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夕拢住小桌上的蜡烛,待其燃稳,才问裴展发生了何事。

    裴展道:“他们说我诽谤,我个秀才,诽谤谁,无稽之谈嘛!”

    “你好好想想,言辞可有出格处?”李元夕说着,从怀里拿出那本《传奇》,“这里面的事,是你杜撰的?”

    “不,都是真的。”裴展笑起来,“我从不无风捉影,都是根据真人真事铺排渲染编撰而成,虽有夸大或荒诞处,可本事不虚。”

    闻言,李元夕心中一动,若此,倒真有诽谤之嫌。真人真事,不定刺到谁的痛处,有那小心眼的想不开,一纸诉状告上府衙,不是不可能。

    想着,她翻开手里的书册,目光循着目录页一一查看。忽然,她的视线一顿,一个回目引起了她的注意:以假乱真,冒籍进士封边疆。

    她翻到相应页码,速速浏览。篇中讲的是一个名叫佟大福的进士,外任连州知府,虽政绩赫赫,却被人检举冒籍取科而被罢免,但后来又被起复,守护一方水土的故事。

    “知府”二字灼闪着眼睛,脑中闪过的却是孟饶之言:“我再提醒你一句,别整天想着破案破案,连最基本的利害关系都弄不清,你也不是个好捕快。之前,慈幼堂的案子,胡推官为何不被治罪,你可问过夏伯渊?”

    虽未问过,可李元夕也知道,夏伯渊当是有什么短处落在胡推官手里。既是短处,问也无答。

    可现在!

    见她凝神,裴展也默然不语,只是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李元夕闻声回过神来:“这佟大福的故事,本事如何,你从何处得知?”

    裴展想了想才道:“这是田老板告诉我的,只有一句话,‘冒籍进士做知府,官尊禄厚’,别的都是我编撰的。”

    “就凭一句话,你就写这么长一篇。”李元夕有些不信,更有些佩服。

    “这还不简单,添油加醋而已。你是不写,写写就明白,很简单。”裴展得意道,接着回答她之前的问题,说他并无出格之举,身为读书人,懂礼守法是第一位的。

    “好,若明日有人来提审,你实话实说即可。”说完,李元夕就退出牢房,去寻田老板。

    田老板在隔壁,正缩在墙角垂泪,满脸死灰,可看见李元夕时,竟如回光返照般,双眼射出精光。他抬袖擦了擦眼睛,恳声道:“李捕快,我冤枉啊。你可得救我,且不论我家里十几口人,那些店伙工人也都指着书坊吃饭呢。”

    李元夕立在牢房当中,硬声道:“田老板,你不冤。既敢刻印这种真人真事,就该想到被影射之人举告。说映射都是浅的,虽换了名姓,可眼明之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谁!这等于是明言讽刺!”

    听了这话,田老板刚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人不都喜欢猎奇嘛,我这也是迎合需求,你不知道现在卖书有多难,若没这些故事话本,根本撑不下去。”

    他说得委屈,李元夕听得心塞,却也无暇同他挣口,遂切入正题。

    “佟大福这篇,你还知道什么?”她拿出《传奇》,放到田老板面前。

    “问题出在这篇?”田老板睁大了眼睛,“我说呢,一直都是这样写这样刻的,怎么突然就——”被关进大牢,他也暗自反思,所谓“诽谤”何来,反思的结果就是所售书籍出了问题,可具体哪本他不知道,集贤堂的书太多了,拿他的人只是封了书坊,也没指明哪册。

    “你还知道什么?”李元夕又问了一遍。

    田老板摇头:“就是一句话而已。什么冒籍的,我记不清了。这本就是别人给的,我觉得行,就拿给裴秀才,让他编写。”

    “何人给的?”

    “一个小孩,就是那谁,江米条家的那小子。高记甜食铺的那个。两个月前,他送了个信封过来,里面一张纸笺,笺上一句话,无有落款。”

    博安。李元夕一愣,却没有说话,默了片刻才道:“无名无姓的东西,你也敢用?”

    “这没什么!坊里常收各种趣闻轶事,有署名的,有闲谈的,没人在乎。”原来,为了扩大思路,田老板广征稗文野史。

    至此,李元夕心中有了大概,知道该如何做了,便嘱咐道:“明日若是提审,你只说是不知道,若问起佟大福的事,你就说不知是谁写了个张纸笺放在书坊,你看了觉得有趣,就让人动笔了。”

    “为何?”田老板不解。

    “若想活着出去,就只能这样说。除非你想弃尸乱葬岗。”

    ***

    虽然叮嘱了田老板,可李元夕依旧不放心,所以从大牢出来后,她马不停蹄地又去了高记甜食铺。

    夜半更深,正是熟眠之际。李元夕跃进铺子后院,轻轻扣了扣正房窗扇,低声唤了声“江宁”。

    江宁闻声惊醒,问道:“谁?”待听清是李元夕后,立即穿衣下床,点灯开门。

    他是个谨细之人,知道李元夕深夜至此,必有要事。

    李元夕把田老板被捉一事简单说了,请江宁去唤博安,连博方一并唤醒。

    很快,博安睡眼惺忪地走了进来。

    “吵醒你了,但事出紧急。”李元夕道,“博安,你可记得给集贤堂送过信,两个月前?”

    博安点头。

    “谁让你送的?”

    “一个茶客,我去魏家茶坊送江米条,出来时,那人拦住我,让我送信给集贤堂,还给了我一块银子。”

    “若是见到那个茶客,你能认出来吗?”

    “能。他是个体面人,身上衣裳都熏过香,白白净净的,像个书生。”

    又是香!李元夕的耳朵一跳,继而对江宁道:“铺子不能待了,你带着博安跟博方,去我家,那间小房。”

    她没说“密室”,是怕吓到孩子们。

    “可是明天还得送货,老主顾都说好了的。”博安道。

    “几家,地址给我,货可备好了?”

    江宁道:“都是现做。”

    “那现在动手。后面还有订单吗?”

    “没了,就做到明日,不,应该说是今日。”博安接口道。

    “好,这就好。”

    *

    不到辰时,李元夕就把江米条送完了。奔波一夜,她实在是有些饿,可又不敢歇息,因为还有一件大事等她去做。

    她抬脚去了崔家花糕。

    “李捕快——”洪青正在收拾面案,博成在照管蒸屉,见了她,都笑起来。

    “有吃的吗?”李元夕解下斗篷,洗了洗手,“我好饿。”

    “花糕这就开了。”博成道。

    “夏府的花糕还送吗?”李元夕凑到蒸屉前。

    “送啊,这第笼就要装出来,一会儿我去,回来再开售。”博成道。

    “今儿我去。看什么,夏府我熟,夏夫人要见我。”

    两只梅花糕下肚,李元夕觉得气力稍壮,便拎着食盒去了夏府。

    那接盒子的婢女,正是夏夫人身边侍奉的,李元夕便请她跟夫人通禀。

    很快,那婢女去而复返,把李元夕请进了内院厅房。

    夏夫人刚洗漱毕,正拢着手炉吩咐厨子给汤里加料。

    “快来。”看到李元夕,夏夫人笑着招手,“来得早,却也来得巧。今天有蒸饺,你可要多吃些。”

    李元夕应声说好,又道:“夫人,我有点儿事,想跟您说。”

    难得她开口,夏夫人高高兴兴地牵着李元夕进了内间。

    谁知,李元夕并不肯在榻上落座,而是敛容致歉道:“夫人,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冒犯您,还请您见谅。”

    “什么事,这样严重,看你紧张的。”夏夫人笑道,“说吧,我是长辈,不管何事,只要我能办的,我都替你办。”

    “夫人,有本传奇,卖得很好,是集贤堂刻印的。里面有一个佟大福的故事,他是知府,清廉有为,但其进士功名,却是冒籍得来的……”

    说到这里,李元夕抬头看向夏夫人,见她脸上的笑容已荡然无存。

    “昨晚,夏知府派于护卫,把集贤堂一众人,老板,作者,店伙,统统下了大狱,以诽谤罪名。——夫人,请问,您认为这合适吗?”

    良久,夏夫人才道:“你都知道了?不错,夏伯渊是冒籍。他本姓佟,佟辰光,当年他应考,还需人举荐,可他家贫,拿不出谢仪,无人肯举荐。后来,还是他的好友夏伯渊,把自己的名额让给了他。夏伯渊,左腿有疾,不合仪容,就算考上,也无法授官。佟辰光是带着两人之志踏入仕途的,不曾懈怠。”

    李元夕上前,握住夏夫人的手:“如此说来,夏大人并非恶意冒籍,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可我担心,大人会因震怒而失措,做出追悔莫及之事。所以我先在请夫人,拦下大人。”

    “这是他心里的刺,任谁也动不得,我的话未必管用。”夏夫人无奈道,“不瞒你说,为这件事,他日日悬心,如履薄冰,没想到还是。”

    “夫人,您先去拦住大人,不要让他伤人,剩下的事,咱们慢慢来。”李元夕道,“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此时出来,只是一个开端,若大人发怒,就中了歹人奸计。”

    “怎么说?”夏夫人反握住李元夕的手。

    “我总觉得是有人设了陷阱。您想,这件事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现在就漏出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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