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来岁人可能总有种无畏的自信,反正向遥总觉得自己肯定是个天才,想做的事情没什么做不到的——

    直到她开始上班。

    她大学在上海念的计算机,毕业后去了一家挺大的科技公司,投的是游戏项目组。

    那时候她真算愣头青,找工作也没太多考量,想着平台靠谱,项目听着也有趣,那么就冲,值得一试。

    入职以后她才懂得,做项目和公司名气没太大关系。

    譬如她公司确实对游戏这个新开业务很重视,可惜接连成立好几个项目组,人员配置都不算内行,研发周期因此拉得很长,基本看负责人的喜好在“借鉴”各种热门。

    就这样反复拉扯,没出什么成果,钱已经烧掉不少,向遥觉得自己待在一个看不到头的深坑里。

    没想到年底的时候,南榕分公司的项目组率先拿到了版号,但需要攻克的问题也还有一大堆,小地方不怎么好招人,就往总部申请调。

    向遥薅着机会冲了一把,结果还真争取上了。

    她记得收到消息是在十一月,上海落一场雨降一次温。

    她刚过完24岁的生日。

    “真决定从上海搬过去了?”邱兰女士打来电话,“那地方是不是太偏了,这么小的地儿,做的项目能有上海靠谱吗?”

    “但人家拿到了上海的项目拿不到的版号。靠不靠谱的,不去试试也不知道呀。”

    彼时的向遥还把这件喜讯当作24岁的生日礼物,接电话时正开着免提在屋里打包准备搬家。

    “你要么换个地方上班算了,非得在这耗着吗?”

    “我资历不够,做的项目也上不了线,跳槽去不了想去的公司,到时候你又说我不稳定,”向遥说,“有机会就试试嘛。”

    “没不让你试,我就是怕你后悔,”邱兰这么说就是不再干涉的意思了,但还是忍不住焦急,“生日过完了,可就进二十五了,你这份工作一点起色也没有,得有危机意识呀,浑浑噩噩的,日子过的是很快的,三十可一眨眼就到了……”

    于是她说要心里有数,要存钱买房,要上好人生保险,该换得换,该拼得拼,最好在工作里找到创业的法门,赶超全宇宙,不能再稀里糊涂打没用工。

    挂断电话,向遥才发现邱兰女士已经闷不吭声给她转了一笔钱。

    她早习惯这种口剑腹蜜,失笑,仰躺在床沿放空了一会儿。

    坦白说,她也担心这次外派不靠谱,入职这么久,这家公司不靠谱的地方可太多了,小城市的分公司想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她说的也是实话,不是没在骑驴找马,真没合适的,这次外派是她眼下最好的机会和选择了。

    试一试。

    她想,反正只有半年,要是不行的话,哪怕裸辞她也不打算继续耗在这了。

    向遥以前都没听过南榕,外派敲定时才打开地图搜索定位,坐标打在了北方沿海小小的一角。

    到站下车时,凛冽的冷风扑面而来,隐约有海水的咸腥味。

    七八小时的高铁坐下来,那一下子吹得她神清气爽又晕头转向。

    她打车去酒店放行李,隔着车窗看这座稀薄日光下的北方小城。

    南榕靠山环海,大多城建都在山坡上,四处是起伏的长坡公路。驶到玉兰路时,师傅降了速,多给了一脚油上陡坡。

    向遥看着路牌觉得眼熟,想起公司地址似乎也在这里,果然在中途经过一座创意园区,门匾看着像上世纪的机关单位,里面立着几栋蓝玻璃大楼,陈旧又古老。

    有所当地中学在园区斜对面,白砖楼一闪而过。

    日光泛白,树叶稀稀落落,路牌与公交站牌都同步外文,一路开到酒店,她都没看到街上有什么人。

    冷峻、萧瑟、荒凉,与南方很不一样,这是南榕留给她的第一印象。

    项目组最近赶上版本大调整,程序需求堆成了山,向遥早被问了几次报到时间,放了行李就赶紧跑着看房,敲定以后也来不及调整休息,第二天一早就去公司报了道。

    接应她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人,急匆匆过来就把她往工位上带,也没自我介绍,指了指桌子:“你就坐这儿。”

    向遥点头,还没说好,他又拍了拍向遥右桌的男生:“交给你了啊,几个群该拉的把她拉进去。”

    “那我……”

    向遥还想问什么,中年人已经一阵风似的走了。

    “……”

    所以谁是他直属负责人,旁边这位吗?

    向遥打了个招呼。

    “嗯。”

    同桌并不看她,他略一点头,扶了扶眼镜,盯着屏幕头都不偏,把手机一推,无言地示意她加一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完了依旧对着屏幕介绍说:“我叫何亮。这儿节奏挺快的,你要不适应就跟我说,以后有什么不会的也问我。”

    这么忙。

    向遥失去社交欲,报了姓名就收拾起工位。

    她座位靠窗,窗户封死了,望出去能看到昨天那所中学的部分操场和教学楼,有学生正在上体育课,穿着黑白校服的影子小小的。

    阳光透过蓝色玻璃照亮了桌面一层灰垢。这位置看着像很久没人用了,键盘的键帽底下都是陈年的烟灰和汤水迹。她微微咋舌,从包里掏出自带的酒精湿巾和抽纸,开始收拾工位。

    “今天的任务我发给你了。”

    突然的,一声生硬的招呼猝不及防从身侧传来。

    向遥偏头,何亮抿着嘴敲代码,像是从没开过口。

    “是你在跟我说话?”

    她试探问着,拿出手机看任务内容,确认了几个小点。

    何亮的解答有些潦草,说完道:“时间很紧,我建议你现在开始。”

    她办公设备还没调,只好快了进度,提前进了工作状态。

    快结束的时候,她背后突然又有道声音问:

    “你没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向遥惊而扭头,何亮正搭着她椅背,不知道站了多久,扶了扶眼镜,居高临下地说话。

    向遥:“……我还有十分钟能弄完,一会儿会发给你。你指什么问题?”

    “没什么,”他说,“我记得你好像是从测试转到程序的吧?怕你有困难。我就问问,要是弄完了就给我吧。”

    说完就兀自回了工位。

    向遥顿了顿,对他笑:“好,谢谢。”

    测试转程序。

    这确实是她在公司栽的另一个跟头。

    她当初进公司投的是程序岗,只是报道前人事突然说游戏测试非常缺人,用一句“后续会给你调回来”把她糊弄住,稀里糊涂给答应了。结果当然是杳无音讯。

    这人什么毛病?说话跟有偏瘫似的不拿正脸看人就算了,怎么还阴阳怪气的?

    向遥有点火大,想了想还是忍了,暂且抛到一边。

    才第一天。

    先适应节奏再说。

    紧接着一周多,她完全触发了加班生活,成天晚出晚归。原本她还考虑过怎么融入项目组的问题,现在觉得真是想多了,压根没什么社交机会。连觉都是用飞快攒出来的调休补的。

    但很遗憾,赶时间租的这间房子也没能省心。

    楼上那户不知道住的什么人,基本上每天都得琢磨点动静出来,喝酒吹瓶,谩骂摔桌,偏偏他发疯的时候向遥都在家,几天下来多少有点精神衰弱。

    这还不算完。

    南榕的小区都很老了,浅黄外墙掉了颜色,被贴满层层叠叠的小广告。夜里街头还有昏黄的路灯,走进小区只有魆黑一片,偏建在坡上,地势高的单元还得爬梯,靠着手机的光亮勉强照明。

    这天她加班回家,刚进小区就觉得不太对。楼房深处隐约传来飘忽的乐声,锣鼓震天的夹杂着唢呐和若隐若现的哭声,怎么听怎么像……

    ……哀乐。

    不是吧。

    有年代的房子住得最多的还是老人,每到冬天总有抗不过去的。

    但小区里办白事这种情况她还真是头一回见。

    越往家走声音越大,猩红的灯光里,向遥远远看见单元楼下有座简易灵棚。

    冬夜里本就光线晦暗,棚里的幽光几乎是深暗中唯一的光源,走近还能看到供桌上摆着被花圈淹没的黑白遗像,铁桶里烧着纸钱,烟火闪烁。

    角落的音响在无休止地重复播放,间杂着断续的哭声,但灵棚里空无一人。

    向遥这才反应过来,那哭声是音频里的一部分。

    “……”

    赛博悼念吗?

    几点了都,让胆子小的怎么进出啊。

    向遥无语地绕过灵棚,打着手机上的电筒进单元楼。

    电梯是自然没有的,楼道都还靠着不太灵敏的感应灯照明。

    一片漆黑中,她刚要跺脚唤醒感应灯,就没防备地跟楼梯后陡然钻出来的一道黑影撞了个正着。

    !

    黑暗里她的心脏几乎跳停。

    倒是没叫出声,主要是连日加班的身体精疲力竭,抵不住这种猝然的冲击,隔几秒才头皮发麻地缓过来。

    对面咳嗽一声。

    感应灯亮了。

    向遥呼吸凝滞间退开两步,才看清是个年轻男孩。

    高中生吧,十七八岁的样子,怀里抱着一个很厚的本子,书包松散地挂在臂弯,羽绒服里是一套黑白的秋季校服。

    向遥多瞅了两眼。

    有点熟悉。

    公司对面中学的校服好像长差不多。

    小孩儿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这种悚然的突发状况也没让他的神色有太多变化。

    “不好意思。”

    他声音闷闷的,道歉语气还算诚恳,只是脚步匆匆,点个头就绕过向遥上楼了,完全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向遥看着他三两步消失在拐角,诧异地往楼梯后看了一眼,才发现里面竟然是有空间的。

    是单元住户公用的储藏室,被拿来堆放闲置品了,摆着好几张麻将桌,估计也有老人在这打发时间。

    整体还是没人打理的样子,灰扑扑的。

    她之前都不知道楼里还有这块地方。

    这小孩大半夜不回家,在里面干嘛?

    向遥只瞥了一眼就抬脚上楼。

    疲倦的身体不容许她发散丁点的好奇心,她只想把有限的时间都送给睡眠。

    可三天以后,她也捱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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