药帖,就见有人掀开棉帘步了进来。

    是个女人,一身红袄红裙,脸白如雪,眼肿胜桃,一走,浑身颤巍巍的,仿佛时刻就要摔倒。

    “小姐,您这边坐。”荷叶说着,就转出药柜,想搀她去窗下的靠背椅上落座。

    那女人摇了摇头:“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来寻崔公子,崔巍。他在这里吧,你快带我去见他!”

    “您是?”荷叶打量着她,确信没有见过,心中顿时绷起了弦。

    “我姓宣,是他的妹妹,你告诉他,他就知道。”宣金兰上前一步,“大夫,帮帮我,我的命都在你手上。”

    这话荷叶担不起。她立时后退了半步,刚要说什么,就听门外一阵喧嚷,接着一堆人涌了进来。

    “汪公子呢,我们来买酒,快让他出来。”

    “还有梅子酱,一家四罐。”

    “我们特意来照顾他生意,得给个优惠!”

    堂里嗡成一片。

    荷叶头有些大,摆着手示意众人安静:“各位,汪公子去店里了,梅子酒跟梅子酱也都带去了,烦请大伙去云饼店。”

    “小大夫说笑呢!我们见别人来这儿买,这才赶过来,你却让我们去店里。大冷的天,你好意思!——我们来都来了,你拿给我们就是。”

    也是,谁卖不是卖,反正都是一家。荷叶反应过来,请众人稍等,转身往后院走。

    宣金兰跟上她。

    荷叶察觉了,将其拦下:“宣小姐,您留步,您稍等,容我给大伙拿完货。”

    “我先来的,你该先招呼我的。”宣金兰道,“你是嫌我没给银子么?”她从袖袋里掏出一锭大银,塞给荷叶,“够不够?”

    荷叶自是不接银子,反手还给她:“宣小姐,您稍等,我一会儿……”

    宣金兰忽然提高了声音:“你是故意的,你,你好狠的心——”

    话没说完,就被喉头涌上的鲜血斩断,她擦了擦嘴,还想再说什么,却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荷叶早在见她吐血时就惊了,这下更是懵住。她不过个学徒,尚未问诊,更未见过死人,当下失措无着。

    那些闹着买酒的人也是愣了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惊喊道:“死人了!济仁堂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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